韩寒想和这个世界些什么?

一、

韩寒前年出版了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以下简称《1988》),但它虽然发行甚广,却在今年以来炙手可热、而且奇怪地持续如此之久的有关韩寒作品(主要是早期作品)是否被“”的争论中罕有人提及.对于这样一种争论,批评者中是可以有人去阅读和分析作者的全部作品,尤其是去比较那些备受怀疑和不怎么被怀疑的作品之间的差别的.被批评者也可以说:“我以我全部的(甚至也包括未来的)作品为证.”这是因为,一个作家在艺术上达到某种水准之后,一般就会有他比较特殊一贯的风格.人尽可以看高或看低这种文学表达的风格,但不难发现它在作者全部作品中的一种连贯性.

和其他一些有才华的年轻写作者不一样的是,韩寒不仅有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他还有自己的一些特殊思想或特殊的表达方式.他后来也更关注社会,似乎更擅长用杂文的方式评论时政.韩寒的这些思想与其说是主要通过系统的阅读、推理和训练得来的,不如说更多的是通过直觉及生活经验本身得来的.他后来没有再像在《三重门》中那样不太节制地使用语言甚至有时到卖弄.他不再掉文袋,他现在的句子都相当简洁,说话的方式变得朴素甚至不修边幅,或者说他只是急于要把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思考朴素地说出来,但还是能看出来,这还是以前的那个他.他还是会不时露出那种对这个世界的幽默和调侃,也还是会机智地拆解和组合词汇而显现某种文字效果.

我不说这些文字是最好的或者是多么的天才,那非我的能力所及,更需要时间去判断.我的阅读的确使我已经初步地认为:第一,像《1988》这些看来不太受质疑的作品的文学水准单独看也是够好的―即已经好到让人怀疑这样一个作者竟然会肯让别人;第二,如《三重门》这样大受质疑的作品的文字技巧单独看同样也是够好的―即也好到了让人怀疑如果这真是一个者所作,这样一个作者竟然会肯给别人;第三点,其实也是最重要的,虽然两者之间有变化,但在它们之间还是有一种明显的风格的连贯性的,甚至可以说在文学上有一种脉络清晰的进步.

艺术批评并非我的本行.我个人会对韩寒早期作品的文字技巧和新一代的少年生活略微感到新鲜和惊奇,但主要还是对其后来作品中的社会批评与人生思考更为欣赏和关注.韩寒的小说中所蕴含的思想自然不是学术的思想,不是经过系统和周密思考之后的思想,而是需要去挖掘的思想,是甚至作者自己也并不一定想得很清楚的思想(这也不是他的活计),但它们还是通过作品描写的人物与故事表现出来了.

二、

《1988》首先让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为什么不是做别的,而是要“谈谈”?

以第一人称在小说中出现的主人公陆子野有对自己少年时和伙伴打弹子的回忆,其中有个老是做临时工而无法转正的大人也参加了.孩子们都只有尺码一样的弹子,而他有大小不一的弹子.当他打别人的弹子时,他就用大弹子;而当别人打他的弹子时,他就改用小弹子.为此,他赢走了不少弹子.孩子们不堪欺负,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其中一个最勇猛的小伙伴10号说想要杀了他,结果是自己情急之下吞下了那颗大弹子而以为自己将要死去.后来,陆子野对他的表哥、大学生丁丁说了这事,丁丁说他要去摆平这件事,陆以为“摆平这事”是丁丁去找那个临时工,把他痛打一顿,但是丁丁后来告诉说,他只是去“谈了谈”.他说打架当然能解决问题,谈也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直接选择打架呢?丁丁沉思许久,把手放在少年陆子野的肩膀上说:“因为会疼嘛.”这“沉思许久”说出来的的确是很浅显的真理,但仍然是人们容易忘记的真理.

丁丁的确只是去找那个临时工“谈了谈”,他首先想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大人要参加孩子的游戏,且是以不恰当的方式去赢他们的东西.交谈中他了解到这个临时工是有一个心愿:想买一个录音机录一支歌寄给他的朋友.于是丁丁去借了他一个朋友的录音机为之录下了那支歌.

看来,“谈谈”就是要尽量理解对方,理解对方的处境与心愿,如果可能或者愿意,还帮助别人实现自己的心愿.我们其实都是有弱点又有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欲,而又有自己的力所不及之处,甚至有自己“犯浑”的时候,但即便对“犯浑者”,是否一定要诉诸行动的暴力、对身体的暴力呢?成年陆子野的确经历过这样突然袭来的暴力,当他正准备与一位“”的女孩告别的时候:

突然间,房门被踹开了,踹房门的力量如此之大,门框的木屑都飞到了窗帘上.门撞到了墙壁上又反弹了回去,门口传来一声哎呀.我还在想是哪个服务员这么豪放,至少有10个人破门而入.我都未及仔细看,被此起彼伏的“站住” “抓住了” “干什么”所包围,我早已经一动不动,周围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我压来.我被第一个人反剪了手,脸被不知道谁的手按在地上,还有三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一个人的膝盖直接跪在我的腰上,两条腿分别被两个人按着,但是我感觉至少还有三个人要从人堆里插进来.我觉得很内疚,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部位可以供给他们制服,从他们进来的第一秒钟开始,我已经一动都不能动,但是他们却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涌动,并且不断地大喊,不许动.

使人恐惧的首先和主要的是这种对身体的暴力,但有时候,一种铺天盖地而来的语言文字的“暴力”,对人格与名誉的“暴力”,对人的伤害也不遑多让.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有自己的缺点、有自己脆弱的地方的.就拿少年陆子野最崇拜的心中偶像丁丁哥哥来说也是这样,他比较鲁莽地对10号与丁丁哥哥两人说:“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粗制滥造没有文化的丁丁哥哥,他们是事物的两个方向,但却是同一样的事物.10 号那样滥,但有时候能泛出亮光.丁丁哥哥虽然总是充满光芒,但他也有背对着我们的光斑.”这两个人都是他喜欢的.或许陆的意思是想说,你要包容这个世界.由于我们都是有弱点的人,包容或者说宽容其实比什么都要紧,比真相要紧,甚至比正义要紧,或者说它就是一种适应人的真相的正义,它还尤其是一种适应现代平等多元社会的德性.

丁丁哥哥后来要远去北方,他说他要去和他们谈谈.陆子野问,你和谁谈谈啊?丁丁哥哥唇边露出微笑,急切地说:“这个世界.”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三、

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世界?我们是怎样看待或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自然是人的世界,也包括与人有关系的物的世界,但主要还是人的生活世界.我们每个人出生伊始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这个世界,深深地嵌入这个世界,但我们还是可以有时至少通过思想脱逸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人们互为主体与客体的世界.当我说要和这个世界“谈谈”的时候,我就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了.我脱出了这个世界,我变成了主体,有了主客两分.我也不仅是行动者和介入者了,而且可能还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反省者.

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但的确有些人是像陆子野这样的:“我发现我生命里所崇拜的都是那些热血的人们, 虽然我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我的血液是温的,我总是喜欢看见那些热血的人们,我希望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总是发现,当我在发呆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思考了;当我在思考的时候,他们已经行动了;当我行动的时候,他们已经翘了,然后我又不敢行动了.翘了的他们就成为我生命里至高的仰望.我天生佩服他们,希望他们身上的血能够温热我的身体.”他后来长大,第一份工作是做一个记者,他说:“我总觉得在所有的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总是想做一个参与者,但我总是去晚一步.我想,作为一个记者,总能第一个到达现场.但是成了从业者以后,我却想明白了,我其实还是一个旁观者,只是一个到得比较快的旁观者而已.但是,我已经满足于记叙和记忆下来.”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会有无数的组合和分类.比方说从某种角度看,可以说有比较热血的人和相对冷淡的人、有积极介入的人和相对旁观的人,有醉心行动的人和喜欢反省的人,有总是想赢的人和也能服输的人,有错了也决不道歉的人和对了也适可而止的人等等.又比如说,当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或者“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等”的时候,所隐涵的世界和我们的关系可能是所有者和被所有者的关系,世界和我们之间意味着紧张、斗争、对战、占有、征服、输赢甚至主奴关系;而当说“我要和这个世界谈谈”的时候,则只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

有些人可能只是想战胜对方、压倒对方,而且打倒了再踏上一只脚,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另一些人可能会想:你赢了又怎样呢?我输了又怎样呢?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就有人说了,有些争论只是以最后闭嘴者为赢,但那是你说的输赢或至多世俗的输赢.我的确只是希望我把事情做得对,做得符合我的心意.

四、

我们还是回到“这个世界”.《1988》的主要故事是讲陆子野开着一辆他入狱的朋友改装的、1988年制造的车远行数千里,想去接朋友从监狱里出来,到了之后才知朋友已经死去,他只接到了他的骨灰.这个最终目的作为故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路上,包括在路上的回忆和发生的事情.他回忆了自己过去的一些朋友,主要有两个男孩:10号与丁丁哥哥;也有两个女孩:他的初恋同学刘茵茵与飘族搭档孟孟(孟欣童).在路上发生的最重要事情是他遇见了那个做“”的女孩娜娜,本来是一次偶遇,却变成了结伴而行.

行车者的“我”(陆子野)把“这个世界”比作国道,它不是像高速发展的高速公路、高铁那样壮观甚至豪华,而是显得有些衰落、杂乱甚至危险:“国道就像这个杂乱的世界,在越无序的地方,我越能寻觅到安全感.这安全感的代价就是你要时刻集中精神,否则你就会被庞大的交通工具碾过.”而孟孟说,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是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坦率地讲,她不能保证她不会变,因为这个世界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陆子野不同意这个说法,说青蛙一定会跳出来,但孟指出,如果上面盖住了锅盖,那就跳出不来了.如果正道上升的路被堵住,问题看来就比较严重了.因为如果机会公正平等,那么即便是失败者也可能比较心地坦然;而如果是正道堵塞而邪路盛行,加上机会利益结构固化甚至僵死,那么就可能所有人都心有不满或者不安,乃至群怨沸腾.有才华的孟孟看来正是遇到了这种困境,她想在影视圈内走正道成功却发现近乎无路,后来“黯然转身”成了青楼界的头牌.

作品的时间背景大概是发生在1988之后20来年的事情,这也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20年,但是,在小说中却是看不到这种繁荣昌盛的,作者关注的是另一面,是那些、小偷、罪犯、流浪汉,是那些边缘人、畸零人.这些人还在,并不因为经济发展就消失了,或者还在这种发展背景下更加突出了.他是在聆听他们的声音,诉说他们的愿望,他自己也努力加入其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并不是说这部作品就反映了中国全面的真实,但它却反映了一个真实的侧面,而且是一个我们理应最关注的侧面,借用韩寒的一个批评者所言,作者在此也是站在“边缘、差异、被拒绝、不受保护、质疑、冒险、失败、缝隙和真相一边”.如果说作家应该有立场的话,这也是一个作家最应选择的一个立场.

五、

如果说10号与丁丁构成一种对比,那么娜娜和孟孟也构成一种对比.娜娜没有孟孟的那样一种才华,她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没多少姿色.她只是来到了一个小城镇,即便在她的行业,也是处在比较底层的位置,不像孟孟一入此界就成为娜娜们的一个梦想和传说.

娜娜是卑微的,甚至连她的理想也是卑微的.她想从洗头店升到桑拿中心去.然而,她却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欺凌和侮辱.她和她的姐妹们也还想努力保持自己一点微薄的尊严,总想留一点特殊的东西给自己现在或以后真有感情、共同生活的人们,但她们的愿望总是落空.娜娜最后怀上了不知是谁的孩子,她决心做一次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她准备努力多存一些钱,养大她的孩子,让其能够健康成长,不像她那样生活.然而,她还是不断遭受挫折.陆正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她.本来也是萍水相逢,但有一些事情感动了他,还有上述的一起被抓把他和她牵到了一起.他开始关心她,希望她能顺利出来.他想:“不知道这个孕妇此刻在做或被做着什么.我想她只要亮明她的身体状态,她就能从里面出来.无论是多么面目狰狞的人们,除了他们指着鼻子骂我以外,我其实始终都能记得他们不经意间的叹息,我等(想那)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本是同类的交流.当我想去挖掘的时候,大地马上就把井盖给盖住了,说,朋友,你想都不要想.”

人们常常会掩饰甚至否定自己的恻隐之情.然而,这世间毕竟还是有怜悯.这种怜悯不应是居高临下的,而是你就在他们之中.这种怜悯还是一种怀念.在这本书中,怜悯是特别对着女孩的,而怜悯者则一般是男孩.最深的怜悯,应该是向着最卑微者.当然,也不是满世界去寻找可怜的人们,或者说,一旦开始怜悯就完全献身.那是圣者之举,而陆只是一个凡人.她的钱又一次被罚没.他可怜她,但还是曾经想悄悄离开她.在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先去找旅馆之后,当“娜娜转过头去的那个时刻.我说不清是解脱还是不舍.我想,对于不相爱的一男一女,在一个旅途里,始终是没有意义的,她的生活艰辛,我愿意伸手,但我不愿意插手.我有着我的目的地,她有着她的目的地.我们在一起,谁都到达不了谁的目的地.”于是他开车走了,但他还是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对.他想:“我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 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介意她与我同行.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在我的生命里过去了,唯―留给我的问题便是,我应该是像期盼一个活人一样期盼她,还是像怀念一个死人一样怀念她.但这些都无所谓,长路漫漫,永不再见.”

然而,他和她又一次巧遇了.如果说这就像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最好就不要分手了.他细致地照顾她,尊重她,但也笑说:“娜娜,你千万不要觉得我爱上你了.娜娜,你不会爱上我吧?娜娜说:“不会,不会,你放心,这点儿职业操守还是有的.”陆并不觉得自己的关照就纯是施舍,而是想:“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是如此的勇敢:自己都这样了还敢把孩子生下来.最后她和他一起到了他的目的地.然而,当娜娜去医院检查身体时发现自己染上了艾滋病,她不告而别,陆开车寻找,在这座江城来来回回耗掉了10多箱汽油, 去了几乎所有的旅馆和桑拿,问了每一个餐厅和网吧,但再未找到娜娜.在寻找无果以后,他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两年以后,正要出发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娜娜姐妹的一个,说有一个孩子托付给了他.

陆的朋友、接触的人似乎都是失败者.他说他并不是没有成功的、活得很好的朋友,但他们一旦成功,往往就变得不那么让人喜欢了,就不再是朋友了.并不是说这个世界就没有正当的成功,没有值得的欢乐,但成功者不寂寞,欢乐无需再安慰,急需注意的倒是那些落魄的人,是那近乎喑哑的声音.梁漱溟曾经问过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至少可以说,只有当这些人也都生活好了,都有尊严有体面了,我们这个世界才算真的好了.

六、

在路上的主人公那里有一种潇洒,也有一种忧伤.在作者那些看似散漫忧郁的文字里还有一种情义:那是对已经“倒在路上”的朋友的情义,是对一个风尘女子的情义.

陆子野还做记者的时候,有一次采访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这个商人说:“没有人是永远有情有义的.”他说在他的事业开始的时候,他是有情有义的,在事业壮大的时候,他是无情无义的,现在他成功了,又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可能是一句遁词.虽然无论什么时候有情有义都总是好的,但情义本身还是应当一贯的,也是非常宝贵的,而落魄时的情义尤其无价.无论生活多么孟浪和潦倒,人还是要有情有义.这情是同情,就像上述对那些女孩.这情也是友情,就像陆开车跋涉5000多公里去看一个死友.这义也就是情之后的承担,就是担当.该担当的也就必须担当.人们并不是要去到处发现情义的对象,但却可能路遇,而遇到了也就必须担当了.

还有对自己的责任.个人的生活可能一段时间甚至持续地是潦倒的,但我们还是要坚定地站着.外在的生活可能是混乱的,但我们还是要努力在内心保留一点清晰.看不见前程的生活是凄惶的,但我们也总还保留着一点希望.你也许不会多么留恋生命,更不会如何整天保健养生,但你也不会随意冒险,随便折腾,还是会力求好好地活过这一辈子.

无论如何,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还是十分重要.我们依赖于这个世界,但我们又需要保持自己的某种独立性.主人公很珍视一种人格的独立性.10号主要是行动者,而且常有负面的行动,招人反感的行动:“10 号的性格从小这样,在他小的时候,周围有不少人讨厌他,但这就是我没有讨厌他的原因.”因为在他那里,也还有一种真实的特立独行.


这种独立性对喜欢思考与反省的人们尤其重要.陆听丁丁说:“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像这个世界的孤儿.”丁丁还告诉他,“有些事情可能所有人都觉得是对的,但却可能还是错的.” 但“当我刚刚开始知道什么是孤独的时候, 我又被他们接纳了.”或者说,同化了,消化了.“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全把自己洗没了”.

独立除了内心的警觉,也还需要一些外在的自由条件.当主人公从拘留所里走出来,他感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从高墙里走出来更好,虽然外面也只是没有高墙的院子.”这句话可以是对外面仍不够自由的批判;但这句话也可以调过来说,即“虽然外面也只是没有高墙的院子,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什么比从高墙里走出来更好.”我们还是要首先争取可能获得的自由,例如人身的自由,防止对人身的无端限制与随意侵犯,信仰与言论的自由,再进一步扩大其他方面的自由,虽然自由也不是无限的.

获得独立自由也需要自身的意志勇敢.小说中有一个隐喻,一粒种子生长啊生长,但被流沙缠住了20多年,被灌输说自己只是一个植物,但后来他毅然往上一挣扎,其实也没有很费力就离开了流沙,才知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植物,而是一个动物,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去向.他走前回头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说,你走吧,但别告诉别的植物其实他们也是动物.

今天摆脱了或正在摆脱思想羁绊的人们的一个任务,恰恰是要告诉其他的人们,他们并不是植物,更不是螺钉;他们还要告诉别人,也时常反复提醒自己:我们也不仅是动物,而且还是人.

什么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娜娜说:“你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遭,不就是为了找个喜欢的人,有个孩子,这就可以了.”这可能是许多人的愿望.主人公所说的没有这么具体,甚至更加低调:“我坚信,世界就像一堵墙,我们就像一只猫,我必须要在这个墙上留下我的抓痕”,“我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东西,那我就死了都无所谓了,只要我能够证明我来过这里,我就不怕死.我从来不觉得我应该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去到真正的世界之前的一个化妆间而已.”也就是说,人生在世,只是为了留下一点痕迹.会不会最后还是其实什么都留不下?也罢,伟人也罢.最后谁的痕迹也留不下?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完全真实的?是否还有一个真正的世界?而我们只是走向这个真正的世界的一个过客?这可涉及到人类最悲哀、最无望的地方了.希望的一个途径也许正是通过绝望.

在现在的这个“化妆间”或者说“舞台”,我们其实就都是演员.我们有可能变换角色,也可能不变换角色;可能是主角,但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还是配角;但我们都不妨努力演好这出戏.那个更真实的世界可能还要考虑我们在现在这个世界的表现.

这只是引申,但有一点或可比较肯定,那就是:如果此世的目的地不是那么重要了,或更准确地说,因为无法明确把握而变得至少我们故意不让它那么重要了.那么,过程、或者说“在路上”就显得很重要了.“在路上”甚至就成为一些人一种固有的生活方式.会不会是这样呢,那些总在路上的人们其实又是最想有目的地的人们,或者说最有渴望或追求的人们?小说中如此写到在路上的人们的观感:

这是在路上,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苍茫和畏惧以外,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无论是多么奇异美丽的地方,到了这一时刻,都只留下一样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灯,光的深处不知道藏的什么,唯有一些集镇和补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见视线穷极处的远山,黑压压的一座在深蓝色的幕布里,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们守着群山能做什么,也许夫妻俩洗了脚以后窝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倍感幸福.他们能遇上对的人么?他们如何相恋?山里遇上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好在对他们来说,生活也无非是砍柴打猎,有大把的时间静候着.当然我相信,移动着的人永远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总是从一处迁徙到一处,每到一处都觉得自己可以把饰演了30年的自己抛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 10 号,然后这就是我固定的戏路.我多么羡慕10 号,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必须不停迁徙的国度里,这比活着更显得弥足珍贵,而我却被每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次次摧毁.也许照着他的样子发展下去,他必然会被投进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变的环境,他拥有这扎扎实实的安全感,他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连死都要带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却不曾怨恨他.

是的,尽有安居的人们,尽有在固定职业和固定地域中生活的人们,但也还是有在路上流浪、漂泊和跋涉的人们.行路者也许最终也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的生活目的地,但他们即便是在路上,还是想至少找到一种心灵的安定感.

有一种小说类型或可就叫做“在路上”的小说,比如就以此命名的凯鲁亚克写于1957年的小说《On the Road》,又比如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

在西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个年轻人开始反叛的年代,或至少是文化趋于明显断裂的时代.比如我们看《麦田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一开始就满嘴脏话,对狄更斯的小说颇为不屑,认为是“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废话”.然而,也就是这个看似放浪和不负责任的主人公,内心深处还是对自己也属于其中的“孩子们”有一种深深的同情和伤感,乃至于他的理想就是要做一个谨防正在狂奔游戏的“孩子们”掉下悬崖的“守望者”.在中国,这个文化转变的时代来的也许要晚且和缓一些.但我们还是看到了“八零后”与他们前面的作家的明显不同,他们更真实、更坦率,也更勇敢,我们也同样看到了责任与怜悯在他们心灵中的生长,就像我们在《1988》中所看到的一样.

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确并不尽如人意,甚至可以说还不是一般的不尽如人意,但我们对这个世界还是可以有所作为,可以努力地改善这一世界.我们可以努力地去消除许多人为的苦难,让所有人都过上一种比较体面的生活:比如让有才华的人们如孟孟们能正当地在她们心仪的领域取得成功,让没有特别耀眼才华的人们如娜娜们也能实现自己的合理生活理想,而这些都需要通过制度的改善来稳定地予以保障.

2012, 在这样一个似乎诸多变数之年,你也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吗,或者说,谈些什么?我自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其实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的确,有很多比我们今天的一些争论重要得多的话题,比如法治、比如、比如自由、比如公平.但愿我们的努力能使我们日后在回顾中这样说:2012, 希望开始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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