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三两天前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书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像一个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似的情调.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薇纳丝一类的雕像.他的那个也够尺外高,石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淡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几个羊头在草丛中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屋子极小,但你在屋里觉不出你的身子大;带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杀伐气,但她不至于吓瘪你的灵性;的女神(她屈着一支腿挽着往下沉的亵衣,)免不了几分引诱性,但她决不容许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阳进来,黑壁上也沾着光;晚快黑影进来,屋子里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踪迹;夜间黑影与灯光交织,幻出种种不成形的怪象.
这是一多手造的“阿房”,确是一个别有气象的所在,不比我们单知道买花洋纸糊墙,买花席子铺地,买洋式木器填房子的乡蠢.有意识的安排,不论是一间屋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种激发想像的暗示,就有一种特具的引力.难怪一多家里见天有那些诗人去团聚――我羡慕他!
我为那几间屋子因为他们不仅是一多自己习艺的背景,它们也就是我们这诗刊的背景,这搭题居然被我做上了;我期望我们将来不至辜负这制背景人的匠心,不辜负那发糯米光的爱神,不辜负,那戴金圈的黑姑娘,不辜负那梅斐士滔佛利士出没的空气!
我们的大话是: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这话转到了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浅见.我第一得声明我决没有厚颜,自诩有什么诗才.新近我见一则短文上写“没有人会以为徐志摩是个诗人等;”对极,至少我自己决不敢这样想,因为诗人总得有天才,天才的担负是一种厌得死人的担负,我想着就害怕,我哪敢?实际上我写成了诗式的东西借机会发表,完全是又一件事,这决不证明我是诗人,要不然诗人真的可以汗牛充栋了!一个时代见不着一个真诗人,是常例;有一两个露面已够例外;再盼望多简直是疯想.像我个人,归根说,能够识几个字,能懂得多少物理人情,做一个平常人还怕不够格,何况更高的?我又何尝懂得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怕没有这样容易!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就微细的可怜,像板缝里逸的一线豆油灯光.痛苦就在这里;这一丝WillOWiap,若隐若现的晃着,我料定是我终身不得(性灵的)安宁的原因.
我如其胆敢尝试过文艺的作品,也无非是在黑弄里弄班斧,始终是莫名其妙,完全没有理智的批准,没有可以自信的目标.你们单看我第一部集子的杂乱,荒伧,就可以知道我这里的供状决不是矫情.我这生转上文学的路径是极兀突的一件事;我的出发是单独的,我的旅程是寂寞的,我的前途是蒙昧的,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在这道上摸索的,不止我一个;旅伴实际上都有,只是彼此不曾有机会携手.这发现在我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欣慰.管得这道终究是通是绝,单这在患难中找得同情,已够酬劳这颠沛的辛苦.管得前途有否天晓,单这在黑暗中叫应,彼此诉说曾经的磨折已够暂时忘却肢体的疲倦.
再说具体一点,我们几个人都共同有一点信心:我们信诗是表现人类创造力的一个工具,光音乐与美术是同等同性质的;我们信我们这民族这时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没有一部像样的诗式的表现是不完全的;我们信我们自身灵里以及周边空气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灵魂,我们的责任是替它们构造适当的躯壳,这就是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现;我们信完美的形体是完美的精神唯一的表现;我们信文艺的生命是无形的灵感加上有意识的耐心与勤力的成绩;最后我们信我们的新文艺,正如我们的民族本体,是有一个伟大美丽的将来的.
(此文节选自徐志摩的《诗刊弁言》一文,题目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