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向东,故宫向西

其实,我们刚刚全部所看见的、游荡过的白天的城市也就是一场白日梦的形式.此刻空间变成人群本身,这质地转换的时刻,建筑家与城市规划者的接力棒交给了研究人群的埃利亚斯•,卡内提.

天安门也太好到达了,出了那个洞,就裸露在祖国的心脏.

但这位河南来的老先生,在接近天安门时被命令打开衣服检查,厚实的毛装下是一件护命贴心的红肚兜元气带,周围的人笑了―可他的确是按孔子所说:“迅雷风烈必变”,在这靠近天安门的肃穆时刻,自以为外表算是峨冠博带了.

“兴许是衣服太厚了”―在炎热的仲夏,在人群中,显得不正常―之后他面不改色地走过天安门前的华表,并已知道自己光明磊落,十分坦荡,但惯性仍使他机械地向前走,忘了是来旅游,甚至有点走正步的姿态,忘了要去故宫参观,就这么沿着长安街走下去,没有尽头.

他口音难懂,兴趣古老,让我想起一位研究语言学的朋友曾说,今年夏天他屡次在外地至北京的列车上,发现越来越多更难懂的土话,这似乎说明,这几年来北京旅游的人群已轮到更偏远乡村的人.深海中的搅动.

当他从地铁天安门东站的洞口出来,第一眼是去寻找,“有没有看着我”,画中的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视野低平,却又没有看着任何行人,这让大多数人放松,让一些老年人失望,他又远远看见纪念堂,韶山日落一样的色泽,它是安静的标志物―那里有更真实的,但图画和灵柩都是安静的标志物,广场上和眼皮下的人群越是穿梭不停,画像越显得镇静.

若没有那个画像的面孔,老先生只能朝广场和故宫,整个地致敬,会有点使不上劲的感觉,远远的纪念碑,气场并未延伸过来,并被长安街脊柱式的护栏阻挡,人民英雄纪念碑,走到跟前,又发现其实是一个浮雕中的人海,你我的家族都身在其中,而不需从外部仰视,站在那里,寻找面孔或者姿态接近的人.站了很久.伪阅读.

人民大会堂的开放参观、近年频繁的会议报道、灵活的演出租用机会,使它显得更实用,台阶的象征作用依然存在.纪念堂常年尾随的蛇形长队,减弱了建筑与远处的人对话的形式感.里面,的灵堂毫无歧义地普及了死亡的知识.

天安门广场的设计者陶宗震当时曾设想用“千步长廊”与“阁楼复道”来连接广场东西南三面以及广场中的建筑,但苏式的礼堂风格(实际也差不多是西方古建筑的风格,除了那些切削宿舍楼的直线,一切花纹都是西方文明)使这种连接显得生硬,最后发现让不同质地的东西简单并存,独自保持距离是最自然的.

国家大剧院因为“不能面对人民大会堂”而被从广场周围的第一序列中撤下,多年的搁置使它的造型设计一再变化,受到临时趣味的影响,方案的始终旋转,转到一个圆拱形,就被偶然造出来了.它在人民大会堂身后,像一个运动场一样简单,不神秘,但内部据说竟然是帝国风格,音响如鱼鳞一样清晰,也让人想起《纯真年代》的开头.

但长安街恐龙脊柱一样的细栏杆阻挡了天安门广场对故宫的铺垫,它是北京最长的篱笆,长安街本是一些胡同连接成的,非常容易跨越,建国后考虑到检阅和集会的频繁―至少在天安门前的这一小段,汽车仍能感觉到它如一整块方正的大理石铺就,那微弱的弧度也是完整的,它的沥青也很特别,像一大块朴实耐用的补丁.

天安门前的长安街路口破例地允许左转,但一切正常左转的车辆反而显得特殊,自己会想,“大家是不是在猜测我的身份和意图”―车流进一步强化了长安街无法逾越的感觉,在任何年代,办事的车流不停,这压倒了其他一切运动趋势.

天安门城楼的位置是不是应该更深远一点,它现在更像一个城市的外墙,门前的金水桥实际上是中轴线上中断的道路,它南北向的趋势为东西向的长安街中断,北京的中轴线在这里成为一些拱桥,圆拱向下钻的趋势回避了这种断裂的冲突.相比之下,在南城中轴线的南端,永定门肩膀消瘦的新城楼南面的墙根,水泥预制板断裂的横截面悬在护城河的上空,是死去的永定门内大街与外大街之间,一个无法处理的中断,一个丧失逻辑的道路规划,死局,非常刺目,在节日的时候,据说会用板材和广告来遮掩它.

没有任何瑕疵、没有任何生硬之处的金水桥上,行人走路的节奏却是生硬的,模仿了车流,必须快速通过,不许停留,许多照片都没有清楚地聚焦,都有中间的行人破坏画面的痕迹.

下雨了,竟然有那么多人向宫里跑,而不是向天安门和广场周围的几个地下通道里钻,急促地穿过金水桥和天安门城楼的门洞,拥挤在宫墙下,心理上,故宫的密闭性似乎对天空也有效,但高高的屋檐,犹如摩天大楼的顶端撑出一些伞,不知道能保护谁.

在北京城这一大片中心建筑群中,故宫是单纯的旅游区―收取门票,收取一定的古建保护费、场地租用费、房租―它的气质随着我们对清朝历史的态度而转变―你穿过天安门之后,立刻会觉察到这一气氛,天安门的背面也不再有什么庄严的眼睛.

端门和天安门之间的广场,立刻是一个拥挤的杂烩,天安门广场时刻被取缔的照相流动站,在这里成为合法,端门在建筑上没有特点,是一个更普通的天安门.

端门这意义不清的广场必定要用来做生意―东西两边是各种猎奇的展览:清宫艳妃秘史,太监的故事,明朝皇帝的风流韵事,兵马俑精华实物展,汉朝女尸展,恐龙展等门票分别为2元、5元和10元不等,有些有真正的藏品,租自地方的博物馆,为了猎奇,策展者倾全力租一个宝贝来,有些东西来自离此并不远的国家级博物馆.

有一些广告牌,上面写着国宝奇珍,在故宫内院之类,展览渗透到故宫的内部,但是档次要高一些,有些是故宫本身的品,广告牌上有音乐会的图片,但宣传的是人民大会堂里的演出,端门之后的午门广场毕竟更让人慎重,它不是专业的舞台,人群等甚至合唱的洪亮嗓音对古建筑的影响都是难以预料的,也容易产生场租和古建保护费的纠纷.

广场中的红衣大炮固定得很牢,仿佛是一直就在这里,其实是刚移来的临时建筑,它曾经抽象,不起眼―但逐渐因明史也开始进入中国百姓的视野,而变得可以理解―大众视野的确在不断地拓展,但全部都被演绎成中国人某种固定的评书趣味,大炮虽好,但它那样被绳子圈起来的架势,让人忍不住想套一个圈圈在炮管上,换得一个.

国旗班的场地占据了广场的东北角,战士们上午训练,警惕,震慑,显示一个班的军力如一个军团,一个局,他们的栏杆是一个可以的军区大院,紧张的背仿佛有眼睛,吼声如雷,这里是端门广场唯一庄严的角落.偶尔有松弛的下午,篮球队,白与黄的背心,乒乓球台两端,绿色或者白色背心的小伙子,手握一个圆球拍像一个日晷要接受陨石,他们轻松时,反而对你视而不见了,但没有乒乓球飞出栏杆,他们粘连在一起,像下课的学生,其他时间他们紧密排列却毫不相干,20厘米,手和手的距离,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小天地.

端门之后是午门的广场,当年,自从皇帝废弃故宫去了天津、东北,这两个广场已成为城市的死角,聚居着大量的流动人口.据一位附近的老北京介绍,开国大典之前,花了三个月清扫,疏散,遣返,拘留,管制,处分,捆绑,才把这里变成一个干净的空无.

午门的形状开始有变化,它像平面中的天安门向三维空间伸出了双臂,试图合抱广场中的 人群,在清朝时则收集头颅等不,活死人,等候死亡,杀头是在更南的菜市口等

午门因为比端门更深一步,它显得洁净了许多,有许多在晚间从护城河走过来的人,有许多温顺的哈士奇狗,在黑暗中追寻那个皮球,有穿着军大衣的和尚,席地沉思,也有放了一天也没收回的风筝,在夜晚一律是黑色的,端门那些恶俗的展览没有了,这里成了一个安静的空间,天生是图兰朵的舞台,中国盒子,天安门到午门,所用的就是重复的手法.当年,只要中国的皇帝愿意,他们本可以将这些中国盒子的层次无限重复下去,既是无限的开头,许多推辞和手续,也可能是无限的结尾,许多后备计划,后庭花,女人,狡兔三窟,地窖,抵抗组织,总是能无限压缩、自存、渴望刺杀、渴望擒贼擒王、致命反击的共和国卫队.

最后这里却变得非常适合Paul

Potts这样的手机推销员,一个平民,在午门的,在这皇城内部的草根论坛,唱起《今夜无人入睡》,他的胖脸,莎士比亚式的忧郁目光在这方剧场里来回折返,像临刑时,最后看一眼天下,世界任你放肆一回,有什么话要讲.午门中这些自由的散步者,又使我们矫正了对大众文化刚刚形成的偏见――端门肯定代表了大众喜闻乐见的智力生活,而午门的怀抱里则充满了一个平民孤独时特有的清新.

“记得是他,为你腾出了宫殿.他也在人群中聆听.”歌剧中唱到.

午门之后需要买票,许多本来要参观故宫的人,在这里改变了主意,也许本来就对故宫的门票抱着消极的态度,再从它的大门窥探故宫的内部,发现全是脚手架,就打消了进去的念头.

故宫是可以想象的,如游戏中设定的虚拟现实一样牢固,在夏天一览无遗,除非是冬天,有了一些脚印,有神秘的简化和浮肿.

吝啬的游人一般会从午门广场的侧门走出故宫,开始环绕故宫的护城河、皇城根,向西或者向东去寻访北京的老城―午门沟通着故宫的护城河边的夹道,它在夜晚开放,有一些迷你的警车停靠在敞开的大门边,它是人们自由散步的场所,可以遛狗,可以停留,它给人穿越了故宫的假象,人们在此地容易萌发免费游遍北京的梦想.

北京的皇城,正面及时涂好了油漆,侧面的城墙显得陈旧失修,喜鹊停在突出的砖上,城墙像生出了杂草的甲胄,“护城河公园”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在夜晚,只有附近的居民才会知道城根的水道边有多么地幽静,可以谈恋爱,其他人都只是大略地知道故宫的威严,不懂得城根的寂寞,完整的涟漪,不断地从这循环的水中产生,护城河的池底,铺的其实是澡堂一样的磁砖,你不能完全沿着城根走完,在北面的一段,你必须拐上景山前街,这迂回使人加快了脚步.

这样做一是为了保证故宫北门门前能有一个广场,否则就会被东西向的人流切断,从北门出来的游客,会有难以挣脱绕城的人群的危险.

这样做也因为故宫北墙的正在维修,工地中断了道路,专门有灰色的精致的古墙遮挡了施工现场,墙背后是睡着的农民工,如果不自己醒来,就永远会被人忘记,这种灰色的墙貌似一个洁净的院墙,贯穿北京内城的各处,形成内部的夹道,遮掩施工或者拆迁的场面,北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将存在大量这种看不见的空间,看不见的人―后来我也在北京南城中轴线附近的105车站背后的废墟里也发现了这样的人,是忠恕里和东市场的胡同区最后几户没有搬迁的人―拆迁像大浪淘沙一样沉淀出这些最后没有出路的人:有的是时期的劳改释放犯,出狱后就没有房产,在胡同中租住,他们也没有单位,所以没有什么补偿的根据,得不到什么钱,男人和女人已经离婚,但还是只能住在同一间防震棚里,它本来依附在这栋大楼旁边,但大楼只剩了骨架,它就单独显露出来,必须自立,可北京的胡同是成片的,从没有想到过某一家人必须单独裸露出来,会有多么丑陋―像电影《夕照街》中那个不安分的女孩儿,这个房子中的中年女人曾在年轻时死心塌地爱过这有前科的北京老混混,但此刻说:“我已经厌恶透了他等”―她每天天一亮就到废墟里发呆,继续用十字绣画一个的女人,远离那棚子,“他90岁的母亲刚摔断了腿,可我的心就是无动于衷”,那平头男人却说:“王朔没有写过,我们到老有多么狼狈等”―就因为这几户人,居委会还在照常工作,但也只是,等着他们走,现在,老鼠全部向这两间屋子扑来,但已经停发了老鼠药,也没有了水,道路也完全没有了,她试图在废墟里保留胡同街道的记忆,有看不见的墙仍对她起作用,同时拒绝在开阔地眺望,但天坛边的灰墙已经快砌好,他们如果永远不离开,就要被两面灰墙完全遮挡,消失,而与此同时,城市的大局却显得更通透,通过这次拆迁,更高的天坛红墙却终于可以从天桥的大路上就能被看见.

南城的胡同,因为本来就是贫民窟,所以也不打算保留,天桥大街两端的两片胡同区,就像北京的两片烂肺叶.

南城的东边拆得差不多了,西边继续腐烂,许多细胡同几乎倾斜崩溃了,成为一线天,外来人口也加剧了它的拥挤和混乱.

等而此刻北城的皇城根的脚下除了遮挡的墙,还有一圈绿化带,中间为城根的道路分割,绿化带中有一个可疑的人,这里挖几下,那里挖几下,有时候好像假装蹲在草坪里系鞋带儿,我在香山见过那些挖荠菜的内部职工,我就问他在此干什么,他便跑到河边拧了一个开关,哗,皇城根草地的几百个浇灌龙头就打开了,是另一场雨重叠在了这场雨中,皇城的根部就在雾里看不见了.

故宫的北门更像多年以前的天安门前,信息很简单,只有一个售票处,一个牌子上写着出租解说器:有王刚的版本、张家声的版本、鞠萍的版本、单田芳的版本、濮存昕的版本等.

故宫的北大门全是脚手架,只露出了“故宫博物院”五个字,像一个取款机,从北门出来的人,有的摘下安全帽,在下雨的时候,他们穿着旅行社发的薄如保鲜膜的雨衣,一个矮小的人的统一尺寸,因此还需要再撑一把伞,他们的第二站将是景山公园,景山前街并不宽,因此人们在地下通道里继续撑着伞.

景山的山体遮蔽了向北的一切景观,它继续占据北段中轴线本来梦想完成的街道,因此北段的中轴线本身也并不长,故宫自己就吞噬了它的一部分,许多进入景山径直从南向北攀登的人,就像你企图像夸父那样走过山东半岛绵延至海的丘陵,不是为了看歪脖子树,而是企图坚持走完北京的北中轴线.

因此,在北京内城的北面部分,故宫向东向西的趋势,大过了旧城向北推进的趋势,我就用更多的时间向东走,向西走.

故宫的影响力向东比向西衰减得更快,向东只隔了一片夹杂了国家机关的胡同区,就到达与五四大街垂直的北河沿大街,大街的有一片宽阔的公园,《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中类似的穷人的自由公园,但是受到喜爱,大街的东面,已经开始有王府井的步行街的气氛,事实上,步行街的有轨电车的线路,最西端就在北河沿大街上,时常阻碍了车流,上面是不紧不慢的老外,他们将折回商业区,而不是继续向故宫前进,他们大多数已在旅行北京的最后一个阶段,购物,对天安门广场的固定的景物已经兴趣稍减.

北河沿大街西侧有著名的34号供应部,它成立于1955年12月,是建国初期为外事活动,国事活动提供安全可靠的食品来源,它有神秘的渠道,但延续至今的优势,只剩下许多御酒,34号门前此刻是扛着麻布袋的人,像有什么紧急物资又要囤积.它的仓库向背后的胡同延伸,很深远,仓库面向胡同的一面用墙和铁皮和废弃的包装纸板箱重叠而成的墙,这些纸板箱可以被当成它的供应史来读.

像这样特供į 40;物资部门还有遍布北京胡同的奥士凯连锁食品店,它属于传统的东城区食品公司的,它仍拒绝使用超市这一名称,它的略高于更大的超市,并吞了一些北京的老字号,比如吴裕泰茶庄,许多北京本土的企业都产生于胡同的作坊和菜场,有的向外拓展了,有的没有,仍然在胡同里经营,许多胡同里的连锁饭馆也有着同样的工厂一般的烟囱.

北河沿大街以西这片胡同,居民并不多,以骑河楼街道最为典型,16号是一座六层的楼房,买菜的大妈告诉我,这其实是一个四合院,楼房像树一样从天井伸出来,它却比四合院显得宽阔多了,楼周围的一圈低矮的平房曾是厢房和后仓库,住着外来打工的人,这楼房是1983年北京那次城市大建设的产物,是某部的宿舍,它得到了保留,但是墙面需要重新粉刷,要加上对面那片楼房统一的蓝色遮阳顶,通知居民要关好窗户,不要一下变成白鼻子的人.

楼房对面是分步搬迁的北京妇产医院,大肚子无法挤满胡同,这个医院的妇产部分已经搬出内城,目前只剩下男科与妇科的门诊,以及产科的早期门诊,气氛更像个性健康的大诊所,招待所的门口蹲着一个忧郁的少女,不知受到了什么伤害,不知道是看完了病,还是刚来北京,医院门前贴着一个处分公告,某某助产士,1984年来本院工作,23年累计旷工三年,终于开除.医院招待所消化不了的流动人口也刺激了胡同中那家小旅馆的生意.

胡同深处是居委会的棋牌室,更深处是那家小旅馆,小旅馆总自认为是邪恶的,接待者听说我不是住店的,就不再理我,有一个老女人在二楼哭泣,说终有一天要找个死胡同撞死,就不去隔壁告状了,我在窗台后和她交谈,她没有现身.二十多年她就困于这内城的一点胡同,早已走了个烂熟,为了等死去的老头子落实政策的消息,不敢跑出二环路,二十年就在那几条胡同流浪,碰壁又回头,在死胡同的尽头哭泣,老家在中国的西北.有时她在一个亭里坐着听80年代出产的微型半导体中的电流,仍然看不见脸,像是一个正在烫头发的母亲.

南北向的北池子大街,胡同口只有两个,其他是各种大门,向南经过曾是高门槛的庙宇的建兴台阶小吃店,拐上东华门大街,又看到午门那开放的侧门,刘诗昆钢琴中心里有一些胡同中的孩子,攀比,学音乐,结果招到了全部孩子,这就是胡同中办学的效应,旁边是一条只剩了横梁的宅门,无法躲雨,但沿着东华门大街向东走,旅游区的单纯气氛又弥漫开来,从茶馆里飘出的古乐开始,到紧挨的脸谱店,旗袍店,乐器店,与后海的格调呼应的酒吧,那搜集大陆港澳台一切活动过期作废的出入车证的侯嘉饭馆,它占据了那个拐角,用了天坛祈年殿的圆顶,使拐角非常柔和.

这时街道的呼吸重新轻松起来,街道从南北向的功能混杂的拘谨中突围出来,游客先前的一些天真的询问不再被禁止,街道重新由故宫侧门向东蔓延出一条单纯的旅游商店街,是申奥式的中国印象,很单纯,这印象一直持续到故宫的影响力向东止于王府井的有轨电车的轮胎印.

向西则要有一段漫长的单调―故宫向西,便来到南长街,有一个江西的泥瓦工,牺牲一个工作日,要不花钱地游北京,他拿着地图,铺在龙头上,腿支着自行车,停在路口,真的在向人打听哪些是免费的景点.

一位在此地一个名叫“西小巷”的死胡同住了几十年的老北京告诉他:“附近的图书馆可以进去看看.”―那同样是一堆宫殿,像是故宫的第二套宫殿.

老北京习惯了皇城根附近纪律严谨的生活,他也因为是老街坊而有比陌生人更广的活动范围,从南长街向故宫望过去,本来可以一览无遗,反之望过来也可以,尤其是站在八角楼上,为了遮蔽,在护城河与南长街之间,又修建了一排民居,原先这里只是松散的几家小杂院,杂货铺,酒馆,并不像胡同中的屋子那样绵延,密不透风,而是充满了中断.

西小巷是南长街西边典型的死胡同,它不能在同一个点两边对开两家人,一个肩膀过宽的胖子,正面进胡同,几乎会磨破衣服,这种毛细的胡同其实也是一个四合院的变形,因为门里不再有院落.

这里的拆迁补偿的房屋单价是每平方米八万元,这个并不能说明问题,因为居民的住宅面积都只有10多平米.拆迁的补偿是以房屋总价应够买到新的住宅为原则.

南长街向北开始有连续的红墙,对外是一些柔软的圆角,文津街的三岔路口,道路中间隐含了一个圆,过马路的标志不是很明显,也很少从这里过马路,北面可以望见的地标是北海的白塔和一个咖啡馆.

向西拐入文津街,连续的红墙继续延伸,没有任何符号,但其中有和灰色的变化,从这里向西,你开始有一种错觉,你开始看到一切人的侧面:等车的人,站岗的,而刚才一路从南向北过来,所有的人都面朝你.

越过那片警戒的水域,你只看得见树木掩映的故宫,再远处是国家大剧院的圆拱,可以看到北京饭店的时间.

文津街上这段的车速非常快,像未来世界的飘行车,过马路尤其危险,也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停留办事的单位,只有北面的国家图书馆分馆.

图书馆显得很小气,空有宏大的古建筑群,气氛很拘束,大厅里是古文字的讲座,等待开始,读者年龄偏老,咿呀的唱读,产生京剧的幻听,摇头晃脑,喘息,脚搁在搁脚的木板上,书籍以古籍为主,故宫的权力曾驱逐了一些附近的大学堂.但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古老的建筑,窗户有教堂的色彩,是难得的公共空间.那江西的泥瓦工设法看到了一个免费的积满灰尘的古文字展览,甚为满意地回工地了.

文津街向西几个街口禁止左拐,这里的街道既冷清又显得重要,车辆的纪律不为人觉察,第三个岔路口,是一个丁字路,结束了故宫以西的单调气氛,就在岗亭背后,交通和医院的保安站在一起,保安有时充当一下交通协管,这里是北大医院的儿科,如果你由北而来,带着你的孩子看急诊,你恨不得直接越过岗亭,开到医院里.

医院属于北侧的西什库大街―这个文津街以北的街区,按功能分区,是西城区的医疗中心,混杂着医院的几个分院和西什库天主教堂,教堂就在医院的隔壁,每每让病人犹豫,是该去医院,还是该去教堂,医院的密集分布使得车位成为这一街区的难题,许多单位和小门面的大门前都被管理部门强行划为标准的公共停车位.

教堂环境优美,最好的肖神甫住在门房的隔壁,有一个亭子是某主任的办公室,后院是修女的宿舍,是禁地,没有人能看到它,但是我看到了,也没能把我怎么着,上帝不是这么睚眦必报的,那修女也只是漠然地读自己的书,一本白色的书,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教堂是哥特式的,前院为一圈小石狮子包围,有中国皇帝的碑文保护,教堂内厅是平放的十字型,告解的地方却像一个靠近门口的收银台,一点都不私密.每条长椅前有垫子,用来跪拜.但我突然想起T•,S•,爱略特对伦敦的教堂的态度:“我不需要把我的星期天腾出来,浪费在他们的办公室.”

“今年圣诞,本教会又积攒了200多人,交给上帝.都是一些多么完整的人啊.”

信徒以以附近的邻里为主,也包括其他城区的人.

经过教堂和医院的冲淡,故宫皇城的气势,逐渐向西消失于西皇城根南街,这里可以方便地左拐进入向南的车道,压抑已久的车流向左争夺,形成一个占据了全部街道宽度的扇型.

车辆拐入的南北向的西皇城根南街正在拆迁,它从规划上看,是企图最后一次重复故宫以西那几条南北向街道无名的威严,最后重复一次那绵延的红墙,但推土机掏空了那些院子之后,谁都不敬畏那些无名的门了,挨着这里的名义上的皇城根,人们晒被子,停自行车,自行车管理员的沙发背后的红墙上写着“不要动,这是专座”,轮椅上的老太太在读一本书,一个刚从中风中恢复 的老头,贴着墙原地踏步,迟迟不能迈出真正的一步,转弯也还不是很灵活,也因为人行道太窄,太浅,他的老伴在一旁耐心地陪着他.

西皇城根南街的作用相当于故宫东边的北池子大街,是皇气向西的末端,街对面是一些胡同的入口,第一家是饭馆,第二家通常是发廊,更羞涩一点,但还是很明朗,有女子,只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门,看得见大腿就看不见胸,看得见面容却看不见身材,但是非常好逼近,客人一闪就没入门中,不见了,也有一些染了头发的男理发师,显得更正规,旋转的灯是上下扩散的,而不是常见的螺旋,有一个灯里是美国国旗.胡同口的第三家设施是公共厕所,厕所在胡同中分布最完备,因为杂院中缺乏良好的下水,一个老人非常塌实地坐在那个肮脏的坐便器上,不怕细菌,其他人都谨慎地悬空如厕,也害怕屁股后面给人来上一捅,胡同里最多的标语,除了奥运会,就是说拆迁时期,提防小偷,大家都非常警戒,搬家使深藏的财产变为浮财.和土改一样.

西皇城根南街西面于是出现一片完整的胡同区,它向南延伸到长安街,向北至于阜成门内大街.

这片胡同中有北京最著名的兵马司胡同与砖塔胡同,兵马司胡同是北京改造成大路最彻底的胡同之一,它也是长安街的辅助街道,甚至和长安街一样宽阔,它与长安街之间是百盛商场为中心的,西城商业区和金融中心,这些写字楼中的白领,并没有像东三环与东二环之间的那些写字楼中的职员,会在午休时跑到胡同来溜达,吃饭.兵马司的大道阻碍了他们.

胡同中有被自我筛选,自我放逐的人群,让人有心去攀谈,但大街上的人不是筛选过的,让你茫然,不知道该接近谁,兵马司大街上有连串的服装店,你不用看店名,只是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有时髦的女人夏天的小衣服,也有毫无品牌的上海针织,胖人服饰等中间夹杂一些盗版的北京烤鸭店和酒吧,与胡同里尖锐的酒吧不同,这里的酒吧趣味粗糙,没什么倾向,因为对着气质中庸的大街,窗玻璃像一个地方电视台令人无视的频道.这样东西向的扩大的胡同街向北还有平行的两条,气氛雷同,容易混淆,这种趋同的感觉向东西延伸,也使得东西二环的好几个出入口十分容易混淆.

这片胡同的功能呼应着北面的阜成门内大街边上的一些大单位,比如国土资源局,它在大街边上是宏伟的结算中心,但将信访办公室设置在它背后的胡同深处(并不是与它的主体机关相连),其他的还有农业部的访问接待办公室,这里常年有狭长的一列纵队,来反映地方情况的人们相继蹲着,等待两点上班的人,他们中有一两个律师,是善良的秃鹫,农业部的办公室有一个大的等候区,吸纳了一些农民,你始终可以从门口看到一个农民警觉的侧影.胡同的地面散落着写废了的登记单,上面都是错别字和犹豫的墨团,我也书写了一些,对镇长的称呼和事件的真正开端―“是春天对我们土地的预谋还是夏天的第一铲”―使当事人迟疑.但胡同的确可以有效地避免人群.

这片胡同中还有热力集团、市政管委这样的单位,它们本身也在面临建筑改造,故宫之外,新的行政权力在这里成了新的更扩张的功能中心,明朝时,次级的行政单位,也隐藏在胡同里.这片胡同里还有地质部的一个宿舍,是一个完整的苏式小筒子楼,像一个完整的外景地,门口有成片的葡萄架子,可以搭梯子采摘,像喀什那些老土房子中的一个角落.

前英子胡同13号的内部受到唐山地震的严重影响,唐山地震造成了北京胡同普遍的内伤.院落内部的结构完全被打乱了,但地震棚的增加和破裂分解出的空间与隔断,反而产生了新的居住空间,增加了院内的人口密度,如今你见到的许多外表像是四合院的大杂院,一进门必须向左拐入一个院子内部的胡同的感觉,更毛细的胡同――从这条道路又分解出一个走廊,每个拐弯都有一户人家.最后是一个两层楼的简易楼.最终是一棵要保护的树木,像是有关部门特事特办的又一个例子,可老是如此破例,他们一年也维护不了几棵树吧.

但终究,古树使得院子本身留了下来.

坚持保留四合院的人,必须考虑:如何在保留四合院的前提下,迁出一部分居民,减少居住密度―那是否会导致一次抓阄,一次内讧(这个杂院社区曾选举出他们院子肩膀处那对外的商铺门面由谁来经营,这是个值得大家信任的外人,他是邮件的中转站,是一切备用钥匙的保管者),还是原住民全部迁出,换上富人等否则,保留旧城的代价就是始终让人们如此拥挤地困于北京的内城.

这是我走过的内容最丰富的胡同区,公家与老百姓都是这里活跃的因子,而且也没有什么秘密,它的保留也很完整,并且没什么死胡同,尽管从西面已经有新的房地产在延伸,砖塔胡同那传教士宿舍风格的楼房已经处在最前沿.这里也是一个缺口,有一个戴着红箍的醉酒的人,不知道属于开发商还是属于胡同,在阴阳之间,上前去摘了他的草帽也不醒来.这里只有一条西北向的斜路,通向大街.

你向西北斜穿过这些胡同,朝着过去任何人入侵北京的入口―阜成门的位置前进,你逐渐在正北面看见了另一座白塔―这白塔寺的塔可要比那文津街口北海的塔更迫近,后者可以在照片里成为悠远的背景,前者则始终是一个巨大的脑袋,叠在照片中你的脑袋之后.

从白塔寺东墙的夹道穿过,进入内城西北的胡同区,寺的墙有许多出水孔,庙宇屋檐的雨从这里漏出来,使你一侧身体永远潮湿,另一侧是住户,这种排水方式,是因为有道路存在,哪怕十分狭窄,也成为一个可以释放废料的公共空间.


北京的胡同都是东西向的道路,但这片胡同向东的道路都是死的,都通向一户人家,所以如果你试图通过这片胡同走到西二环边上,是不可能的.

鲁迅的故居就在这片胡同中,这些故居也属于城市的“私产”,正如巴黎那些所有让你渴望入住的公寓,“拥有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拥有一个或者另一个控制巴黎市政权力、文学与时尚的经济体的会员资格.”(亚当•,戈普尼克《巴黎到月亮》)

我发现始终有一个妈妈围着鲁迅故居骑车,大约两岁的儿子坐在车后座,大脑袋抵着妈妈的腰,睡着了,但妈妈一停车,孩子就会哭着醒过来,所以,那位妈妈实际上是在胡同里寻求一条闭合的环路,以便能永远地骑下去,不用停车掉头,这样孩子就能好好睡过这一个漫长的下午.

她好像不是本地人,来这片北京的胡同租住不久,前段她为了孩子能有连续的旅行睡眠,甚至冒险骑到了西三环,是为一种无穷无尽向西的路感所吸引,北京东西向的大街太诱惑人向前走了,就好像那位把旅行变成检阅行军的河南老先生,他继续向西,向西,地铁始终在脚下,地下有人使劲拽着地铁车厢的吊环,大地为之绷紧―向西―军博,木樨地,八宝山,苹果园,门头沟,戒台寺,被古今煤矿掏空了的马鞍山,正在日夜向西滑动等

这些大局,可以从北京内城真正的制高点―北京内城西南角华北电力公司的望塔看到,这个塔用以观测全城的灯火,像有四个巨大的探照灯,观察电路和灯泡,高耸入云,斜对面是牛街庄严的清真寺,再过去,是原本在胡同中深藏的北京法源寺,有150名英俊的和尚在那里求学,有的身上有洗刷不掉的纹身,这寺庙里放生着一只曾长着獠牙的兔子(后来因影响咀嚼,被和尚们锯掉了),有时直立行走,揪你的裤腿,乞讨,不信你去亲眼瞧瞧,它周一、三、五出现,有一个和尚摄影家在持续地拍摄它的变异.每一种寺庙在北京奥运会都有接待任务,面对不同的信仰.

而今天这位北京内城的妈妈则幸运地找到了环游鲁迅故居的线路,它有畅通的假象,胡同里整天循环着她的铃铛声.孩子有了漫长绵延的睡眠.

此时,在胡同外则是黄昏的下班人流,天色更暗淡,但是有落日的金黄披上来,面容光洁,人群再次充满了街道,人群虽然在落日的余辉里很柔美,但是焦躁,无视形式,其实, 我们刚刚全部所看见的、上述游荡过的白天的城市也就是一场白日梦的形式.

此刻空间变成人群本身,这质地转换的时刻,建筑家与城市规划者的接力棒交给了研究人群的埃利亚斯•,卡内提.

 , , , , , , , , , , , , , , , , , , , , ,(写于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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