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给远在家乡的女友打,说自己眼下与阿藜是同班学员!
阿藜曾是全国业余歌手大奖赛的入围选手,尽管还算不上明星,但女友已经是她的“粉丝”了.小杨打炫耀的用意是抬高自己的身份,以消减女友的“离心力”——他听说女友新近有了“第三者”!
女友说他吹牛,不信.小杨急了发狠:“不信我同阿藜拍张合影照,过后带回去给你看!”
女友的回答,是一串差不多就要断气儿的笑声.
其实小杨并非吹牛:行业举办在职员工培训,素不相识的他和阿藜,居然从天南海北走到一起成了同班!自从给女友通过后,小杨就开始寻找与阿藜单独合影的机会.
这小杨没靠山没地位没钱财,虽然五官还说得过去但身高没“达标”,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次品男人”.一个“次品男人”想与花枝招展的准明星单独合影,该是属于“癞蛤蟆”思维吧?
错——结业前,培训班组织学员到风景区游览;这种场合,学员间相互合影留念是顺理成章的!
走下旅游车后,阿藜就被男学员“众星捧月”,而且一直由大马陪伴左右.大马的艳福缘于他蓄谋已久,事先准备了一把雨伞,尽管太阳不算灼人,但是阿藜需要遮阳,大马因此就取得了让人眼馋的“打伞权”.这大马的老子是暴发户,本来就横,掌握“打伞权”后他越发趾高气扬,那神态举止像是在陪同国家元首.
小杨几次动心思,想与阿藜并肩而行,套套近乎,为随后的合影作铺垫.但一看到大马他的信心就动摇:大马不但在培训班霸道,又生得驴高马大,拳头比小杨的脑袋小不了多少.小杨平时见到他就有几分发怵,眼下更不敢造次,因此只能缩头缩脑地尾随在阿藜后面.
转眼到了一个风景点,阿藜突然发嗲:“哇——照张相准漂亮耶!”
带照相机的男学员便争先恐后为其拍照.这时的大马仍然行使着“打伞权”,
得意洋洋地与阿藜贴在一起.
阿藜和大马拍照时小杨偏起脑袋不看,自我安慰道:咱眼不见为净!
他恨死大马了:你狗日的牛个啥?不就是有把伞吗?如果老子也有一把伞等想到这里小杨突然灵机一动,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一个小卖店,花大价钱买了把“天堂” 牌红色遮阳伞,又三步并作两步返回,来到阿藜面前说:“这是名牌遮阳伞,最防紫外线!而且这颜色入画效果最佳,啧啧等”
有了“天堂”遮阳伞,大马的灰色雨伞就不堪入目了.阿藜当然喜欢,接在手里又发嗲:“哇——好漂亮耶!”
这时大马的那张脸,陡然变成了变压器前的警示牌:有电危险,不得靠近!
小杨早有了“豁出去”的思想准备,对大马的警示并不退让,在心里喝道:只要阿藜爱见,你狗日的又能把我怎样?
大马扫兴地收起了他的伞,但他空着的那只手已攥成了拳头,备用似的垂在腰下.
小杨读得懂他的“肢体语言”,但仍不退让,还在心里呐喊:怎么样?阿藜.
又不是你老婆,你能同她合影别人为啥就不能?公园的猴山上,猴王也没有你狗日的霸道呢!他一边往阿藜身边靠拢,一边试图伸手拿回“天堂”伞,同时对带照相机的男学员吆喝:“来来来——再为阿藜小姐拍几张!”
“对嘛,用这把伞再拍几张嘛!”阿藜一边响应,一边却把“天堂” 伞递给了大马!
小杨两眼一阵发黑:你个骚狐狸等
还没等小杨在心里骂完,大马就对他发号施令:“闪开闪开!”
小杨的牙都快咬碎了:老子现在就去买把刀,活劈了你狗日的!
但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就被理智击溃了:就是活劈了大马,又能同阿藜合影吗?没有合影照,返回单位后如何向女友交代?要是女友说我吹牛骗人,与我告吹可咋办?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忍气吞声的小杨最终又去买了个傻瓜相机:他眼看着带照相机的男学员为阿藜拍照,后来都收回了“投资”——当提出与阿藜合影、托大马代劳按快门时,阿藜和大马都说OKOK!
有了自己的相机,小杨就对阿藜和大马俯首称臣、大献殷勤,遇到景点就给“狗男女”拍照;眼看一卷胶卷就要照完了,小杨才鼓足十二分勇气,向阿藜提出了合影“申请”.阿藜嚼着口香糖说OK,并支使大马帮忙按快门.大马就把伞交给小杨,说:“我给你小子抓拍一张!”
等结业回到单位当天胶卷就冲洗出来了:“狗男女”的合影张张俨然情侣;而小杨仅有的那一张,阿藜在打哈欠,他自己正好闭着眼等
这样的照片羞于示人,但是女友非要看不可;看完一卷后女友对小杨说:“咱们准备结婚吧?”
婚后小杨才知道:曾插足他们关系的“第三者”,就是另一个城市的大马!
脸上有个记
七岁生日那天, 妈妈在窝窝头锅里给我蒸了个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面模,我吃着到外面炫耀.路上碰到伙伴黑脸,他眼珠子蛤蚂一般鼓出来,盯在我没吃完的半个白面馍上,说要同我比赛上树,输家就输半个白面馍.黑脸家里更穷,瘦得三根筋吊着一个头,比赛上树自然不是我的对手,输了.我趾高气扬地问他要白面馍,而他却趁我不备,抢去我的半个白面馍,拼命往嘴里塞,任我怎么撕他捶他也不停嘴,噎得直翻着白眼,说:“我、长大了,发了,准还你!”
凭你黑脸这德性还想发呀! 发酸吧? 发臭吧! 我哭着骂他“黑屁股”.因为他左脸上有一块鸭蛋大的胎记,乌黑,所以大家叫他黑脸,所以我骂他“黑屁股”.
等这是总纠缠着记忆的一段往事.
我长大后到外地上大学,之后又留在外地谋生,与黑脸就没有什么往来了.不过这期间回过几次家乡,遇到他三次.
头一次是1974年麦收季节.见到黑脸时他正不死不活地坐在树阴下的烂席子上,大概是睡足后刚刚坐起来,乌黑的胎记上还深印着清晰的席痕.我问他夏收大忙天的,为什么不去割麦子,他打着哈欠说:“镰刀把断球了.”
“砍一段树枝安上不就有了?” “费那劲于啥?有吃有喝就行了.”
“不干活哪来吃喝?”
“我得的工分最高呢!眼下正批林批孔,大批判发言了,刷大标语了,别人不干我干,写一条标语得的工分,顶别人干两天的活.”
第二次是1980年秋,当时我家乡农村的大锅饭还没撤灶.那天我下车后步行回村,半道上见有人背着铺盖卷,一步三晃地走,赶上去一看是黑脸,乌黑的胎记上仍印着席痕! 一问,他说是刚从“号子”里出来的:“我这是二出宫了,过些日子还准备三进宫.”
令人不解和惊讶的是,他说到“进宫”“出宫”时不但不羞愧,反而得意洋洋,好像是运动员夸耀自己在奥运会上得了金牌似的! 他接下来又表白:“号子里比外头好多了,不愁吃不愁穿,风不吹雨不淋,吃过喝过倒头睡觉就是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进宫”的原因是偷宰耕牛.当时耕牛不值钱,但偷宰耕牛犯法.由于大批判大字报之类已没了市场,黑脸就改了行,专门偷耕牛,宰了耕牛大吃几天牛肉,剩下的肉和皮卖了还能多少赚些钱,然后就等着“进宫”睡觉等
我当时料定黑脸这一生是毁了.他脸上那从没消失过的席痕和天生的胎记叠印为一体,在我的心屏上投下了“混世魔王”的字样.
第三次是去年夏初,我回家家人户口外迁手续.回乡后还没见到黑脸本人,他发达发迹的消息就已经把我的耳朵灌满了:黑脸不但早成了方圆百里的首富,而且当上了什么“大东亚综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在政界还挂了什么“委员”“代表”“理事”一大串头衔!
“渣滓总是浮在上头的呀!”不少人都这样说.经人介绍我了解到了他的发达发迹简史:十年前他开始贩卖活鸡,低价从农户手里买得活鸡,然后往鸡屁股里塞半斤八两黄泥,把鸡都“喂”得肥肥的,只能似的站着,再雇车贩往外地.这样三两年就有了不少的资本,黑脸就在镇上和县城办餐厅、舞厅、录像厅,之后又办“大东亚”等腰缠万贯了,黑脸就拿钱买名头地位,硬是飞黄腾达了! 听说黑脸有几个家,乡下的家是别墅,我便登门拜访.
黑脸家鸡舍似的草屋己变成了一栋洋楼,楼前楼后都是花园,楼口停着辆“奔驰”.开门的女人自称是黑脸的妻子,因为我印象中的黑脸是单身汉.黑脸妻子说黑脸正在睡觉,让我稍坐.上午10点钟怎么还在睡觉呢?
我这次见到的黑脸仍是睡眼惺忪,乌黑的胎记上仍印着清晰的席痕.不同的是胎记周围多了一圈疤痕.说起这疤黑脸就愤愤:“他妈的! 原以为开刀能把胎记割去的,前年在医院动了手术,术后胎记还是长了出来,说是他妈的连着心呢!”
我问:“你这当经理的,怎么大天白日的还睡觉?”
他慢悠悠打完了一个哈欠:“凡事都有雇来的人干,咱吃好喝好睡好也就得了.”
黑脸对我很热情,开车到县城,选最高档的餐厅请我吃饭.酒是中国的“茅台”和法国的“人头马”.点完酒又点菜, 黑脸点上桌的菜全是牛龟蛇参、乌龟王八之类,极丰盛!
我们边吃喝边“忆苦思甜”.说到早年他输我又抢我的白面馍等
黑脸豁达地笑起来,打让他的女秘书当即送来5万块钱:“没白面馍还,我还钱怎样.”
5万块钱等于我三四年的工资啊!我不敢要,也不好意思要.
“拿着!”黑脸喷着酒气命令我,“缺钱花了说一声!”
从这以后我就没有必要也不好意思再回故乡了.思乡时只好站在中国地图前找家乡的位置,而找着找着时常产生一种幻觉:地图上总有片地方被一块叠印着席痕的胎记遮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