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开始

冯振东上北京

正是初冬时节,头一场雪还没有降下来,吴起县的沟壑梁峁,到处是黑色的.在这个季节,黄土高原的主调该是才对呀?没错,冯振东笑着告诉我,实际上,是被黑的灌木和林草覆盖了,而到了春天和夏天,黑色又都变成了绿色.

冯振东是吴起县县委书记,戴着一副亮银色的眼镜,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是个干练的后生.

冯振东的话被最新的卫星遥感图片得到印证.卫星遥感图片上一片浓绿的颜色勾勒出了吴起的行政区域轮廓,就像粘贴上去的剪纸那样清晰,更像一枚叶脉分明的绿叶覆盖着裸露的黄土,与周边形成明显的颜色反差.这是吴起通过实施退耕还林留下的绿色印记.

“十七大”刚刚开过,冯振东带领县上有关人员来到北京.临走时,吴起人开玩笑,冯书记,“十七大”上该定的四(事)情都定完了,你还去干撒(啥)嘛!冯振东摆摆手,饿(我)不是去定四(事)情,饿(我)是要汇报四(事)情,这件四(事)跟你也有关系哩.到了北京,冯振东一干人直奔和平里东街18号,他向国家林业局递上申请报告,吴起县要建退耕还林国家森林公园.唔,有这等事?――全国2279个县实施了退耕还林,这还是头一个退耕后还林还出个森林公园的哩.此事惊动了再次当选委员、正在人民大会堂开会的局长贾治邦.

他把打回局里,让有关司局马上听取汇报.

此后不久,受贾治邦局长委派,国家林业局原副局长赵学敏带领一个调研组悄然来到吴起,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真实的吴起到底变成什么样了.20年前,赵学敏曾到过吴起,他记忆中的吴起沟壑纵横,窑洞破败,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浑黄景象.而这次来,车子一驶入吴起地界,就令他惊叹不已――山变了,水变了,老百姓的房子也变了.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生活幸福吗?资深的赵学敏不辞辛苦,上山下岭,走村入户,访百姓问干部,整整奔波了两天,最后得出两个基本的结论:其一,吴起退耕还林取得了巨大成效;其二,吴起经济社会全面进步,为建设生态文明树立了样板.

曾任福建省委副书记兼福州市委书记的赵学敏,在书法界也颇有声誉.临别时,他欣然挥毫:昔日长征落脚点,今日退耕还林示范县,明日生态文明好家园.

落脚的地方

绿色的吴起,因退耕还林而闻名遐迩.

红色的吴起,因长征在此完结而永载史册.

吴起,与中国革命有着一段特殊的联系.每孔窑洞似乎都能讲述当年的往事.

1935年10月,率领疲惫不堪的红军到达吴起镇的时候,这里仅有七户半人家.就是在这儿,对长征进行了总结:“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就是在这儿,还说:“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

吴起镇,因春秋战国时期杰出兵法家吴起之名而名.“吴起者,卫人也,善用兵,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吴起是与孙子并列齐名的.当时,吴起地区正是魏国的边塞,吴起在此屯兵垦田达23年之久,并写出了兵法《吴子》一书.后人为了纪念他,便将此地取名吴起镇.元代,兵制设百户,百户下又设旗,即改“起”为“旗”,有“吴旗营”之说.清代嘉庆年间,设吴旗镇.“昔街镇繁华,人丁兴旺”,“前后街相称,月逢九集,时商号、当铺五十余家”.民国初年,因兵匪多次洗劫,而败落下去.

举世闻名的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在这里划上句号时,当地百姓仍习惯称此地为吴起镇.1942年,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和副主席李鼎铭共同签署命令,设吴旗县.后经几次分合,1962年重新恢复县制.2005年10月,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到达吴起镇70周年前,经国务院批准将吴旗县更名为吴起县.

吴起,既是长征胜利的落脚点,也是中国革命的新起点.

从前的沟壑梁峁

大自然并没有因为曾在吴起落脚,而对其格外恩赐.“三口”(灶口、人口、牲口)困扰着吴起,苦难和贫穷长期与吴起人相伴.民谚曰:“灶口烧的是羊粪蛋,碗里是米汤拌炒面.”历史上的吴起十年九旱,梁峁多是“和尚头”,即便有些乔木灌木,也“喂不饱”整日烟熏火燎的“灶口”.祖祖辈辈的吴起人沿袭着“倒山种地,广种薄收”的老习惯,“春种一面坡,秋收一瓢粮”是旧时农业生产的真实写照.“越垦越穷,越穷越垦”,每逢冬春季节,西北风一起,风沙弥漫;而夏秋季节,“下一场大雨退一层皮,发一回山水满沟泥.”

让生态付出惨重代价的,除了“灶口”和“人口”(过度的樵采和开垦),还有“牲口”(过度的放牧方式).

最顽强的是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最脆弱的也是草,羊蹄一踩就倒了,羊嘴一啃就光了.与“信天游”相伴的散放方式,是陕北人的牧羊传统.有人形容说,山羊的嘴是一把剪子,羊蹄则是四把铲子.杂沓的羊蹄过去之后,梁峁上留下的是蜘蛛网般的羊道.

生态持续恶化,已经到了是生存还是毁灭的严峻地步,吴起人必须做出选择了.

1998年,县委书记郝飚通过调查研究和广泛征求各界意见,果断做出决策:“封山退耕,植树种草,舍饲养羊,林牧主导,强农富民”.很快,县委县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文件,制定了强硬的工作措施,采取了县级领导包乡,部门包村,干部包户的推进办法,在全县范围内迅速掀起了一场历史性的绿色革命.

也许,吴起的做法和经验启发了共和国的总理,一年后,朱基视察陕北,在延安的聚财山上,向全国发出了“退耕还林”的号令.郝飚闻讯一夜未睡――这是难得的机遇呀!国家不给钱粮,我们照干,何况又给钱又给粮呢!天刚放亮,他就召集“五大班子”开会,完善工作思路.除人均留足两亩口粮田外,水土流失严重的陡坡耕地统统退耕还林.

这次去吴起,我没有见到郝飚.据说,他在若干年前,就已升任延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不过,作为当年的亲历者和历史见证人、现任县委副书记白文庭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不禁感慨万端.他说,郝飚这个人,看问题比较准,有胆识有气魄.

如果说吴起的绿色历史也有起点的话,那么这个起点一定是从郝飚开始.吴起的生态建设虽经历了几任县委书记和县长,但他们“生态立县”的战略目标没有变,“封山禁牧,退耕还林”的决心没有动摇,换人不换思路,“一张蓝图绘到底”.

绿色既需要空间的分布,更需要时间的积累.

郝飚之后的几任县委书记,师合林、薛占海、冯振东,一任接着一任干等

生态建设不是短期内可以看到效果的,生态建设力戒浮躁和功名.毁林容易,种树难,只要劲儿一松,措施一软,封禁一开口子,退耕还林就可能前功尽弃,半途而废;所有的努力及其成果,就可能付诸东流.放弃容易,坚持难,在坚持的过程中,有喜悦、误解、挫折,甚至教训.坚持需要历尽艰辛的付出,坚持需要“心怀远虑,志在宏图”的抱负和情怀.

外电评述说:“没有比绿色事业的接力和传承更加伟大的了”.

封禁令

1998年5月,吴起县委、县政府发布“封禁令”:全县164个行政村全部实行封山禁牧.此令一出,在吴起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吴起镇金佛坪村的张生荣老汉放了一辈子的羊,听到封禁消息后,把烟斗一扔,从炕上跳了起来,指着干部就骂,你们这些公家人,吃饱了没球事干,又来日踏(整治)群众,不让放羊,那干甚?吃甚?饿(我)爷爷就是放羊的,饿(我)也是放羊的,羊饿(我)就是不处理,饿(我)将来还让孙子放,孙子的孙子也放羊――球!骂完,张生荣老汉抄起羊铲,气呼呼地又上山放羊去了.

抗拒“封禁令”的不止张生荣老汉一个人.很多人认为,政府是“瞎折腾”,是在断老百姓的财路.晚上,有人把贴在墙上的“封禁令”狠狠地撕下来,扔在地上,又狠狠踩几脚.干部把情况反映到县委书记郝飚那里,问怎么办?郝飚说,再贴!

贴也白贴,胆儿大的照放.郝飚说,照放的,罚!呼呼罚了几个,不信邪的傻眼了.傻了一个时辰,又开骂了.

球!你郝飚在吴起耍横,县委书记就没人管了吗?还在饿(我)家歇过脚,睡过觉呢!有人就到市上,市里领导来到吴起,狠狠把郝飚批评了一顿.羊嘛,自古就是放的,不放羊老百姓吃甚喝甚?为了人民的一切,一切为了人民!不容郝飚辩驳,啪地关上车门,小车一溜烟走球了.

撒(什么)意思嘛?!这回轮到郝飚傻眼了.

傻完后,他说了一句狠话,红色革命年代,吴起那么多人掉了脑袋,饿(我)一个小七品芝麻官算撒(什么)呀,大不了,上面把饿(我)撤了.他咬咬牙,说,封――!封――!接着封――!

谁知,这一封就封了近10年.郝飚的官儿不但未被撤,反而升迁履新了.

农村工作办公室副主任段应碧,起初也不大相信吴起的“封禁令”真能把山封住.他到吴起的山上转了一圈后相信了.他在给朱基总理的报告中写道:“我转山头时,确实未见牧羊的.曾见羊屎,因此提出怀疑,仔细看却是兔屎(农民讲,封山后草绿了,野兔繁衍快,成了新害).”

吴起的封禁无疑取得了成功.

“千年草籽,万年鱼籽”这是对自然法则万古不灭的生动描述.封禁是一种不作为的作为.在一定意义上,封禁就是通常所说的封山育林.生态学上公认的植被恢复方式有三种:人工造林,封山育林,飞播造林.比较而言,最简单,最省钱的方法就是封山育林.但封育是需要一定条件的,至少要有一定量的母树存在.

共和国第一任林业部长梁希说:“封育是一种最经济的办法.”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以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大的效益.他还说,封育要实行三禁:即禁砍柴,禁放牧,禁开垦.

封育而成的天然林更容易形成稳定的生态系统,它的生态过程包括土壤、植物、动物、菌类和微生物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同样是树木,单一树种的人工林就不会有这样理想的生态系统存在.生态学家认为,封育10万亩天然林与营造10万亩人工林的生态价值是绝对不能等同的.生态系统的自然演变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过程.森林和草木按其自身的生物、生态学特征有自然萌生、发展、衰亡和再生的规律,而这种自然演替,是通过种群间的竞争实现的.

有人说,对自然最好的关爱态度就是不要理睬自然.人为的干扰有时是徒劳的,大自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出该长的东西.只要给它时间.

吴起人给了大自然足够的时间.大自然给了吴起人一个绿色的奇迹.

舍饲小尾寒羊

羊大为美――古人造字是颇为讲究的,美不美,以羊的大小为标准.

实际上,古人的标准至今仍有实用价值,羊大,产毛产肉的量,固然就多.量多,价值就高,效益就好.

“封禁令”封住了山,却也禁了羊的口,几十万只羊怎么办?郝飚说,舍饲.发展小尾寒羊.郝飚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从一个叫许志州的农民那里得到启示.

新庙乡杨庙台村民许志州是吴起县舍饲养羊的第一个人.1995年,精明的许志州花一千多元钱从甘肃买回两只小尾寒羊,当年9月份就产下四只小羊羔,按照当时的市值可以卖到两千多元,但他看到饲养小尾寒羊前途很大,没舍得卖.他家由一对种羊发展到24只,这一年,他仅靠出售羊羔就获利3600元.以后他每年饲养小尾寒羊的收益都在4000元以上.为了养羊,他索性把家里的七十多亩坡耕地全部退下来种植牧草,并且用养羊获得的收益在山上建起了果园.受许志州的影响,杨庙台村先后有二十多户人家开始饲养小尾寒羊.如今,吴起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小尾寒羊,小尾寒羊深受农民喜爱.

在长城乡双湾涧村,穿黑皮夹克的农民李志战告诉我,小尾寒羊不怕冷,羊舍不能搞得太舒服,冬天冻不死就行,一定要透风,在寒风中,羊才长毛.他说,还是圈养好,羊毛丢不了,都换成钱了.过去散放就不行,羊毛都让酸枣刺刺刮没了,球都不见了.我笑了,问他,圈养的羊肉是不是不如散放的好吃哩?他说,是哩.笨鸡与笼养的肉鸡,肉的味道不一样,散放的羊与圈养的羊,肉的味道也不一样.他说,也有解决的办法啦.我问他,什么办法?他说,一则把羊圈盖大,扩大羊的活动范围;二则把狗经常放进羊圈里,让狗追羊,骚扰它,让羊不得安宁.

别看李志战是个农民,鬼精鬼精的哩.

小尾寒羊原属蒙古羊,引入我国中原地区(鲁西南各县均有良种)以后,品种不断优化,被称为“世界超级羊”.小尾寒羊属短脂尾,肉和裘兼用品种,以能四季发情,繁殖力强,生长发育快,以产裘和肉性能好而著称.小尾寒羊体态幽默,鼻梁隆起,耳大下垂,少数在头部及四肢有黑色的斑点或斑块.公羊有大的螺旋角.与吴起当地山羊相比,小尾寒羊性格温顺,吃草不刨食草根,吃树叶不啃树皮,是少有的具有“生态意识”的羊.

刚开始的时候,农民不知怎么养,羊舍怎么建,也不知道种羊从哪里引.当然,养羊户更需要一笔不大不小的启动资金――这是农民心里不愿说出的话.不愿说出来,郝飚却看出来了.县里便号召干部与农民结成“羊亲家”,干部可自选对象,一次出资投放两只适繁小尾寒羊和20斤紫花苜蓿草,由农民饲养,一年可分配一只羊羔.干部与农民签订合同,借羊还羊,增值分成.2002年,县里建成了年产上千吨的羊肉系列熟食加工厂和大型冷库,在养羊户和市场之间架起了桥梁.羊肉系列产品,取名“百里香”.

数着手里的钞票,农民终于认识到了舍饲小尾寒羊的好处.

舍饲小尾寒羊的劳动回报率远远高于放牧山羊.李志战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笔明细账――山羊一般一岁以上才到育龄,一年一胎,一胎产羔一只.而小尾寒羊六个月就可性成熟,一年可产两胎或两年产三胎,每胎产羔两只至六只.小尾寒羊的出栏率是山羊的10倍,收入是山羊的30倍.

在李志战家的羊舍里,我发现每只羊的耳朵上都挂着一个黄牌牌.陪同我调研的县委副书记白文庭笑着解释说,那是羊的,上面写着它父母的名字和产地,避免近亲繁殖造成种群退化.他说,全县都建立了小尾寒羊户籍管理制度,对羊的购销,种羊的调配,肉羊的出栏等情况,实行动态管理.

舍饲小尾寒羊,科技含量要求很高,弄不好就会生病死亡.县政府专门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聘请两名教授做技术指导,他们定期来吴起讲授有关知识,培训技术骨干.县里还建立了县、乡、村、组、户五级科技服务网络,印刷了《小尾寒羊管理口诀》等“明白纸”,贴到农民家的墙上.当初,撕“封禁令”的那些“二杆子”(做事鲁莽的人)也把“明白纸”当成了宝贝.科学喂养使小尾寒羊的病死率降到了最低点.

吴起通过引进圈养的小尾寒羊,解决了国家的生态大利益与地方农民小利益之间的矛盾,这就是经济学上的双赢原理.圈养小尾寒羊,依据的是现代科学技术,但是从管理上来说,更需要的是观念的变革和管用的方法.

当吃饱后的小尾寒羊羔羔,在羊舍中尽情戏耍的时候,吴起的大地在静静改变着模样.

闹野兔

退耕还林后,吴起的野兔多的成灾.大白天就能看到它们蹭蹭跳跃的身影.吴起退耕办主任吴宗凯说,白天看到的是一只,晚上就能见到一群.许多沙棘、柠条、山杏的幼树都被兔子啃了.它们专门啃根部和根部以上的部位,经野兔啃过的幼树就很难活了.

在吴起,遭野兔啃噬的树木占退耕还林总量的三成以上.

野兔一度令吴起人既喜且忧.喜的是,野兔多,说明生态正在恢复;忧的是,退耕还林的树都喂兔子啦,如何向国家交代?吴宗凯说,我们需要补植补造的量非常大.

北京林业大学师生曾在吴起做过一项调查,在退耕还林工程区,每一平方公里就有41只野兔.“兔子把吴起日踏咋啦!”(祸害、糟蹋的意思)有人就开始下铁丝套子,一夜能套野兔一二十只,拿到银川去卖,一个冬天能挣上万元.

不仅仅是吴起,兔灾几乎成了西部各省的共性问题.有报道说,宁夏、内蒙、甘肃黄河两岸及山区一带野兔泛滥,不仅对新栽的树苗和种的草带来威胁,也对田里的青苗带来极大危害.《人民日报》发了内参,惊动了领导.2004年8月,国家林业局在延安还专门召开了一次野兔野鼠防治工作会议,把全国各地的专家请来,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讨论时,有“化学派”,有“生物派”,有“派”,有“不作为派”等各抒己见,意见不一,争论的相当激烈.

“化学派”主张: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立即投药.有专家已研制出了几种药剂,涂在树根或根以上部位,用不了三天,兔子就会大批死亡.

“生物派”主张:不能投药,会把其它野生动物也一同毒死的――这等于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又生出了另一个问题.再说,服毒后的野兔大批死亡,横尸荒野,容易产生疫情.应训练一批“细狗”(关中一带有种狗),或者引入猎隼,追捕野兔.

“派”主张:招募一批,用射杀,副作用最小.也可发挥部队的作用,搞实战演习,假想敌就是野兔.一举两得――既训练了战士,又消除了兔害.

“不作为派”主张:不用管它,兔子多了,吃兔子的野生动物自然也会多起来,大自然是在动态中自我调整,慢慢平衡的.动物的食物链建立起来后,野兔的问题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野兔,这种富有传奇色彩的动物,以警觉和善于逃遁苟存于自然界,黄土高原的颜色就是它的颜色.作家苇岸在《大地的事情》中写道:“野兔是土地的灵魂.”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他曾拿着望远镜在华北大平原上行走,却没有发现一只野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野兔一度从大地上销声匿迹.他感叹――“这是人的时代啊”.

自然可以毁灭,但自然法则却是谁也无法毁灭的.也许,苇岸低估了野兔的威力.

1859年,24只野兔被一个农民从英格兰带到澳大利亚.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些野兔在此后竟给澳大利亚的农业带来灭顶之灾.野兔繁衍能力强,一生就是二十多只,不到100年的时间,这个澳洲的“客人”数量呈几何级数增长,达到数亿只之巨.一时间,野兔的存在甚至影响了澳洲羊的生存.

2007年6月17日,意大利米兰机场展开了一项围捕野兔的行动――原因是数量众多的野兔咬坏了机场电缆,并在飞机跑道下面打洞,给机场的正常运营造成严重威胁.机场被迫于早上5点到8点关闭,12趟航班延误,六趟航班重新拟定起飞时间表.在为期三小时的捕猎行动中,200名志愿者组成四公里的“人墙”,对机场内的野兔进行拉网式围捕,并把它们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超过50只野兔被捕获.据说,逃匿的野兔亦不在少数.

经过慎重考虑,吴起采纳了“派”的意见.2005年,经上级和林业部门批准,吴起林业局购置了90支双筒,准备向兔子开战,保卫退耕还林成果.就在“招兵买马”,准备成立狩猎队的时候,兔子却神秘地不见了.至今,那90支一直在库里搁置着,没有派上用场.实际上,不是野兔子消失了,而是乔木灌木和草都长起来了,生物链建立起来了.这样,一来野兔子有了隐蔽的场所,二来呢鹰啊狼啊狐狸啊――野兔的天敌也多了,遏制了野兔种群的发展.

在吴起,稳定的生态系统正在形成.

云雾云雾

云雾是一种天气现象.伦敦被称作欧洲的雾都,重庆被称作中国的雾都.黄山有雾才秀美,庐山有雾才诡秘.可是黄土高原的沟壑中,毛乌素沙漠边缘上,如果连连有大雾弥漫,那一定是新闻了.

2007年夏天,在吴起县的柴沟退耕还林工程区,一位记者拍摄了一组草木葳蕤,云雾缭绕的照片,附上文字说明,投给一家大报.那家大报的编辑睁大眼睛:“莫不是假照片吧?”那位记者急了:“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要回照片,直接送往人民日报海外版,海外版编辑意识到这是一组具有特殊意义的照片,便迅速安排登报,照片发表后,轰动海外.

退耕还林的绿色“被子”确实管用了――“泥不下山,水不出沟”.老辈人嘴里咂吧着旱烟袋,吐出一口清烟说,洛河、无定河的水比早些年清多了,有时,站在岸上能看到河里甩着尾巴游动的鱼哩.在吴起县长城乡,几个村民告诉我,无定河流域原来很少见到野鸡和沙斑鸡,现在却多的成群成群的.陪我调研的白文庭副书记插话说,去年在楼坊坪一带,还发现了成群的野猪出没.村民们说,这几年雾天多了,露水多了,下地干活,穿的鞋总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三天两头儿,就得晒鞋.他们说,早年间,这种情况很少见到.

带着疑问,我专门请教了吴起县气象局局长苏峰,他说,从观测资料来看,近年吴起的降雨量和大雾天气确实有所增加.虽然天气情况主要受大气环流的影响,但局部生态状况的改变对小气候的影响因素也是存在的.

穿条绒西装的农民

李自彪是长城乡双湾涧村村民,现年53岁.我跟他握手时,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老茧很厚.李自彪家五口人,五只羊,五只鸡,五头猪.我听了他的介绍,禁不住乐了.说,都是五,好记啊!他也乐了,憨憨的.这时,我才注意到,李自彪穿的是一件条绒西装.如今的乡村真是不同从前了,西装已经成了劳动装.我问他,西装是从哪里买的?他说,是从县城.我说,号有点儿大.他说,大号小号都是一个价,饿(我)拣大号的买,上算.

穿着西装挑粪,穿着西装喂猪,穿着西装挖洋芋收玉米等用袖口擦擦汗,用衣角拭拭烟斗,再在西装下加一束腰的围裙,或者头上系一个白羊肚子手巾,样子十分幽默.

一件西装穿到底,李自彪没闲工夫女人一样对着镜子换来换去.

有时,也穿着西装到镇上听一场酸曲,或者应邀穿着西装喝顿喜酒等李自彪自得其乐,对眼下的日子很满足.

李自彪家的房子是陕北那种常见的平顶房子.平平的房顶可以用来晒粮,夏天,铺张席子,也可以睡觉.走进屋里,一组新款沙发格外惹眼,橘,软软的,坐上去舒坦惬意.电视机有两台,一台是索尼牌的,一台是康佳牌的.西屋摆的是康佳,东屋摆的是索尼.院子里架着一口铝皮锅――电视,连外国的节目也能看到呢.角落停着一辆钱江牌摩托,这是李自彪的交通工具,下地干活,送婆姨去镇上,都是骑这辆摩托.

我来到他家时,李自彪刚从山上回来,他家的林子遭了虫害,他去喷药了.我说,是退耕还林地块吗?他说,是哩.我说,莫不是五亩吧.他乐了,说,23亩.我说,种的什么树?他说,沙棘.我说,沙棘木蠹蛾容易侵入,你得当心.他说,正治着呢.但要根治不大容易,除非一把火把沙棘全烧掉算球!我说,回头我跟县上林业局说一下,让他们想想办法.他扯了扯条绒西装的衣角,说,那太好了.我又问,口粮田留了吗?他说,留了,共12亩,种的玉米和洋芋.我说,总书记在“十七大”上提出建设生态文明,你说说你是怎么理解的?李自彪乐了,说,山上光光的,球也没有,就是不文明.他拍了拍西装袖口上的尘土,接着说,树木多了,风沙小了,到处是绿绿的,再也不用扫羊粪蛋蛋当烧柴了,有酒喝有肉吃,婆姨娃娃热炕头,看着电视心里美美的,就是生态文明哩.


我又乐了,觉得农民这种朴素的理解,也不无道理呢.

周湾镇的“差异”

周湾镇很像美国电影西部大片中的小镇,但它不是牛仔和淘金者的天堂.

周湾镇位于吴起县东北部,有长城入境,烽火台垛口已被岁月剥蚀得面目全非,依稀可见的只是一些断壁残垣,它那厚重的墙体之根以卫旧安孤之势,经王树湾穿过石拐子沟,蜿蜒东去了.周湾东靠本县长城乡,西连定边县胡尖山乡,北邻定边县黑滩乡,南毗五谷城乡.距县城75公里,全镇人口不到一万人,小镇只有一条街道,西北东南走向,两边店铺林立,多为羊肉餐馆和农资日用品商店.

周湾镇党委书记梁丰告诉我,退耕还林后,周湾镇大部分人外出做生意去了,留下来的劳力正在搞农田基本建设.在镇政府的院落里,梁丰拿出一张“周湾新农村建设规划图”,这达儿要搞什么,那达儿要搞什么,用手不停地指给我看.他的陕北口音很重,虽然他说的话大部分没有听懂,但我已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周湾有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他们要做旅游的文章.

周湾南部丘陵沟壑纵横,白玉山中横卧着一座天然水库,曰:周湾水库.系早年间无定河水系山体滑坡拦截而成,后经人工加固,有水面2000亩,蓄水容量已达近一万立方米.水库有一岛,高出水面许多,岛上树木繁茂,栖息着无数鸥鸟.水库中的鱼很多,有草鱼、鲢鱼、鳙鱼和鲤鱼,个头最大的是胖头鱼,五六十斤重的也不鲜见,一条麻袋还装不下一条鱼呢.那天中午,我在周湾镇政府小食堂就餐时,吃过一条红烧鲤鱼,据说就是从周湾水库里捕来的.不过,周湾镇最有名的美食还是荞麦圪和清炖羊肉.圪应是“食”字旁,可惜电脑里没这个字,我只好用“圪”字代替了.周湾镇的羊肉好吃,是因为周湾的沟峁上生长着一种植物――地椒椒(也叫百里香),羊吃了地椒椒,肉就不膻了.吃荞面圪,一定要浇上一勺羊肉汤才更有味道.

――荞面圪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旅游就是寻找差异和感受差异.” 我忽然想起一位学者说过的话.周湾镇还真有不少差异呢――周湾水库古长城,荞面圪羊腥汤.

窑洞老照片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

金洞银洞,不如自己的窑洞.

祖祖辈辈的吴起人多半住在窑洞里,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虽然取水难,照明难,行路也不方便.窑洞总是给人温暖的感觉,在吴起时住的就是窑洞.没有沙发,没有洗手间,没有咖啡等,却有晒干的红辣椒和大枣,却有从井冈山带来的苦丁茶.我专门看过那个窑洞,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四壁黄土,一盏油灯,虽然有些破败了,但看着墙上发黄的地图,桌上翻开的书页,摊着的电稿等,分明让我感到那是一个思考的窑洞.指挥“切尾巴”战役,写文章,开会,讨论时局,接待记者采访,谋划未来等在窑洞里做成了许多大事情.

并不是愿意住窑洞,他是被从秀丽的江南逼近窑洞的.在窑洞里,他把中国的事情想清楚了.心胜于兵,智胜于力.在陕北住了10年窑洞之后,历史居然倒了个儿,他又把逼到了海岛上.是窑洞里四壁的黄土给了他智慧吗?

吴起人对窑洞怀着特殊的感情,也许,不光是因之.

窑洞与大地的气脉是相通的.旧时,吴起人住的是土窑洞,修土窑洞一定要靠山依崖,也有在陡坡地上挖出崖面再修窑的.修窑要先錾崖面子,崖面子有錾成水波纹的,有錾成棋子格的,有錾成直沟沟的,图形不一,风格不同,全看主人喜好了.崖面子錾齐整,就开始挖窑筒子了.

如同东北农村盖房子一样,吴起的乡间,挖窑是件大事.一般要宰羊,办酒席,放鞭放炮的.吴起的土窑洞一般分三种:其一是直筒窑;其二是一明一暗窑;其三是一明两暗窑.

直筒窑就是单独一间,直进直出,结构简单;一明一暗窑呢,是两个窑只留一个门,中间有一个洞子连通;一明两暗的窑则要阔绰一些了――三间呢,中间的窑安门,两边的窑只安窗子,中间有洞子连通.没有一定的角度,在空中是很难发现窑洞的.难怪当年胡宗南的飞机大炮一次次地狂轰滥炸,也未伤及一根毫毛.

我只住过一夜窑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自然说不出窑洞的其它妙处.吴起人总结窑洞的特点用了12个字:坚固耐用,防震防雨,冬暖夏凉.我凑趣又加了几个字――躲避飞机大炮.

没有住过窑洞的人,是无法搞清这两个词的:一个是脑畔,一个是硷畔.我在吴起总算搞清了这两个词的意思――脑畔,就是窑顶上部(夏季,那达儿常有山丹丹和兰花花飘着淡淡的芳馥);硷畔,就是窑洞院子的外部边缘.《信天游》里有一句:“你穿上红鞋硷畔上站,把哥哥我的心扰乱”.看来,硷畔上常有爱情光顾呢.

窑洞里有温暖的记忆,窑洞带给人无尽的遐想.

退耕还林实行生态移民后,吴起的土窑洞多半都用做存放粮食和洋芋了.老百姓住进了新居.望着那熟悉的土窑洞,老辈人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怅然.

移民新村纪事

在吴起的乡间,一座座整齐漂亮的移民新居吸引着我的目光――有楼房,有石窑,有砖房等.国家巩固退耕还林成果的政策要求,对那些生态脆弱不适宜居住地方的农户,要逐步进行生态移民.实行生态移民一来可以减轻生态的压力,二来可以改善农民的居住条件.

梭罗说:“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房屋的主人”.――吴起不是瓦尔登湖,梭罗的话显然没有完全说对,实际上,生态移民后,房屋主人的思维和观念也改变了.“家藏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农民学知识学技能的渴求,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种什么养什么,农民首先要上网看看市场的行情和走势了.

然而,移民之初同封禁一样,并非那么容易.吴起县财政为此拿出一笔巨资,专门用于移民新村建设.建设的内容包括民房(窑洞)、村街、广播电视、沼气池、自来水、羊舍、口粮田等.县委书记冯振东说,移民新村建设全县已经搞了45个村,聚散为整,“就近、就路、就村”,不另占地“摊饼”.打算用三年时间,对所有窑洞进行改造.推进沼气池建设,现在用沼气做饭的农户已有六成以上.

在周湾、长城和五谷城等乡镇,我转了几个移民新村,颇有步入小康社会的感觉.

这是长城乡一个移民新村――

村民的院落多为二进院结构,一院为生活区,一院为农事区.生活区窗明几净,舒适;农事区六畜兴旺,喜兴.只要中间的那道门一关,两个院落各自是独立的空间,这就避免了人畜相混,屎尿满地的现象.猪舍、羊舍、鸡舍安排合理,饲草薪柴成垛,农具摆放井井有条.各家都有,没有座机的,也有手机.房子的建筑材料都是砖石水泥的,只是家家的房子一个模式,户户的大门一个样子.我开玩笑说,走错了门咋办?村长说,错不了,编着号哩.

村中有文化小广场,有图书室,有卫生站,有健身房等

我问,怎么没看到学校呢?娃娃们上学怎么办?村长说,小学校在乡上,娃娃们都在学校寄宿,一周回家一次,有校车接送.全是免费教育,一年级到二年级的伙食也是免费的(回到乡上,我专门去了一趟中心小学,一了解,果然和村长说的一样).老师和娃娃们住在一起,半夜里娃娃把褥子尿湿了,老师还得拿出去晾.我笑了.

村街是柏油路,两边的绿化搞得不错,种的树多半是油松.村街上不时有农用车突突地驶过.车上装的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洋芋,送往镇上的收购点.我问村长,今年的洋芋收成怎样?他说,头半年天旱,每亩产量在2000斤到3000斤的样子,算不上丰年,但洋芋的价钱还可以,一斤四毛多呢.

村头的涧地里有人在忙着.村长告诉我,那达儿正在造田,是碱地,得翻开,把秸秆和草肥垫到底下,脱碱.田造出后,盖温室日光大棚和弓棚,种反季蔬菜,主要是辣椒、茄子和西红柿.是从山东寿光请来的技术员进行指导.他说,反季蔬菜的销路好得很,银川、榆林和靖边的蔬菜老板都来呢,供不应求.啧啧.

政府的角色

从移民新村出来,我们又上梁峁看了几块退耕还林地.林地里种的大部分是沙棘、柠条和山杏,长势很旺,叶子都落干净了,露出许多鸟巢.一只野鸡从沙棘丛中扑棱棱飞起来,在我们视野中,滑过一道弧线,落到梁那边去了.

我们一边下梁,一边同乡长刘为浩谝开了乡政.我说,陡坡地都退耕还林了,国家给钱给粮,补助期满还延长一个周期;农业税也免了,催粮催款的事情没了,这回你这个乡长好当了吧?乡长刘为浩摇摇脑袋,正相反,饿(我)这个乡长每天的压力特别大.怎么讲呢?他说,过去乡里推动工作,靠的是行政命令.政府的话,谁敢不听?狗日的,不听,就抓人.那种管理型的父母官好做,尔格(现在)不同了,尔格(现在)是服务型的,命令没了,哪里还是父母官,简直就是龟孙子官.他说,你是国家退耕办的,饿(我)得跟你诉诉苦.我说,说吧,没关系.他说,退了耕还了林,仅是完成了工作的三成,还有七成是补植补造和管护,弄活一棵树比婆姨养活娃娃还难.

这时,脚下有条沟,他嗖地一下迈过去了.在沟那边,他伸出手,搭了我一把.嗖地一下,我也迈过去了.他接着说,快到年底了,退耕还林钱粮兑现的压力更大.农民都外出打工了,根本找不到人.钱粮兑现不出去,审计审饿(我)们,就是个四(事).饿(我)们就一个村一个村地集中时间兑现,一个村往往要搞十几天,但还是有好多兑现不出去.饿(我)们着急啊,就一家一家,一户一户地央求.弄个四(事)情,过去是老百姓央求政府,现在是政府央求老百姓.也不知这社会是倒退了,还是进步了.

三说两说,就下到了梁下的土路上,我低头看看,见鞋面上是土,裤子上挂着一些不知名的草叶和毛刺刺.刘为浩猫下腰,帮我把那些草叶和毛刺刺择了下去.他说,除了退耕还林,还要搞新农村建设,落实老红军老八路定补标准和低保对象,推行合作医疗,修油路砂石路,架农电线路,铺设自来水管道等哪一件四(事)情弄成都得掉几斤肉.我说,这说明政府的职能真正转变了,政府的角色就是公共服务嘛,就是办一家一户办不了,也不愿办的公益事业嘛.他说,哎呀呀,你们上边千条线,到了乡镇长这里,就是一根针,所有的线,都得穿到一个孔孔里.唉,现在的乡镇工作难干呀.不过,难干也得干,不然,对不住他老人家呢!嘿嘿嘿!

我一时无话等

嘴里吐油的磕头虫

我乘坐的越野车在吴起的沟沟梁梁上跳跃着,一会儿呼呼啦啦地沉入到深不可测的沟底,一会儿,又飘飘摇摇蹿升到高可及天的梁顶.而在沟底或梁顶,常常看见一些涂着黄漆的卡通一样的磕头虫.早先,我在东北的大庆见过这东西,并不陌生.

吴起的地下有黑乎乎的石油.

――这是近几年才发现的.要是早年间发现这东西,吴起的历史就不是“苦难和贫穷”了.李鼎铭先生也就不会向住在窑洞里的,提出“精兵简政,减租减息”的建议了.能打硬仗的王震,也就不会带领三五九旅的官兵抡着镢头,在南泥湾搞“大生产运动”了.有了足够的油,就能养活一支军队,有了足够的油,就能养活人民的政权.当然,历史是不能用一连串假设的.

在吴起的沟壑里,梁峁上,磕头虫是一景.磕头虫是老百姓对抽油设备的一种俗称.磕头虫或者独立一处,或者成群排列,不紧不慢地,上来,下去;上来,下去;上来,下去等无始无终地运动着,黏稠的黑色的原油就从地下的深处冒出来,被磕头虫吐到相连的输油管道里,或者直接吐入油罐卡车里,拉走了.

吴起的地界上有多少个这样的磕头虫?不知道.吴起人跟我说,你要是有这样一个磕头虫,你就可以呼风唤雨了.不过,拥有磕头虫的油老板最怕的衙门还是“退耕办”.退耕还林工程区地下的油,不是可以随便开采的,如果植被保护和恢复的措施不到位,“退耕办”不签字,相关手续就办不下来,油井就打不成,磕头虫就只能是一堆废铁了.我说,“退耕办”的人要是喝醉了酒,不该签的也签了怎么办?对曰,日踏啦!雪亮的眼睛盯着哩.

而“退耕办”的人对我说,其实,不存在谁怕谁的问题,饿(我)们手里没什么权力,只有责任,比天还大的责任.如果说有什么权力的话,那就是有权说“不”――对一切有碍“绿色”的行为说“不”.

吴起人清楚,“黑色”早晚要被磕头虫喝干的,“绿色”才是可持续的,“绿色”才是永久的.吴起人决不允许磕头虫由着性子在沟底梁顶撕口子,打洞子等绝不会为了眼前的“那个”,而牺牲长远的“那个”.

尽管吴起的财政多半是磕头虫嘴里吐出来的.

有了钱当然是好事.钱多还怕成了烫手的洋芋嘛?

有了钱可以办教育,有了钱可以搞移民新村,有了钱可以办农村合作医疗,有了钱可以建基本农田打淤地坝,有了钱可以修路架桥等有了钱,吴起人更没有在“绿色”上吝啬投入,封育围栏,补植补造,防火防虫等一笔一笔的钱,可不光是本本上的数字哩.

沙棘与沙棘时代

沙棘是吴起的土著植物.就像椰树之于海南,仙人掌之于墨西哥.

也许是职业养成的习惯吧,我到一个地方调研,一定要搞清当地的气候类型和原生植被分布情况.退耕还林的“还”字,具有特殊的意味.只有搞清了原生植被,才能够按照自然法则办事――该还什么,不该还什么.气象资料记载:吴起多年平均降水量469毫米.这也就是说,吴起属半干旱的森林灌丛草原植被区,草和灌木占优势,间或散生一些杨、柳、杏、杜梨等乔木.我留心了一下吴起的植物分布特征:梁峁上满是黑的沙棘群落,沟壑里是丛生的柠条,沟道两边坡面是稀稀疏疏的山杏、刺槐和杨树,河边为“长发披肩”的柳树.

县委书记冯振东说,吴起的退耕还林有两个秘密武器:一个是封禁,一个是种沙棘.吴起人把沙棘叫酸刺.此种植物根系发达,衍生能力强,具有耐寒耐旱,抗风蚀的特性.有道是:

地上一把伞,

地面一条毯,

地下一张网.

吴起是全国沙棘面积最大县.

一般人往往把沙棘看作是灌木,但吴起人会告诉你,沙棘既是灌木也是乔木.谁说沙棘的生长周期只有七八年?谁说沙棘成不了林?吴起有树龄在1600年以上的沙棘古树林,至今树势仍然很旺.我在柴沟流域的梁峁上,看到过三棵乔木沙棘,个个有碗口那么粗.三棵沙棘的树腰上均系着草绳,每棵沙棘用三根柱子支撑着――这是干什么?我不解地指着草绳和柱子问.白文庭告诉我,这三棵沙棘是从别处移栽来的,时间不长,草绳和柱子起保护和固定的作用.

吴起人对每一棵树的照料,都格外细心.

退耕还林工程实施以来,吴起人工种植沙棘126万亩,再加上原来种植的,沙棘总面积达到188万亩,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几乎相当于两个北京城那么大的面积.阻挡风沙,防止水土流失,沙棘立了大功.沙棘是勇士,沙棘是先锋.茅盾曾经赞美过西北的白杨树,在这里,我要高声赞美沙棘四个字――不是孬种!

然而,此前沙棘给吴起盖上了“被子”,却没有给吴起带来“票子”.深秋时节,一串串金黄金黄的沙棘果白白在林中滥成了泥,而鲜有人问津.什么原因?采摘困难.虽然现在可以让“神五”“神六”上天,但目前却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沙棘采摘问题.当然,支配人们行动的不是如何行动而是为什么行动――当采摘沙棘果有了足够多的钞票可赚的时候,如何行动,自然不是问题.吴起在等待机遇吗?不,吴起是在寻找机遇.似乎也不对,准确地说,吴起是在培育机遇.虽然“拉个话话容易,见个面面难”.

沙棘和沙棘群落,除了它的生态功能外,尚有更“深厚的矿脉”还需探明.

沙棘是我国藏药的传统秘药.藏民每年冬季把沙棘果采回家,放在坛子里,加少许砂糖,密封保存.遇到家人或亲友患伤风感冒、咳嗽哮喘、跌打损伤等疾病,每次舀一小勺喝下,有很好的疗效.

据说,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征战时,发现了沙棘的特殊药用价值,病弱的马食用了沙棘,便可迅速恢复体力,甚至精神百倍,毛皮发亮.他便让御医制成补品,自己服用,强身健体,甚至年过六旬还能弯弓射雕.古希腊人给沙棘起的拉丁名的含义是“闪光的马”.

沙棘的药用价值是前苏联科学家通过实验验证的.现代医学证实,沙棘果含有多种维生素、微量元素、氨基酸和其他生物活性物质.其所具有的药用及保健功效已涉及到心脑血管系统、消化系统、各类外伤、炎症、抗癌等方面.各种沙棘制品均可作为维生素补充剂.从沙棘果中提炼出的沙棘油是一类天然保健品.沙棘油可使高血脂患者的甘油三酯和胆固醇下降,从而预防心脑血管病的发生.

前苏联宇航员加加林在完成太空行走之前,每天都吃一些沙棘果酱.中国的杨利伟、费俊龙和聂海胜在太空飞行时,食没食过沙棘食品呢?未见报道.也许,媒体忽略了.沙棘油可提高宇航员对来自宇宙中的各种射线的抵抗力,使其免遭宇宙射线的危害.

“给我一双慧眼吧!”在日本,沙棘被称为“美瞳之果”.日本人研究发现,沙棘果中的总黄酮、叶黄素有改善眼球运动和增强视力的作用,日本的女孩子尤其喜爱沙棘保健品.“黄灿灿的沙棘果,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东西女人一喜欢,肯定有市场.――这几乎是一条铁的定律.韩国人未嚷嚷,却悄悄地进口囤积.这几年,韩国的沙棘进口量占中国出口总量的一半左右.他们要用沙棘干什么?韩国人嘴严,一点儿未漏口风.

精明的商人们开始打量吴起梁峁上成片成片的沙棘了.

有人已研发出沙棘保健茶和沙棘香醋.冯振东说,在吴起落户的圆方集团公司正在批量生产,市场情况看好.我在吴起喝过沙棘香醋,口感不错.香港华联锦园公司也在吴起镇金福坪建厂,准备开发沙棘系列产品.沙棘的“矿脉”到底有多深?有多长?我无法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我知道,随着太空探月步伐的加快,沙棘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冯振东听了我的话,嘿嘿乐了.他说,克里马擦(快点),吴起人就等着那一天哩.

吴起的意义

退耕还林深刻地影响了吴起的方方面面.用冯振东的话说,没有退耕还林,就没有吴起的今天.吴起人以前所未有的气魄,通过退耕还林改变了大地的面貌,依靠石油开发和农产品加工业,使全县12万人民摆脱了贫困,经济又好又快地发展,城乡建设取得了历史性进步,社会和谐,老百姓安居乐业.吴起终于走上了一条可持续发展之路.

那天晚上,冯振东来到我住的宾馆房间,我们谝到很晚.他说,生态是吴起的生存之本,生态是吴起的发展之基.他说,“基”和“本”要是出了问题,吴起的一切就会轰然坍塌.这位在延河边上长大的县委书记,总是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县情、信息、数据等里面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什么是讲政自(治)?在吴起,生态就是最大的政自(治).他打开电脑,点击吴起“十一五”发展规划,指给我看.他一边移动着鼠标,一边说,对饿(我)来说,无论是制定发展规划,出台重大决策,还是进行项目建设,头脑中考虑最多的,就是生态成本.饿(我)们宁可发展速度慢一些,也要守住生态的底线.

我能感觉到,在冯振东的心中,“那片翠绿”是谁也不能碰的.他的骨子里,有一种坚忍的东西.他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对他影响很大,小的时候,他读过三遍,奥斯特洛夫斯基那句名言,他至今仍能背诵下来.

国家林业局局长贾治邦说,要搞好生态建设,必须解决好“三口”问题,即人口、灶口、牲口.推进退耕还林,把山“封”起来,依靠大自然的力量,进行自然修复,就须解决好人口的吃粮问题,禁止开荒种地;解决牲口的饲草和舍养问题,禁止满山遍野放牧;解决灶口烧柴问题,禁止滥砍乱伐.“三口”问题是与生态问题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有一个问题解决不好,生态就会出问题,退耕还林就难推进,成果就难巩固.贾治邦的“三口论”调查报告,曾被姜春云同志称赞为“是实践的结晶,坐在办公室里是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的.”温家宝同志批转农村工作领导小组有关刊物刊发,让全国各地学习参阅.

也许,许多人还不知晓,贾治邦的“三口论”,正是他在陕西当省长时,通过对吴起退耕还林进行调查研究,而归纳总结出来的.

退耕还林,全国看陕西,陕西看陕北,陕北看吴起.“蚕在吐丝的时候,想不到自己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这是诗人艾青的名言.在陕北时,曾对斯诺说,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够到美国的密西西比河里游泳,并到黄石森林公园去看一看.而今天,在他长征后落脚的地方,也将生长出自己的森林公园.

发达的指向是什么?吴起人有着自己的认识――经济增长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我们这一代和未来的各代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都能享受到越来越好的生活质量.

如今,退耕还林已经成为了吴起的“品牌”.从陕北走出来的著名民歌手赵大地,是吴起退耕还林的形象代言人.我跟随赵学敏副局长在吴起调研时,恰巧遇到赵大地也在那里,听说我们是国家林业局的,他便拉着赵学敏副局长手说,退耕还林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啊!晚饭后,便亮开歌喉,唱了一首又一首,表达他对退耕还林政策的赞美之情.

建设生态文明,基本形成节约能源资源和保护生态环境的产业结构、增长方式、消费模式――这是总书记在“十七大”报告中提出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新要求.

无疑,吴起的退耕还林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退耕还林是历史的一种回归,也是耕稼文明在生态文明时代的一种理性退缩.这里的“退”和“回归”不是倒退,恰恰是一种进步,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提升.退耕还林的“退”和“还”,虽然仅仅是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是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调整,在调整的过程中,确立了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意识和观念,把属于自然的东西还给自然.

生态学者利奥波德说:“人们不断地回到原点,以重新寻找那些永远的价值观.”这位蓝眼睛的大地之父,把话没有说完,实际上他说的“永远的价值观”,就是生态文明的价值观.

生态文明是21世纪中国人的必然选择.

――这就是吴起和吴起人告诉我们的一切.

责任编辑:天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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