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史密斯和他的一个下午

记录:美军第82空降师505团2营F连下士尤金史密斯
1944年9月20日,下午4时16分起
荷兰,奈梅亨
市场-花园作战行动第四天

1

已经第四天了,我脑袋里盘算了一下时间.进入荷兰后的行动没有空投误点,也没有错过运送的物资,相比起三个月前101师的那次,我们可算是相当幸运了.事实上整个计划打得并不顺,我们正在做的事本来早该由508团在第一天解决,现在倒多送上了两个团的人和一个英军装甲师来给508团擦屁股.
我坐在沙发上,透过两幢房子间的空隙,看到瓦尔河起伏的波浪.
河水呈深沉的墨绿色,缓缓向西面流去.我面前的两幢房子一幢裹着石灰,一幢露着红砖,楼顶呈M形,盖着灰红色的瓦片.往远处的街道望去,你还可以看见长着藤蔓似花边的红色房子.不过这里所有的房子无一例外都是脏兮兮灰扑扑的,而且大多数房顶都被炸有大窟窿,砖头瓦片散得地上到处都是.窗户玻璃碎的碎裂的裂,有的整个窗框都挂在外面,斜搭在电线杆柱子上.房子的墙面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弹孔,密密疏疏地分布在红砖上,看上去就像人脸上长着麻疹,令我浑身不快.
我现在所坐的“沙发”,其实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被射得像马蜂窝一样.沙发所在的这条街离河岸不远,从房与房之间的小巷可以看见河流.我旁边是幢灰墙房子的一侧,现在整幢房只剩下这面墙了.
我靠着沙发背,仰头看着天空.与德国佬面对面高度紧张的交火从下午三点多持续到四点多,突然安静下来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现在我嘴里满是稠沫子,全身轻飘飘的,脚趾早己没了知觉,手也和柄一样冰凉.潮气令我感到头痛恶心,太阳穴就像被棒捶击过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艰难地攀爬流进我的大脑,从太阳穴经过,鼓起青筋后,又像闪电一样弯曲拆流回心脏.每动一下头,我都一阵眩晕和反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好在我还活着,而且的确是挺过来了.
马丁从我左侧的街道跑了出来,踩着碎玻璃和瓦片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叫道:“尤金,继续走!尤金.”接着从他后面蹿出了累坏的盖伊和兰伯特,然后是一群和我们一样穿着美军制服的陌生面孔.
“尤金!尤金!”
“实在对不起,我太累了.”我用手扶着头盔说.
“起来,别呆在一个地方,继续向前.”马丁向我走来,“还好么来吧,来吧,快!”
我费力地点点头,用起身体,好使屁股离开软绵绵的沙发座.
盖伊缓步跑到我面前时,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他眼圈很黑,眼里全是血丝.
“快结束了,尤金.德国人已经给打虚了,我们北边的人需要帮助.”马丁一边侧身跑一边说.他用手指着北面响的地方,手指在步伐的起伏下像橡皮一样上下跳动,显然已经使不上力气.“跟上我,走吧!”他跑在了我的前面.
我顶着沉重的钢盔,尽全力跟着前面的人向北跑去.没系带子的钢盔在我头顶左摇右晃,必须用手扶着才能保持平衡.头因为剧烈的运动,已经几乎要炸开了,胃里的食物好几次都漫到舌根,又被我吞了回去.
眼前的景象不停变幻,我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随着远处阵阵令大地震颤的低沉爆炸声,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越来越近,几乎能听到撞针清脆的“乒乓”声.声重重叠叠,势必又是一场恶战.
我在参战之前从没体会过什么死亡,但现在我已经历了数不清的死亡.那些凄绝的哭喊明确地告诉我:现在正有人经历着痛苦,直到一切渐渐消逝.在心脏停止搏动的那一瞬间,那个人的绰号、他父母倾注的爱、他的口头禅、他的欢笑和哭泣、他藏匿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他美好的回忆和他一生的积淀都将与他的灵魂一起消失于这个世界.只是一瞬间.这就是我经历过的死亡,周而复始,不停上演.那些死去的可都是无辜的人呐,就这样被这该死的战争夺去了生命!四天前我也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当时,我从一个掩体跑到另一个掩体,停下时头盔没稳住,从我头上滑落滚到了地上,于是我弓着背去捡.突然,我感觉像有一只小虫从头顶爬过,伸手摸了摸,头发下面湿乎乎肉绵绵的,收回手指一看,全是红红的血,我这才知道刚才擦过头皮的是.
我跟着马丁前进,前方是震耳的声.血液在血管里艰难地流动,我忍着不适继续向前.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还在后面.
不远处被烧枯的布满灰尘的树枝上,挂着一具不完整的尸体.在风的吹动下,尸体衣服的褶皱有规则地起伏.裹挟着各种渣尘的黑色脏水凝固在尸体粉青色的皮肤上,这显然是三天前被炸到树上的某人,现在正散发着恶臭.街道边靠近房角的地方,摞着四具德国佬的尸体.那四具死尸流出来的血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小溪,小溪横穿过大街,流到对面的下水道里.这些血在经过天空阳光的蒸晒之后变得黏脚,我路过时鞋子踩过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
挂在树上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使我因为头晕积蓄已久的反胃感猛地爆发了.我中午吃的东西一点不差全被吐了出来.因为毫无准备,大部分胃酸倒进了鼻腔,又从鼻孔里流了出来.我几乎要崩溃了.
我用手捂着脸,眼睛盯着那棵树,跪在了地上.膝盖落到地面的碎瓦片上时发出“哐啷”的声音.兰伯特正在我身旁,赶紧停下来扶我.盖伊和马丁听到声响,也回头走到我面前.
“噢,天哪!你还好么”马丁问道.
我用左手来回擦鼻子里流出来的呕吐物,右手撑着地面,马丁则扶着我的左肩,试图扶我坐下.
“尤金,需要什么帮助么”兰伯特问道.
“那味道太呛人了!”
“把他扶到其他地方!”
“不,不,我自己可以走.”我起身向远离那棵枯树的方向走去,另外三人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在一幢房子的塌墙处停了下来,狠吐了一口唾沫.
“听着,尤金.如果你实在感到不适,就在这里休息,不要和我们过去.那简直是白白送死,没人会责怪你.”马丁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我会叫医务兵过来帮你.”
我盯着马丁蠕动的嘴唇,一种比求生本能更强烈的愿望让我突然回答道:“不,没事,我还可以接着打.”
“你确定不需要休息”
“是的,不需要.”
马丁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其他人,跟上,继续走.”
稍事片刻后,我又随着他们一起继续前行.
我不希望再有熟悉的人因为我的偷懒而送命,那会让我加倍痛苦.每当看到别人受折磨时,那些痛苦会像瘟疫一样钻入我的身体里.他们艰难挣扎的画面时时停留在我眼前,他们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我耳畔挥之不去,死亡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一幅幅不停上演,我始终陷于一种非人的处境里.

2

“D连”
“不,E连.”
“E连我们是F连的,在南边打的时候和其他人走散了,现在只剩我们四个在一起.”马丁喘着气,声音颤抖着,“我不清楚我们四个能坚持多久,所以必须跟着你 [ 2 ] [ 3 ] [ 4 ] [ 5 ] [ 6 ] 们.你们是谁在领队”
“赛谬尔巴伯上尉,就是前数第二个.”
“好吧,我和他说说.”马丁加快步子赶到前面,和那个上尉指手画脚地攀谈起来,说完后,又回到原位,继续跟着大队伍前进.
大队伍绕过一座大教堂、一条小巷,从几面墙洞里穿过,来到一个“T”字形路口的一端,停下了.从声响起的方位可以判断,交火点就在“T”字路口横着的大街的某处.
“就是这儿了.”领队的巴伯上尉说.
“让大家准备一下吧,他们刚从南线打完.”上尉身前一个黑发的中年人说道.
“大家都准备一下,如果不想挨子儿送命,就好好看下筒里有没有进石子、还剩多少弹夹.我们要过去了.”
巴伯上尉向队伍发令时,我走到街道转角处,探出脑袋看了看对面的情况.墙上到处都是弹孔,成堆的瓦砾片间零星摆放着各种物品.空气里弥漫着新鲜血肉的味道.
我缩回身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听着近在耳边的声,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太阳穴又开始无端胀痛,我用手紧紧压了压.
马丁看到我的动作,关心地问道:“你确定你很好么”
我立刻放下了手:“没事,没问题,只是有点头晕.”
马丁知道强迫我休息会使我感到不安,也就此作罢了.
“我应该先去问一下战地的情况.”巴伯上尉对那个黑发中年人说.
“是的.”
“我很少遇到这样奇怪的战况,一边已经打完了等”
“的确.”中年人报以肯定地摆了下手.
“等另一边还在攻克中,因为我们把奈梅亨城从中间切断了.”
“大家都准备好了.”中年男人岔开了话题.
“好吧.”巴伯上尉提高了音量,“大家原地待命,我去问一下战况.”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向“T”字型大街横路跑去,然后脚步声被湮没在了声中.
在上尉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街道中间的一小盆花出神,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擦过耳边的画面.、、机等它们都因差点打到我而发出“嗡嗡”的叫声.只差一点点.除此之外,我还回想起那些快死的人痛苦挣扎的情景.这让我对接下来的战斗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畏惧.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里,变得尤为漫长.痛苦与恐惧在全身上下燃烧.我注意到始终一言未发的盖伊也对着一幢房子窗台上挂着的内衣出神.
接着,我的余光瞟到了兰伯特.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转身背对我,手臂动着.当我用胀痛疲惫的双眼正视他的时候,他身体又转了回来,正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这样打量了好一会儿,他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对着那个小东西刨来刨去,嘴角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这表情就像正打算摆出笑容,却在中途因为身体极度疲劳而收敛了一样.
他将掌心的东西刨了一阵后,转向了我:“见过这玩意儿吗”
“什么”
“看看吧!”随后他便将手掌摊开伸向我,“如果你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这东西是什么.”
他整个手掌都是脏兮兮的泥土和黑色附着物,唯独掌心中间有一小块白白的东西,和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小东西似乎是一粒白石子,只是比一般的石子光滑许多,而且在根部略微偏黄.它形状怪异,四四方方的,还有锯齿状的一面.
“知道这是什么吗”兰伯特又问道.
我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颗孩子的乳牙.我在发霉的窗台上看见的.”他向我露出有些僵硬的微笑.
我向他报以相同的微笑,从他掌心捏起那颗牙齿,在手指中间滚了一圈,又放回了他的手里.
兰伯特将那颗牙齿放进了身上空的弹夹袋子中,说:“我会留着这颗牙齿的.等我小儿子长大了,我会给他看看这颗在战场上捡到的孩子的牙齿,我一定会的.”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颗小牙齿,就像在打量未来的希望一样,眼睛里多了几分湿润,然后轻轻地摇了下头.
仿佛过了很久,一个红头发的青年出现在了巴伯上尉最后消失的地方.他跑步到我们面前,对我们说:“你们都是E连的么”
“不,他们是F连的.”中年男人答道.
“F连有多少人”
“他们三个加上我.”马丁左右指了一下.
“F连就只有四个,一个班都不到”
“是的!”我和马丁同时开口,然后勉强笑笑,互看了一眼.
“其他人呢”
“在南线的时候被一支装甲军给打散了,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在一起.”
“天呐!”红发青年叹道,转而对中年人他们说:“好吧.我是504团一营的,如果你们是505团E连的,我们这边还有很大一队人是E连的.现在504团三营已经成功渡河,只是被对面的狙击手白白送了一半的人.英国的第30军还在南线,这你们知道.”
“是的,我们刚从南线过来.南线已经打完了,现在只剩你们这儿了.”中年人说.
“你们也算是增援吧”
“算是.”
“那好,你们得分一半人到左面,一半人到右面.左面的房子还很完整,但右面的房子只剩墙壁了.现在德国人就在街对面,你们尽量分散开来,注意不要让德国人察觉到有增援.现在战斗很激烈,我们已经把战线推进了很长一段,死了很多人.你们自己保重,小心行事.”
“巴伯上尉还没回来他让我们原地待命.”中年人说.
“就是你们那个领队”
“是他.”
“刚才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被射中后脑勺.这是他的,你拿着吧.”红发青年拿出一块“狗牌”,“好了,其他人,跟上我,分散开.”
又是一个死去的人!我摸了摸手上春田的柄,和大部队分散开,向交火的地方跑去.
刚才那个红发青年说这里战斗很激烈,事实上激烈的程度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当我拐过街角时,马上吸引我注意的不是有没有敌人瞄中我,而是德国人占领的高大建筑前的门外街道上,躺着足足三层厚的德军尸体!天呐,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危险的空旷地上愣住了,直到听到“快找掩护,你快被瞄上啦!”的喊声,才发觉好几个黑洞洞的口已经对准了我.
在两种语言层层相叠的叫喊和震耳的炮声中,我晕头转向地逃开.我已经清楚意识到刚才那短暂的一愣,很可能是我这一生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我心跳加速,全身冷汗,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管闭着眼睛一路奔逃.在我身旁呼啸而过,仿佛死神在召唤.
终于,我感到自己停在了某处.奇迹的是,我并没有挨,只是擦破了手肘.我用力喘着气,背靠在旁边的柜台后.巨大的爆炸声在不远的地方响起,大地开始震颤.
如果我现在探出头,立马就会被射穿脑袋.我只好将夹在腋下,双手合拢刨去手上的渣尘,静静卧在柜台后面.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我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安全了,便伸出头去.
还好,的确没有人再向我这个方向射击.隐藏在掩体后的德国人正全力与正对面的军队交火.
我缩回身子,努力回忆起里好像还剩三发,便打开保险,作好了开第一的准备.狗日的德国人在哪儿
再次探出头,向对面望了望,我看到对 [ 1 ] [ 3 ] [ 4 ] [ 5 ] [ 6 ] 面窗台上黑洞洞的窗口里,藏着一个铁皮圆顶,一晃一晃的.我很清楚那是什么――一个人头,对,一个党卫军的人头.
又一次缩回身子,我把长长的立在面前,静静等待我因疲劳而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还打了个嗝来排解胃部的不适.
第三次探出头时,我把手中的武器架在了柜台上,将照门和准星对准了那个铁皮圆顶,左手费力地握住,右手不自觉地上下抖动.必须耐心等着,选准一个好时机.任何一点偏移都是致命的,可能招来一阵疯狂的扫射.风从我指间滑过,飘过的空气里携带着血液因温湿而产生的蒸气,有时还能闻到刺鼻的橡胶燃烧的味道,叫声、声、风声和打在物体上的“”声在我四周环绕.我用指尖一点点地压迫扳机,使它缓缓靠向触发点,那么慢,那么慢.
“啪!”身剧烈地震动.
一声巨响,火苗在管里猛烈燃烧,爆发出强劲的推力.金属弹丸以极快的速度弹出口,杀气腾腾地奔向前方,势不可挡.在看见口发出的火花的同时,我看见铁皮圆顶被碎开了一个洞.铁皮后面洒出红色的颗粒,那是血液夹杂着脑浆和头骨碎片散落到地板上的模样.那个党卫军倒下了.
完美的一,来到北线后所开的第一.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兴奋地缩回身子.
拉下拉栓.重新上膛,弹壳落到地上.我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奈梅亨城是敌人最后一处据点,德军都躲在对面一排的楼房内.对面德国人的火力大部分都被吸引向了远处我方友军集中的地方,我所在的店铺是手的绝佳射击点.
又一个人进入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家伙.他从楼房里冲了出来,躲在了大街上一个衣柜的后面,打算展翼包抄我旁边的友军.可惜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躲在衣柜后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蹲在衣柜前面”,从我这个方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我喘了口气,平静了一下紧张的心脏,就将再次架起在柜台上,瞄准了这个大傻瓜,扣下扳机.他的头撞在了柜子木板上,“咚”一声,然后头弹开,身体侧倾倒在马路上.
拉下拉栓,重新上膛,弹壳飞到柜台上,又弹落到地上.

3

“尤金尤金你在哪儿”马丁在远处喊.这时我正瞄准另一个不知趣的“蹲在衣柜前面”的家伙.如果我回应马丁,势必暴露我所在的位置,那个不知趣的家伙可能会立刻向我射击.马丁左右环视了一遍,终于注意到远处柜台后屈膝蹲着个人影,于是冲这边喊道:“尤金是你吗”我没有回答.他见无人理会,又开口喊道:“尤金”依然无人回答.“无论你是谁请回个话好么”马丁有些气急,开始提起他的汤普森,压低身子,弓着背向我的方向跑来.他无法看到那个对于我来说“蹲在衣柜前面”的家伙,正因此,向我跑来的马丁暴露在街道上,成了我“猎物”的“猎物”.
出于本能反应,我用尽全身力气,几乎喊哑了嗓子:“回去!快回去!”马丁听到了,那个“衣柜前”的家伙也听到了.
马丁立刻愣在了原地不敢前进.那家伙也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背后居然冒出个说英语的家伙,第一反应就是以极快的速度转头向我望来,正好看见一个黑黑的圆圈对着他,于是大叫了一声,抬脚就开始疯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必须马上开这一!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我扣下了扳机.
打在了离目标几厘米远的地面上,溅起尘土,留下一个深深的弹痕.不过,那个疯跑的家伙没有立刻逃进敌人阵地里,而是选择躲在一处由碎墙石块组成的砖堆后面,这又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他躲起来后,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完全藏了起来.借这一瞬,我换好了新的五发,上膛,瞄准.
马丁听到我的叫喊后原路返回,这样,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猎物”身上.如果我让他活着回到了房子里,他一定会回敬我一轮疯狂的扫射.
我一只脚半蹲着,另一只脚跪着,将口笔直地对准砖堆,闭着一只眼,保持这姿势,耐心等待砖堆后面“猎物”的动作.对于“猎物”来说,失误往往是致命的,所以他们总是比猎杀者更具耐性.我的“猎物”始终躲在砖堆后,没有露出身体的任何部分.
这种消耗是恐怖而漫长的.我的脚开始麻木并剧烈颤动.长时间保持着卧姿使我眼冒金星,加之一直缠绕我的头痛、乏力和恶心感,那感觉就像进了地狱.
“失误是致命的.”我支吾道.时间一点点流逝,漫长而乏味.我的“猎物”似乎有着惊人的耐性.
颤抖的腿终于无法负担我沉重的身体.体力为保持姿势而剧烈消耗,我开始感到身体各处都需要用加倍的力量才能维持平衡.架在柜台上的随着我的双手颤动,一次次打在桌面上,像在有节奏地击鼓.
过了一会儿,我的“猎物”开始说话.我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真正吸引我的,是他从砖堆后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他的手肘弯折着探了出来,好像在比划什么.无论他在干什么,我膛里的势必要进入这露出的手臂.
事实上我成功地做到了.射进了那个家伙的手肘,我清楚看见有血红色的液体溅了出来.他大叫了一声,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伤口,并开始大段大段地说话,只是口气变得有点拖,像一只垂死的猪在惨叫.我立刻拉开拉栓,重新上膛,又将口对准了砖堆.由于刚才的成功射击,兴奋与喜悦的感觉席卷了我的全身,我迫不及待作好了开二的准备.希望第二能射中他的头颅.
事实上,当我听到他在射伤后又立刻开始说话时,就应该注意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判断.那个猎物正在狡猾地寻求救援,我对此毫无察觉.而我开的那一更加直接地暴露了我的方位,将我置于了阳台上另一个德国士兵的口之下.
我正在上第二发时,那个躲在砖堆后面的人迅速起立,奔跑了起来.几乎就在他起立奔跑的同时,柜台桌面上炸开了数朵木屑“蘑菇云”.木渣突然狂暴地弹起,飞到极高的半空中,其中一半又直接飞进了我睁开的左眼里.
一阵针刺般的猛烈疼痛包裹住了我的左眼,我竟像孩子一样啜泣起来,眼泪像射水般涌出.我用手捂住左眼本能地伏下了身子,跪倒在地,从手里滑到柜台桌面上又滑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一伏让我又幸运地躲过了扫射的.只被溅起的渣尘刺中眼睛,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疼痛随着眼泪的冲刷渐渐有所缓和,理智终于又回到了我的大脑里,我开始着手判断眼下的情况.我试着睁开双眼,那只被渣尘弹到的眼睛现在已经红肿不堪,左脸颊布满泪痕.我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任何瞬间的失误都是致命的.
我跪在地上,弓着背,头尽量低下,几乎触到了地面.从余光里,我注意到远处一个战友被射中了脚,正“呜呜”地叫唤.他正叫唤时,被另一发无情地射穿了右肺.这时他将头转向了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而我无能为力.渐渐的,他的血在地上漫开.第三发射向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救了.那张脸无意间让我想起了我的堂 [ 1 ] [ 2 ] [ 4 ] [ 5 ] [ 6 ] 弟.这念头一闪而过,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剩几分钟了.
我蜷成一团,躲在柜台后面.一排声响起,柜台桌面上又溅起了木屑渣尘.如果不想死,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从这儿冲出去.运气好的话,我或许能活着跑到下一个掩体.
柜台周围是一排商品陈列柜.我伏着身子,在陈列柜的掩护下向另一头爬去.莫名的惊恐感开始在我体内翻腾,我的手脚变得冰冷,呼吸开始加快.除了对面的几幢房子与小巷,我所在的店铺四周没有什么像样的掩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捡起地上的,用手扣着头盔,回了几步,一口气冲了出去.
爆炸声在我身后响起,烟尘土砾被抛到空中,打到我的后背和头盔上.我紧盯着那条小巷,不顾一切地飞奔着,终于以一块砖头把我绊进小巷倒在地上作为结束.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拍去身上的尘土,四下环视.在庆幸又逃过一劫的同时,我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两面都是德军,这令我本能地提高了警惕.接下来要做的,是立刻寻找下一个掩体躲藏.我手扶着墙壁探出头去望了一下.
这时,一个人影向我跑来.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背后.他的影子映在我眼前,还有一把长长的的影子,也映在了我面前.他头上戴着钢盔,但钢盔影子映出了和我的钢盔影子不同的形状.是的,不同的款式.
我立刻转过头去.他正盯着远处,虽然与我近在咫尺,但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看到他的脸时,他才注意到我.我看到了那顶钢盔,那象征着结束我生命的“”字符和鹰,和一张长着青春痘和小痹子的年轻的脸.他的头遮住了天空中的太阳,整张脸在阴影的包裹下盯着我,脸上是吃惊的表情.而我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他就在我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
我的心脏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是几声响.随着声,他倒下了,没有叫唤,没有呼救,只有一脸的震惊与茫然.
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躺在地上颤抖着,脖子上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在向四周扩散.我不知什么时候开的.我瞪着眼睛望着他,牙齿不听使唤地相互敲击着.我就这样站着,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看到地上的他不再有动作,才感到腿上一阵麻痛.弯下腰时,我看见自己左脚的裤腿、鞋和袜子已经全被血染成了红色,小腿的中部多了一个洞,血就从里面一点点地渗出来.
这时,我才渐渐感觉到钻心的痛楚,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4

断断续续的,我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还有脚步声.身旁开始变得危机四伏.我的手指冷得像冰棍一样,于是捡起刚才从那孩子身上掉落的突击,双手捂住刚才开过火的口来取暖.世界在我眼前360度地来回旋转着.旋转晕眩的世界中,脚步声一点点清晰起来.那声音在向我靠近,直到我看到了人影.又是人影,和刚才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
现在周围出现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威胁,我就像受惊的疯狗一样警惕而敏感.于是我向那个人影开了.我持续压住扳机,看到手中的突击“”不停地闪着火光.眼前的人影在火光中倒下了.我没有住手,继续压住扳机.火光在我和那倒下的人影间不停闪烁着.“啪”“啪”,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每一发都准确无误地射入那人身体里,直到弹夹里的耗尽.
耗尽了,脚步声也消失了,一切又归为平静,一切又重回安全.我坐在原地,双膝顶着下巴,脚缩到屁股前面,蜷成一团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渐渐从惊吓中恢复意识.我扔掉了手中的空,重新拾起,试着用没受伤的右脚支撑起身体.面前躺着两具尸体,一具被打裂了脖子,一具全身上下被打成了马蜂窝.这些曾经鲜活的躯体,现在成了一动不动的肉泥,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令人吃惊的是,其中一具尸体穿着的制服.我开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无论怎么看,那的确是的制服,还有一顶和我头上相同的钢盔.天啊!我干了什么
接下来,我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这个被打成马蜂窝的人,是马丁!马丁!!
我的脑子像猛地被炸过了一样,心脏开始剧痛,肺失去了呼吸空气的能力,又是一阵晕眩.马丁过来援救我时,我开把他打成了马蜂窝.就是这样,我杀死了马丁.他再不会开口说话,他已经成了雕塑,一尊人景雕塑.
我不相信!这绝不可能!我竟然杀了马丁!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发生我干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穿上这古怪的衣服去杀人我手中的为什么要结束那么多人的生命!我感到万分恐惧,我看到被打成肉浆的马丁在地上挣扎,他在叫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他在问我:“尤金,尤金,要休息一下吗,尤金”他在扭动着身体,在笑,在爬行.幻觉,幻觉!混乱,混乱!
马丁就在我面前,他没有挣扎,没有叫我的名字.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却不会再望着我.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天空中蒙者一层青雾.一只苍蝇飞到了他脸上,然后钻进了他的鼻孔里,他没有动,也没有赶走苍蝇.我试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嘴里反复嘟哝:“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时间停止了,像凝固的血液一样不再流动.太阳静静地挂在天边,不再下沉.这地方的潮气凝在叶子上成了露水,露水里裹着战争的灰尘,树苗枯死了.电线杆上缠着的电线随风左右摆动,和着士兵的吼声,装饰着战争的背景.玻璃上反射出士兵奔跑的身影.我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闪现着刚才开的画面.那只苍蝇钻进马丁的鼻孔里,又飞了出来,在他的衣服上爬行.玻璃映照着人影,也映出了呆呆蹲坐着的我.我看到自己的脸,那么陌生而扭曲.
我为什么会杀掉马丁呢这不是我造成的!这是德国人的错!是他们让我惊慌而误杀,是他们杀了马丁!不是我的错,我是无辜的!无论如何,马丁不是我杀的!那只是个意外,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也许今天本就是可怜马丁的祭日,如果我不杀他,总会有人杀他,不是我的错.
“我没有杀马丁,是德国人杀了马丁,那些狗娘养的德国人!”我愤怒地咆哮着.
“我要去杀了他们!”我顿然坐了起来.又踉跄地倒了下去.我受伤的小腿虽然没有伤到动脉,但完全使不上劲.
“我要杀了他们!”我又念了一遍.
最终,我向受伤的小腿妥协了,回到了摆着两具尸体的墙角处,沉默地坐了下来.因为成功地说服自己推卸了责任,我好受多了.“衣服颜色都差不多,而且都是人的样子,人一急,难免出错.”泪水从我的双颊滑下,汇集到下巴,一滴滴滴到鞋子上.我想到了马丁一直以来与我共处的画面,又想到了其他死去的战友,他们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带走了他们的一切美好.
奔跑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就像马丁一样,就像那个德国孩子那样,朝我跑来.我看到一个人影,还是一个人影.这回我仔细而冷静看了一下:的制服,和我一样的头盔,是一名医务兵.医务兵到了我面前,但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我脚上的伤. [ 1 ] [ 2 ] [ 3 ] [ 5 ] [ 6 ] “伤心得不重,没打到动脉.还可以行走吗”
“不太可能.”
“把小腿抬起来.”医务兵撕开了一袋黄胺粉,洒在了我的伤口上.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说道.
“说吧.”他―边清理我的伤口―边说道.
“那个德国孩子杀了中士,又打伤了我,还把中士打成了马蜂窝.我杀掉了那个孩子.”我的手在两个尸体间来回指着.
“好了,自己用力包扎,那边还有其他伤员,我一会儿叫人把你抬过去.祝你好运!”他根本没在听我说话,递出一卷绷带给我,然后走开了.
我望了一眼马丁.他依然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我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他还活着,会怎么想
医务兵跑回了阵地,交代了一番.接着,两个陌生人朝我跑来,试着抬起我.
“我抬脚你抬头.”一个说.
“你单脚可以走吗”另一个问我.
“我可以跳着走.”
“那我们扶着你好了.”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问道.
没人理会我.他们扶着我的肩,让我一只脚在地上跳着前行.我让他们扯下马丁的身份识别牌,其中一个人照做了,然后把牌子递给了我.我跳着回到了阵地,回头时,看到马丁在我的视野中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心中一阵酸楚.人们来回跑动着,相互言语着,而马丁一个人安静地躺在远方,随着落下的太阳一起消失在这世界上.除了我,无人知晓一切.
随后,我想到了兰伯特和盖伊.
兰伯特和盖伊在哪儿马丁曾说过,仅靠我们四个人支持不了多久.现在,兰伯特和盖伊在二楼房子的墙角,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前,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飞过的一只小鸟.小鸟的翅膀上黏满了烟火的灰尘,肺里充满着赤红辛辣的空气.战争会极其快速地扼杀一切美好的事物,只有未曾经历过的人才会以此为娱乐.

5

我被送到了一间没顶的房间里,那里已经安置了一批伤员.那两个搀扶我的人告诉我随后会有卡车来接我们,然后便离去了.
我手里捏着马丁的身份牌.那牌子还保留着马丁胸口的体温,末端沾上了些黏稠的血渍.血粘在了我的手掌上.我紧紧捂着身份牌,抵着额头,禁不住落下眼泪,身体几乎颤抖了起来.我需要为马丁的死做点什么,必须将心中的怒火和冤屈发泄出来,德国人――我们共同的敌人――便成了我的替罪羊.我用手猛地敲击墙壁,疼痛与愤怒随着我的手传来.
我和身旁的伤员交换了一把汤普森和三枚,没有等卡车来接,便单脚向响着声的方向跳去.
我一直向前走,到了之前的“T”字路口,横道对面那幢叠着三层尸体的房子,依然伫立在那里.房子周围围满了友军,德国人已经被包围了,无处无逃.我走向那幢房子,提起了手中的.我到达的时候刚好停火.过了一会儿,一个德国人从房子里面冲出,在门口的几个掩体间来回穿梭跑着.四下一片叫喊和声,我瞄准了那人,扣下扳机,一排射了过去.那人倒下了,栽在了房子门口,像那么多躺在地上的人一样,成为他们的一员.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我忍着疼痛,向对面的房子走去.突然,在门框边躲着的一个友军士兵对我叫道:
“嘿,你没看见吗”
“没看见什么”我问.
“刚才出去的都死了!”他一脸苍白和愤怒.
“我们已经挺火那么久,可以确定安全了.”
“如果你是刚来的,情有可原.”他抖了抖头盔上的灰,继续说道,“我们刚才足足等了十分钟,以为里面没人了,才派了两个人冲锋,结果里面又冒出十个人,把冲过去的人全打死了.于是我们也用相同的伎俩,包围了他们但没开火,骗了他们二十多分钟,他们以为外面没人了,一窝蜂地全出来了.十多个人全被我们扫光啦!看见地上躺着的三层厚的尸体了吗那就是我们的杰作.千万不要以为里面人已经死光了.他们很狡猾,就想引我们出去!现在才等了五分钟,别出去.”
“那些家伙杀了等”我顿了顿,“等杀了马丁中士.”
“对.刚才是有个中士来过这儿.不过他们还杀了阿博特、坎普伯纳尔、胡佛、山姆大叔、阿利、安东尼、米兰上尉等等.你急什么比顿已经去卸机了,他的麦克米兰上尉了.”
我弓着身子靠在门框后面,外面出奇的安静.
这时,从后面跑来那个最开始和我们接头的红头发青年,他手里抬着一挺机.原来他就是比顿.比顿把机架在窗台上,然后装弹,对准了对面的高大建筑,静静地等待着.四周一片死寂.对面房子张着黑色幽深的嘴.
一阵说话声打破了沉默,是比顿.他对另一个中尉说:“我扔一颗过去把他们赶出来.”中尉同意了.于是,在天际划过一道漂亮的曲线,落进了那张着嘴的窗框里.
“咚”的一声,尖锐的叫喊声、惊讶的说话声在对面房子中回荡.接着,又直直地飞了回来!
“妈的!”
“靠,闪开!”
“扔回去!再扔回去!”
“快去捡起来扔回去!”
“不行!要被炸到天上的!”
“快捡!不捡就要炸啦!”
“不行!”
“捡!捡!捡!妈的捡!”
“给我滚开!”
“狗日的捡!”
比顿冲了上去.迅速捡起扔回了对面房子里.不一会儿,居然又从对面飞了回来,落到了我面前的地板上.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德国鬼子!”
“我等我靠等狗日的!”
“所有人都闪远!别再管他妈的!闪远!”
“要炸了谁都活不成!再捡起来扔过去!”
“你在吼什么”
“谁去捡起来扔过去!”
比顿再次勇敢地冲了过去,顺口骂道:“去见上帝吧,你们扔不回来啦!”
落到对面房子的一刹那,只听见“轰”的一声,接着是巨大的炸裂的声响和火光.火光伴着烟尘冲出了窗框,黑洞洞的房间被瞬间点亮.一块肉从窗口飞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碎片、渣尘,还有窗户上残余的玻璃.复式的窗框和屋顶的灰尘都一同抖落了下来,到处乌烟瘴气.爆炸的声波重重地敲击着肺腔,让人一时间无法呼吸.对面房子内一片哭喊声.
伴着哭喊声,有人一点点地从对面房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举着双手,嘴里念叨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渴求.但还没等他从阴影里完全走出来,比顿便开了两,举手那人的身体里,映出了两个红点子.那人左脚在地上滑了一下,一个踉跄重重地跌倒在地,却并没有立即死亡.他只是中弹了,倒在了地上,然后像只残腿的病狗一样开始爬,一言不发.
比顿打开了一个的拉环,把扔到了那人的身后.那人还是闷着头爬着,然后慢慢站了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喘的这口气,带着沙哑的呼吸声,使他肺上的伤口开始向外浸血,红点子开始在衣服间渐渐变大.他向我们看了一眼,然后便在茫然中,被身后的气浪和弹皮撕成了肉块.
比顿快活得大叫一声,他身边的人比如我,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们的仇恨都是相通的,甚至都因此而感到高兴,就像比顿一样. [ 1 ] [ 2 ] [ 3 ] [ 4 ] [ 6 ] 接着,对面窗口射来了,这是重新开战的讯号.
在巨大的爆炸声的掩盖之下,我听到了奇怪的骚动声.这骚动来自对面房子的深处,时而停顿,时而急促.我变换了角度,在仅有的几缕照进对面房子的阳光下,清楚地看到:一个穿着深蓝发绿制服的家伙正在用把和砸墙,旁边另一个人在帮他刨去灰尘.墙被砸出了一个小凹槽,然后小凹槽一点点扩大,墙皮碎块一点点剥落下来.德国人正试图从墙的另一面逃离.
我想到了一个更加快捷安全的屠杀方法:只需下找几个人包抄到他们隔墙的那一面,然后对着墙一阵狂扫,他们看不见袭击者,却会死一片人.我立即把这个方法告诉了一个中尉,他马上领着几个人向德国人的后面抄了过去.
战斗仍在继续.打在墙上,溅起的灰尘形成了一层雾气,在我周边弥散.我抬起头用冲锋扫射一番,然后又缩回掩体,不断擦肩而过.
过一会儿,刚才领队过去的人又原路跑了回来.原来那厚厚的砖墙用根本射不穿,他们带着我出的馊主意悻悻而归.
又过了很久,德国人被困在房子里出不来,他们的即将耗尽,终于不得不再次投降.他们其中一个人举着跑了出来,跪在地上,身体瑟缩着.他后面跟着一群人,都举起了自己的武器,有的央求着,有的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眨着眼睛.
“喂,你们在干嘛”我们中有人冲着他们喊,“你们认识阿利,还有伯纳尔吗”
德国人一个字也没听懂,向我们回应出一长段我们同样听不懂的话.
“还有安东尼,喂,还有米兰上尉”
德国人以一种惊讶而稀奇的表情望着我们,然后摇了摇头,又叽里呱啦了一长段.
“阿希,斑杜拉,达夫特,胡佛和坎普”
“行了,够了!”红头发比顿说.喊话那人愣了一会儿.回头向右走开了.
没过多久,声又响起来了.我们面前的十来个德国人立刻被射穿了肚子,后排的德国人飞奔回了高大的房子中,躲过了机的射击.而拿着机的,正是刚才说“够了”的比顿.
比顿又拿出另一颗,如法炮制地扔向对面.随口吼了句:“去死吧!”
一个德国人捡起了,准备像上次那样扔回来,但他投掷动作做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把举在手里,张皇地看着我们,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而扭曲的表情.
“傻瓜!快扔开,要不就在你手上炸开啦!”我不知为何突然喊了一声.但对面的德国人依然没有动.引线在弹体里燃烧着,“呲呲”作响,他竟然就这样呆呆地举着.一声巨大的闷响,接着是清脆的骨头与血肉分裂的声音,在他手里爆炸开了.

6

比顿提着机走在前面,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地上铺着的三层尸体,成了进入对面房子的必经之路.尸体踩上去就像厚厚的毛地毯一样.我们踮着脚尖一点一点地踩到了房子的大门前.
房间里看上去已经没有活的东西了.满地死尸横在脚下,到处是血,让我们看不出地板的样子.
终于安全了.我一屁股坐到桌子边的板凳上,闭着眼,双手瘫在扶手上,用嘴大口大口地呼气.我看了看我的手,手指的关节“咔咔”作响,指尖不自觉地上下来回抖动,食指的第二个到第三个关节间,由于长时间压扳机,已经被压出了深深的红印子.
我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完好的深亮蓝色底花瓶,虽然花已经枯死了,但花瓶居然幸运地躲过了.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我们可以在圣诞节前回家了,奈梅亨城我们攻下来了,瓦尔河大桥也被攻下来了.”
“圣诞树,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想再看到这些该死的血了,够了,我闻够了这些味道了.”
一个高鼻子瘦脸的二等兵走了出来,红头发比顿叫他艾奇逊.比顿让他上楼去查看一下,他欣然答应了.
艾奇逊用飞快的步伐踏上楼梯,楼梯板“咚咚”地响着.
这时候,太阳垂到了房舍的地平线处,深红色的阳光燃烧着云朵,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洒到了我们憔悴而绝望的脸上.那光是那么耀眼,那么红,以至于血色都在光照下隐去了身形.远处是蔚蓝的天际,一幅静谧安宁而祥和的景象.所有人都用微睁的眼睛望着这美好的景色.一切都过去啦,时间带着杀戮与,随着吹过的风一起离我们远去.多么安静,多么美妙!
正当我们陶醉于这美丽时,楼上突然闪出一道火光.一声响,敲碎了一切的宁静.可怜的艾奇逊从楼上滚了下来,心脏处多了一个深深的洞.
“妈的,又怎么了”一个人叫道.
我们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骚动声,然后是一阵哀求.那哀求声上气不接下气,但用的却是德语.没过一会儿,从楼上扔下来一把MP40冲锋.滚了几圈,停在了地板上.又是一阵哀求.从哀求的语气里,我们听懂了那人想表达的意思――他实在是吓坏了,不小心开了,他要投降,求我们不要杀他.原来在二楼上,还有最后一个活着的德国人.
“可怜的艾奇逊!”
我们剩下的人无一例外地做着同样的事――上膛、开保险.满屋子尽是“啦啦”的声音.上机关此起彼伏的“咔咔”响声传到了二楼那“最后”一个德国人的耳中,他的哀求变得更加强烈了.他甚至扔下了钢盔来表示投降的意愿.钢盔像皮球一样弹下了楼梯.
但我们不打算给他活下来的机会.
他又扔下了他的手表.手表是银色的,黑色带条纹的表盘精致而奢华,看上去值很多钱.我想我们会收下这“礼物”的,以后我们也会拿着这块手表,向家乡的朋友炫耀:这是从一个没见过脸的德国鬼子手里拿的.前提是我们得解决掉“送礼人”.
躲在二楼的人继续哀求着,带着哭声.他几乎在以一种极卑微的口气央求着我们,但我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十几个人端着向天花板上一阵狂扫.天花板之前被震过,现在只剩一层木板.轻松地穿过了天花板,鲜红的液体裹着木屑渣子一起溅了下来.

作者简介
陈新然,男,1992年12月25日生.现为成都树德中学(光华校区)高二一班学生. [ 1 ] [ 2 ] [ 3 ] [ 4 ] [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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