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丙仲游记二题

邂逅火山

印度尼西亚的火山多,举世皆知的那座叫维苏威火山,在苏门答腊.Gunung Bromo在东爪哇的避暑名城玛琅市(Malang)的东郊,也是一座火山,不过它却是以山顶观日出最负盛名.2000年的6月,应舅婆的邀请,我和太太到印尼做客,用一个月的时间畅游了爪哇全岛,也到Gunung Bromo观赏日出.舅婆离开故乡厦门已经快七十年,还会讲闽南话,而所有后辈表亲只会讲印尼话,或少许英语,我平时又忙于读书做事,对名胜古迹留意不多.每到景点参访,我只好到处找那种印有英双语的导游书,给太太导游.我们那次Gunung Bromo之旅不能仅说是走马观花,而既有惊无险的经历,又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回忆起来还满有意思.
印尼的气候和新加坡大致相同,中午稍热,晨昏可是清风习习,花气浓浓.恰巧两地之游皆值夏季,夜里常下大雨,把整个城乡大地洗涤得一尘不染.与新加坡的景观不同之处是印尼目前尚属于发展中国家,除了Bali岛等国际旅游胜地外,大量丰富的旅游资源尚未充分开发利用,生态环境的保护相对较好.当地民族风格的建筑和充满伊斯兰教、印度教气氛的生活环境,着实让人兴奋不已.每天清早开窗四望,满目青山绿水,椰风蕉雨,我们都要赞叹一番.在首都雅加达,有亲戚的陪同和导游书的参考,我们参访过国家公园(Taman Mini lndonesia lndah)以及郊外Bogor那座从前苏加诺总统的行宫(Presidential Palace),尤其是首都博物馆、国家文物古迹保护单位之多之好,令我们目不暇接,一步三叹.家在泗水的表婶May曾到过厦门,她在中笑我们未入佳境,说离他们不远有个玛琅市,那里的山地风光、气候才称得上全爪哇最美,特别是Gunung Bromo山顶的日出景观,包管我们看过一眼这辈子肯定会忘不了,而且离我心心念念的那条梭罗河(Bangawan Solo)也不远.于是,我们赶快安排行程,连夜乘坐荷据时代沿用到现在的窄轨火车,由东往西一路朝泗水奔去.
表叔开油厂,兼任德国驻泗水的领事,成天忙.May表婶是荷兰人后裔,讲英语,自己有一座酒店在玛琅市.那几天,正巧May表婶有事走不开身,只好临时委托酒店的蓝先生开车来接我们到玛琅.玛琅是山城,昔日是荷兰人避暑和聚居的地方,所以小城风貌纯粹欧陆风情.听说抗战时期陈嘉庚先生曾在此避难,得到闽南华侨校友的保护,因而倍感亲切.表婶的酒店叫Graha Cakra Hotel,建于1930年,1993年我们家把这座荷式建筑买下来改成酒店,目前在当地颇负盛名.傍晚汽车甫到,酒店经理已率领全店职工在大堂外列队欢迎“老板的侄儿”.平生没受过如此隆重礼遇,一时慌慌张张,手足无措.晚饭后,May表婶又从泗水来,说凌晨一点半有司机来接我们上Gunung Bromo看日出.上山路程远,交代我们早点休息.虽然作为贵宾住在自己家的酒店,但此刻,仿佛天地之大只剩下我和太太这两位龙的半老传人,心中总觉得空落落,好生不自在.
司机准时来敲门的时候,我正迷迷糊糊.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眼前站着一个又黑又粗的印尼汉子,凹目高鼻加上满脸胡须,活脱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贼.“贼”面部既无恶意也无丝毫谦卑的表示.他一手提着两件厚厚的羽绒服和一大包食品和饮料,另一支手指着头上又指着我和他自己,嘴里喊着:“Boss!Boss!”Boss即英语的老板,敢情老板―――May表婶今夜就派这“贼”带我们登山看日出“贼”不会说英语,无法交流,看样子像是来接我们的司机.我们疑疑惑惑地跟着“贼”下楼,上了汽车.
“贼”二话不说,―――其实就说了我也听不懂,发动车子就往玛琅市的大街驶去.一路上无车无行人,只有路灯还亮着.我越想越不对头,赶快取出酒店蓝先生的名片,用英语结合哑语示意说找这个人一道去.车子转回来又驶到一处人家门首停下,“贼”又是敲门,又是大喊大叫,最后还往铁皮房顶上扔石头.折腾老半天才听到蓝先生的声音在嚷嚷,说是老板没交代,不该他去.啊,有蓝先生说的“福建话”,我们至此方才释怀,放下心下来跟着“贼”继续上路.车子在市郊和乡间的大道上开了好久,才驶上山路,在山中上坡下坡,转来转去.夜色浓得令人恐怖,只看得清前面车灯照亮的一点点地方.“贼”一路上聚精会神的开他的车,我一点睡意皆无.国内哪座山头不能看日出偏偏这三更半夜被忽悠到这个鬼地方来,我开始为此行后悔不迭!
三点半左右我们终于到达山顶.管理站灯火通明,职工都猫在房子里面烤火取暖,山顶的气温大约摄氏两三度.观日出的平台还在管理站背后的山巅,尚无游客,我和太太两人穿着羽绒服,戴上手套,哆哆嗦嗦地呆坐在那里等日出,体验中国先民那“此间呼吸可通帝座”的感觉.天是黑的,四周低低的峰峦峡谷看起来更黑,头顶上的星星一眨一眨比平时所见的亮.五点多钟,观光团队才陆陆续续乘车来到.听口音,尽是来自日本和其它爪哇“外岛”的青年人.
少顷,天的一角露出微微的灰白色亮光.许久许久,灰白色再慢慢染上一层浅浅的,有浓有淡,半边天才断断续续分布出云霞,与渐渐出现的远处峰头混成一体.又等了片刻,红霞和峰头的色彩愈来愈深,天的颜色也愈来愈亮,经过万千变幻的光与色的烘托,太阳才徐徐升上来,天地之间一派太古洪荒.我和太太相视一笑,这和在泰山、峨嵋山看日出真没两样!突然,我发现远远的一个山头上有一小段垂直的黑烟似乎慢慢地升起,椭圆形的上端在升起的同时渐渐地在扩大,“火山爆发!”瞬息之间差不多所有游客的眼睛都往那里注视.那柱烟不断升高,上端不断扩大,看得见这个巨大的“感叹号”里紧裹着无数滚滚翻动的烟团,一起上升.原来火山烟如此浓密,远观直如一尊活动的深黑褐色雕塑.它升到一定高度,又因风而慢慢扩散成一朵弯弯的蘑菇云,像要向我们这里逼来.日本人色厉内荏,有好几个青年口中喃喃有词,几乎快要匍匐在地.我怀疑广岛恐惧的基因有隔代遗传的可能.倒是素以善良著称的印尼人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印尼是多火山的国家,当地人司空见惯,无不认为火山爆发是天神安拉的杰作.
日出和火山爆发同样是大自然的现象,但遇到火山爆发的几率要比其它自然现象少得多.原本打算看日出,却有如此意外的收获,的确不虚此行.回到泗水,May表婶说他们当地人这么近的距离观看火山爆发,机会也不是太多.我在她那里查到,东爪哇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峰就有好几座,Gunung Bromo海拔高程才2392米,作为活火山它名气不太大,因为印尼光火山就有四百多座.但今生我不一定有可能会到意大利或苏门答腊去看火山,就是去了火山也不可能刚好爆发,说Gunung Bromo之旅终生难忘,我想似不为过.

阿姆斯特丹的贼和女警官

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的贼多,在国内我已有所闻.美国的表妹说她同事在飞机场双手紧紧捂着行李,手提电脑最后还是不告而别,说的是那儿不但贼多如牛毛,而且手段高明,万万不可大意.2004年8月份到达莱顿大学,9月21日那天没事,才得以和同是来自厦门的吴、侯两教授结伴到德国的科隆参观大教堂,到波恩瞻仰贝多芬的故居,一偿夙愿.没想到这一次让我破天荒遇到了贼,而且是洋贼.
这贼是我们自己找来的.那天我们到阿姆斯特丹火车站转乘到德国去的国际列车,天才蒙蒙亮.大概荷兰人双休日不早起,站台上的人特少.从荷兰开出的国际列车车票有如飞机票,只是上面打的全是荷文.我们一行三人拿着看不懂的车票上了车,车门口的座位上正好呆坐着两个西装革履的洋绅士.我牢记表妹的叮嘱,片刻不忘用手紧捂着我背上那个原先装电脑笔记本的大书包,其实里面装的是照相机、衣服和一些旅行用品.在国内就知道欧洲人的英语水平一般都棒,于是我自告奋勇前去请教.坐外边的高个子绅士听了十分热情,说车厢里面灯光太暗,到对面看吧.他看到我还背着个大书包,连忙指着头顶上的行李架笑着说:“这个,放上去吧.”对此异国雷锋合情合理的建议,我们连声道谢.于是如释重负,三个脑袋一齐凑到车窗前,听他逐条解释,我随句翻译.说到最后,这个高个子绅士肯定地说,我们没跑错车厢,允许抽烟的车厢座位可以随便坐.这时开车的铃声大作,绅士很优雅地伸手和我们一一道别,说他赶的恐怕是下一趟车.车缓缓地开了,隔着玻璃窗我们还不住地向风度翩翩步出站台的他挥手致意.车开出站的那一刹那间,我突然发现头顶上我那书包不见了,转过身来,车门口的双人座位正像我的脑海一样空白.
[ 2 ] 此刻正好走来了一位穿戴略似大叔的乘务员.当他知道我在车上丢了行李,甚表同情,但他明确地告诉我他爱莫能助,他只管服务,失窃的事归局管.旁边一个旅客说,这事情她见多了,另一个同伙想必趁你们正在全神贯注,一下子得手就溜了.幸亏你的护照没被偷,还算万幸.想想也是.但平生谨慎却在文明世界丢了东西,心中不免悻悻.这一整天无论是憧憬了大半辈子的莱茵河,还是贝多芬故居、科隆大教堂,入眼皆黯然无味,直如走马看花.特别是北欧之秋的天气晴少阴多,更有雪上加霜之感.
最惨的是我房间的一串钥匙也随包而丢,我那房东施聂捷小姐又有事到巴黎得明天才回来.向晚回城无家可归,只好在同楼的宋博士家中猫一晚.第二天整天大雨下个不停,宋博士到实验室,我独自在房里静候房东来电,趁此机会躺在沙发上通读学校为我们提供的健康保险说明书.看着看着,附则那页有一行英文小字突然跳进我的眼帘:“购此保险者在有效期间的旅行中遗失假牙、照相器材或其他小件物品亦可获得赔偿.”如此重要的信息居然埋伏在一大本英文保险书中的隐蔽处!我连忙跳起来把这段妙文再读三遍,字字不差.深夜冒雨登门送钥匙的施聂捷小姐也证实无误.
第三天是星期一,我一上班就和设在鹿特丹的保险公司通.那头回话说可以接受申请,但必须一并提交局的报案书.呜呼,事过两天谁给你作报案证明宋博士说此事倒没听说有人申报过,你不妨试一试,反正“死虎做活虎打”.终于在市中心的大烟囱下找到了局,局门口挂着一面荷兰国旗,招牌小小的,怪不得让我找了老半天.
我平生几乎没有和打过交道,头一次走进异国的局当然颇觉得怪怪的.六七个值班警官像银行营业员一样坐在用半人高的档板隔开的办公室里办事.长长的柜台外面即接待厅,沙发旁边有报纸,还有咖啡壶.接待我的是一位身着白色警服的中年女警官,身高大约一米七十五,侧面看真像钱币上英国女皇伊莉莎白陛下.我一眼看出“伊莉莎白”威武但和蔼可亲.然而当她问清我丢失的照相机是一架日本货,神色仿佛不大在乎.我认真地告诉她那架照相机还是我太太的,“伊利莎白”一听就乐了,连声说该申报该申报.她听着我失窃经过的申诉,不住地安慰我说:“Oh!You are unlucky!(哦,你真不走运!)”随手在电脑上不断敲敲打打.和这样漂亮的女警官交谈我的内心甚觉愉悦,不知不觉越说越多,我说在中国我从不会丢照相机的,没想到一到贵国就丢.“伊莉莎白”乍一听,猛地抬起头来严肃地盯住我说:“对不起,你错了,我们荷兰人从不会做贼!”接着,她告诉我近来因为外国非法移民猛增,治安形势有点不妙.我明白了,立即向她的爱国热情表示敬意.为了缓和她的情绪,我请求她另外再多给我一份加盖局印记和她签名的申报书.
“为什么”
“我想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
“伊莉莎白”脸上一片茫然.
“要知道,你是我所见到的全荷兰最美丽的女警官.”
对我的恭维拍马她仍然一脸疑惑.她想了想,看着我的护照说:“你到这里时间甚短,见过许多荷兰女人”
“仅仅三个.全是和我同一个办公室的老教授.”
“伊莉莎白”听罢大笑,说:“啊哈,难怪我是全荷兰最美丽的女警官!”
她显然非常欣赏我这个中国小老头的幽默.送我出门时,“伊莉莎白”说她对中国知之有限,但她知道厦门,也知道鼓浪屿,因为她的先人很久很久以前曾在荷兰治港公司驻厦门的机构做过事,大概是推销水泥的.我告诉她,厦门人现在还把水泥称作“红毛灰”.可能“伊莉莎白”误认为“红毛灰”是因她先人而得名,心情特别地好.我走了老远,还听到她笑着在向她的同事艰难地模仿这三个字的闽南话发音―――ANG-M0-HEI!ANG-M0-HEI!
厦门、鼓浪屿缩小了我和“伊莉莎白”的距离.不过,办完报案书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伊莉莎白”.你想想,她工作的那种地方能常去吗她留在报案书上的花体签名,简直像同安朝元观那些道士信手画来的符,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她的本名怎么拼写.
一个月以后,我按照规定的时间把一应申报材料从厦门寄往鹿特丹.再过了两个月,保险公司果然把赔偿给我的三百八十多欧元汇到厦门我的帐号上.宋博士在发来的伊妹儿说,奇迹!哪有贼偷东西,保险公司负责赔偿损失的美事还说莱顿大学的华人学者也开始懂得丢东西可向保险公司索赔.然而,我想得更多的却是阿姆斯特丹火车上那个文质彬彬的贼,还有女警官“伊莉莎白”.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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