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眼睛

奶奶身穿土布缝制的长衫,坐在矮小的木板凳上,背靠的土墙,守在我们家的门口.旁边一道半掩的厚重木门,门没有上漆,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了,门缝里飘出一缕一缕的炊烟.屋里的火塘上,的火苗轻柔地舔着漆黑的锅底,锅里要么煮洋芋,要么炖红豆,热气冲撞了锅盖,嗤嗤地像在发笑.黄狗卧在奶奶的脚边吐舌头,鸡们偏头偏脑在奶奶面前走来走去,瞅机会踅进屋去偷食.奶奶间或挥一下手,拖长腔调“喔——”的吼一声,鸡们就四散奔逃了.四周又安静下来,天很蓝,白云悠悠地飘过去一朵,又飘过去一朵.奶奶把头枕在膝上,满头银丝在风里微微颤动,驼了的背隆起来,高过头,恰如一座浑圆的小山.奶奶侧着脸,睁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问:“三儿,那只鸣叫的鸟是不是花脖子的?叫声真好听.”“三儿,鸡飞进菜园了,赶快撵出来.”“三儿,日头当顶了么?去添把柴加大火,你爹妈要回来吃晌午了.”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三儿就是我,那时我只有四五岁,父亲不让下地,我整日陪双目失明的奶奶守在家里,照看家里的牲畜家禽,给下地干活的父母烧水做饭,也就是给奶奶搭帮手,她要走路的时候给她当拐杖,她要“看”东西的时候给她当眼睛,家务全靠奶奶摸索着做.如今,奶奶早离开了我们,每次回忆起奶奶,这场景就定格在眼前,像陈年檀木刻成的浮雕,一幅连一幅,朴素,温暖,历历在目,散发出年月的味道,安抚着我的心.

其实,那不是鸣叫的鸟,是我用一片翠绿的树叶卷成筒,衔在嘴里吹出的声音.鸡也没飞进菜园,是我拍打裤子发出的声响.我没有玩伴,姐姐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我只好看看蚂蚁们忙碌或者制造声响逗奶奶取乐来解闷.我很想下地和姐姐们在一起热闹,跟奶奶呆在家里枯燥得让人无精打采,她总不停的唠叨,问这个问那个,甚至连刮什么风都要问,我生气了,说:“刮什么风?刮花腰蜂(一种有毒的野蜂)呗!”奶奶笑起来:“坏小子,当心你爹回来我跟他说.”我不怕奶奶,可我怕父亲.有一次我用一根细小的棍子轻轻点奶奶的头,哄她说下雨了,正好被父亲撞见了,他粗糙的大手一把攒住我的耳朵,将我悬空拎起,我的双脚在虚空里蹬,像骑自行车一样,耳根一阵钻心的疼,我脱口就是一声惨烈的尖叫.奶奶的身子一下绷直了,仿佛突然拔高了一截:“小中,小中中,把我的三儿放下来,你这是在掐我的心尖尖呢!”奶奶不生气的时候叫我爹“小中”,生气了就叫“小中中”,她这一声“小中中”无数次把我们姐弟四人从父亲的棍棒下解救出来——脾气暴躁的父亲在奶奶面前温顺得像只猫.事实上,奶奶从不在父母面前告我们的状,相反,她常常夸我们懂事能干,比我们的父辈强,这无形中纵容了我对她的放肆.不逗奶奶的时候,我趴在屋子前面的土堆上,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蚂蚁,懒懒地应合奶奶.奶奶就开始讲述她记忆里的那些鸟,那些蜇过她的花腰蜂,那些我没见过的人和事等奶奶独自叙叨,娓娓的话语吹散在过往的风里,零落到她看不见的人世间,风吹不走奶奶神往的表情,奶奶就沉醉在只属于她自己的光明世界里.


奶奶的眼睛在生我父亲的第二年就失明了,那时奶奶只有21岁,奶奶陷入一片严严实实的黑暗,一黑就是57年.奶奶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从此就停留在她21岁之前的那个世界里,她常常重复描述的那些事物,早已经不复存在,比如说村口高大的垂柳、小河上的木板桥、半山腰上的寺庙、白墙黑瓦的大队公房、拄一根竹竿说话高声大气长得挺像的公社书记、敲打铜锣走村串户的骟匠和肩挎红药箱的赤脚医生等岁月改变了现实世界,改变了奶奶的容颜,但没法改变奶奶记忆中的一草一木.奶奶在她的黑暗世界里,生养了六个儿女,带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亲手埋葬了我英年早逝的爷爷,历尽艰辛把六个儿女抚养成人.

那时我常常闭着眼睛学奶奶走路,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我倍感恐慌,我能感受到短暂的黑暗,却无法感知奶奶长年累月的黑暗,以及她孤身在看不到头的黑暗里跋涉的艰难,痛苦,无助和孤独.

奶奶走路的时候,要用棍子探路,即使是去每天走几个来回的茅房,如果我不牵她,她都要摸索半天.吃饭时,奶奶要先用手摸摸盘子和碗的位置,才能下筷子,只要轻轻挪动地方,她就夹不到菜了.有一次,奶奶把羊屎疙瘩当成松子嗑,自个儿觉得奇怪,问我父亲现在的松子咋没有壳了.还有一次,奶奶和我的结巴三叔在家,鸡飞上饭桌拉了一泡糖糊状的屎(我们村里的人叫做糖鸡屎),让奶奶摸到了,越急越结巴的三叔说糖、糖、糖、糖——等他说出鸡屎两个字的时候,奶奶已经在吧唧嘴了等这些事,是奶奶告诉我们的,父亲提起奶奶的过去眼里常常蓄满泪水,喉头咕儿咕儿的响,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连我们村里人也都不说奶奶的这些事,在我们村里,奶奶是最受尊敬的人,她会摸肚子,大人小孩消化不好,奶奶几下就揉好了,她会拔火罐,会刮痧,还会替别人接生孩子.奶奶的善良和坚韧赢得了村里人的普遍尊敬,村里人任何时候都和我们家的人一样避讳“瞎子”两个字,只说“眼睛不好使的人”,以此表达他们对奶奶的敬意.只有奶奶自称瞎子,笑着说:“瞎子,嘴馋得很,该连嘴也瞎了.”

奶奶双目失明,靠双手感知这个世界,靠耳朵倾听这个世界.但有些时候,奶奶似乎有一双视力超常的眼睛,能看见她想看见的一切.

阳光明媚的早晨,奶奶沿着一条不宽的小路慢慢走,不用棍子探路也不要我牵她,径直走到爷爷的坟前.那是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七拐八弯,沿途布满零乱的石头和杂乱的树,眼睛好的人都要特别小心.奶奶弓着腰,不磕不碰,顺顺当当走到爷爷的坟前,双手拄在坟墓上,总要感叹:“不瞎不残的,偏要早早的走了,没我这个瞎子有福啊!”边说边把岁月压弯的身子伸展开,在温暖的阳光里,慢慢围绕坟墓转圈,用我们这一代人听不懂的彝语和黄土下面的爷爷聊俗世里的事.奶奶说爷爷的坟上什么地方塌了,什么地方长草了,什么地方开了几朵小花,我们去看,事实和她说的一模一样,她的描述是那样的准确无误,就像亲眼看见的一样,令我们惊奇不已.

多数时候,奶奶坐在的土墙边守护家院,唠叨累了,就唱那首她自创的歌谣:“当当毛当当,咚咚毛咚咚,母鸡飞进我的菜园下个蛋,拿给三儿做早饭!”这支曲调悠扬的歌谣,我的父辈人人会唱,奶奶的孙子辈人人会唱,不同的是每个人唱的时候把“吃”鸡蛋的人换成了自己的乳名,奶奶就是这样对她的每一个儿孙唱的.这是我唯一听奶奶唱过的一首歌,也是我们两代人平生学会的第一支歌.奶奶唱着唱着,突然抬起头:“你爸回来了,咋不穿鞋呢,也不怕石子土块硌了脚!”我一转头,果然看见父亲牵着牛,赤脚朝家里走来.更让我惊奇的是,奶奶能看见我们家里的所有人,有时候,我们好几个孩子围着她玩,她一伸手就能逮住我们,一逮一个准,说:“这是三儿,这是泰安,这是泰华等”我们很惊奇:“奶奶,你能看&# 35265;我们吗?”奶奶微微笑着,“看得见!”“奶奶,你看我手里拿的什么?”奶奶抬起头,她的头高过了我手里的梨,眼睛“看”向遥远的地方.我们就笑了,“奶奶看不见,奶奶看不见.”奶奶说:“看得见就不叫瞎子了!”

奶奶在黑暗里活了57年,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我们却从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痛苦和忧伤,更没听到过她的一句抱怨,在她的世界里,黑暗和光明都是那样的美好.奶奶在她78岁那年春天平静地离开了我们,头天晚上,她还在火塘边给三岁的弟弟唱那首歌谣,歌谣里那个吃鸡蛋的人从弟弟一出生就由“三儿”变成了“军儿”,第二天早上,奶奶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转眼,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在的我,有了家庭和孩子,有了生活的责任和担当,生活的经历让我对奶奶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敬意每每油然而生.我终于明白,奶奶的眼睛瞎了,但她心里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因爱而生,让奶奶“看见”了她深爱的每一个人,那双眼睛是奶奶在黑暗里永不熄灭的坚强信念,照亮了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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