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纪事

1968年,“”进入第三年,仍然风云激荡,动乱不已.为了稳定军队,决定主办“思想学习班”,召集全军团级以上干部,分批进京学习,并由接见.

进京

我是武汉军区参加学习班的第四期学员.当年八月,我们于武汉集合,行前军区首长再三叮咛:“好好学习,认真聆教,平安归来,千万别出任何‘乱子’,不要给军区脸上‘抹黑’.”尔后,我们登上特快“专列”,一路直达北京.

到京时已是晚上十点,我们改坐军车,去位于五棵松的解放军政治学院报到.一路上,灯光渐行渐暗,行人稀少,时见路侧有大字报铺天盖地,阵风吹来,纸片横飞,心头不觉有久乱思安定的企盼.

到学院时,只见院内外灯火通明,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声声,在人群组成的欢迎夹道中,我们进了学校大院.随后,高端领导相继致了简短欢迎词,出人意料地称我们为“青睐的客人”.如此荣光怎敢消受?许多同志立刻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政治鼓动工作威力之大,谁可度量?

我们所居的宿舍,宽敞明亮,每室四床、四桌、四椅,十分整洁.将要整理行装时,突接上级急令,要求立即仔细检查床、桌、椅、墙,看有无乱写乱画,甚至“反标”之类的遗迹残章,如有粗心大意,后果自负.一道急令,如一盆当头冷水,不仅熄灭了适才的满腔热情,而且后背有丝丝凉意的惊恐之感.在一阵翻床倒桌、查墙验窗的细查之后,确信没有问题才放心地安顿了下来.

生活和学习

学习班实行严格的全封闭管理.入学后立即切断一切对外联系,即使家中亲人,也只知人到京出差,没有地址,不知归期.

学习班以大军区为单位,编成班、排、连、营组织,班长、排长多为师级干部,连以上则非军级以上领导莫属.

学习班每天上下午各学习三个半小时,还要日夜作好随时紧急集合准备,十五分钟内可立即出发.除了没有操课外,比在部队时要紧张许多.

学习班伙食很好,食堂宽敞明亮,八人一桌,铺有洁白桌布,精米细面,名师主厨,有荤有素,间或还有红烧鳝鱼、清蒸甲鱼之类的罕见佳肴,比部队的生活强多了.

学习内容主要是近期文件,两报一刊重要社论、文章,没有辅导,没有首长报告,全靠自学.每逢最新指示发表,即使是半夜三更,消息传来,立即行动,紧急集合,领导宣读,然后敲锣打鼓,在大院操场绕行几圈,欢呼口号,执行所谓学习最高指示不过夜,贯彻最高指示立竿见影有行动,不闹腾个人困马乏是不能休息的.

学习一般分为三步.一是集体初读,领会文件精神;二是个人细看,写出发言提纲;三是扳回讨论,自由发言.每人定调,没有争论,按文件众口一词,表态拥护.会议记录每天上交.

前几期“学习班”,都是少则二十来天,多则一月有余,领袖接见之后,即告结业.我们这一期,不知忙于什么重大路线斗争,竟为期四个多月之久.

时间长了,内容又了无新意,不免枯燥乏味.幸而许多学员久经沙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发言中常常夹杂着一段段不涉及政治问题的小笑话,连一向主持学习的不苟言笑的班长,只要离题时间不是太久,也乐得让大家调节一下学习气氛,不予干涉.

学习期间,有三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难忘.

1.厕所事件.入学后约一周左右,邻班一位团长学员,身材伟岸,性格粗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能因为水土不服,闹起肚子来.翌日正在学习,腹内告急,匆匆如厕.事后才发觉忘带手纸,搜遍全身,除两张用便笺写的发言稿外,一无所有,只好用其解决了问题.谁知第二天一早,便被军区保卫部叫了去,挨了一顿迎头痛批.原来那年月的信笺,大多印有领袖语录和头像,用它做了手纸,那还了得.挨批之后,送回班内,又闭门整顿,开了一天的批判会.听说这位大个子团长痛哭流涕,检查多次才算过关.此事可大可小,真要上纲上线,就是对领袖的感情、态度、立场问题.

消息传来,一片震惊,原来厕所便纸每晚都要由保卫部门收集起来,仔细检索.从此,大家更加谨慎行事,不敢有丝毫大意了.

2.像章风波.学习期间,正值领袖像章在全国大流行.各大军区之间互赠像章,也是一种时尚.说是赠送,其实都是要钱的,小的几角,大的几元,每个学员都弄了不少.我这个并不主动的人,也随大流积累了百十枚之多.此时,有些心灵手巧的人,还弄了些像章半成品,并备有各色油漆,粗、细小锉,粗、细砂纸,黏合剂等,趁空闲时间自己加工制作.

我们班有位高炮团参谋长,个头不高,灵活好动,伶牙俐齿,性格暴躁.不知他从哪搞了些有机玻璃压制的像章半成品,起初只在课余时间加工,后来竟敢在学习时间干活.他坐在远离班长的一角,用牙膏抹在像章上,用布片进行像章抛光工艺.上身不大动,手下紧忙活.初时班长见他偶有所为,就故作视而不见.后来见他越来越大胆,终于批评他说:“学习时集中精力,不要干别的‘杂事’.”意外的是这一句批评竟惹翻了他,他瞪着一双大眼反驳说:“制作像章是磨炼对领袖的无限忠心,你怎么说这是‘杂事’!”强词夺理,偷换主题,用“杂事”两字,把班长的批评顶了回去,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班长,一时无言以对.幸而在座的老同志出面圆场,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求他集中精力学习,压下了他的激动情绪,支持了班长的管理,缓和了尴尬的局面,和和稀泥,不了了之.

众所周知,铁的纪律,是军队的特点,顶撞领导是军中大忌.这位参谋长为什么敢违纪抗上?其实此类事,由来已久.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干部在技术兵种中,一般资历较浅,提拔较快,引起部分资格老、出身好的干部的不满.而知识分子出身干部,由于历史和社会关系种种原因,底气不足,常常不敢大胆管理属下.1957年整风“反右”以后,此风更甚.“”时期到达顶峰,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背景之下,出现这样的现象,仅是这种思潮的常有反映而已.

3.难以立竿见影.学习时间长了,“学习班”偶尔也放上大半天假,用车把大家拉去北京繁华区,买买日用品和逛逛街面.一次,三位学员返回营区前,见新上市的北京大鸭梨十分鲜亮,其中一位指着梨堆对年轻女售货员说:“称几个,要大的.”那时正风行见面说话要先行说“语录”,此风在北京尤盛.售货员并不急于卖货,先说了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们这位同志没有回过神来,仍然指着梨堆说:“要大的.”售货员提高声调,再次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这才明白要“对”语录,赶忙顺口回答:“要斗私、批修.”仍然伸手指着梨堆说:“要大的.”售货员有些生气了,以更大的声音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也提高调门,再次回应:“要斗私、批修.”并要再次伸手指梨堆时,旁边的同志急忙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这才没再伸手.女售货员连大带小称了一袋,结账后对他说:“我们这梨大小搭配,你光要大的,小的给谁?”这位同志弄了个“大红脸”.

此事传开后,一时成为笑柄,有的人和他开玩笑,见了他的面,先是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斗私、批修.”然后手向下方一指说:“要大的.”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看来学语录,“要刻在头脑中,要融在血液里,要立竿见影”,说起来容易,行起来挺难.

国庆观礼

时间过得真快,八月盛暑进京,转眼到了秋高气爽的国庆前夕.这时传来通知,要我们参加国庆十九周年观礼,每人都收到了一份大红请柬,印刷精美,烫金字画,打开封面,内有个人名字和敬请参加国庆观礼等词语.令我们意外的是,落款竟是周恩来总理,这下子我们又成了总理的客人.

十月一日早晨八点,我们进入天安门前观礼区,卫兵检查极严,逐个查验请柬,一人一柬,认柬不认人.


站在观礼区,纵览天安门广场,是两种主要色调.一是红灯、红柱、红门楼,红旗林立红海洋;一是绿衣、绿帽、绿军装,处处是绿色人群.红绿相映虽然鲜亮,终不免有些单调.

九点典礼开始,领袖们出现在天安门上,短暂的欢呼之后,是副统帅林彪的冗长讲话.十九年前,我在武汉曾近距离听过他的报告,现在看来他好像矮了一些,人也瘦了一圈,加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苍白 340;脸显得老了许多,除了两道浓眉依旧,已经褪尽了当年“一代儒将”的风采.

其后的活动便是盛大的游行,红旗招展,人如潮涌,万岁声声,震天动地.大约下午两点多钟,活动结束,我们返回营区.

这次活动,远不如开国大典.开国大典给我留下了有很多感人场面和动人故事的记忆.

反“逆流”

时近年终,北京已入严冬,在一个寒风阵阵的日子,我们紧急集合去听一个重要报告.开会之前,我们发现军委办事组的黄、吴、李、邱竟然都现身在主席台上,这可是当时权倾一时的人物,会场一片肃静.

会议由总后勤部长邱会作主持,海军司令李作鹏作报告,林彪夫人、林彪办公室主任叶群领呼口号,总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没有讲话.

李作鹏个头不高,身形略瘦,面色偏黑,戴着茶色墨镜,口音清脆,用语简练,透着几分精干.讲话主要是对七位开国元老抵制“文化大革命”的批判.

按李作鹏的说法,元老们一边是三位元帅,一边是三位副总理,还有一位既是元帅又是副总理,还身兼外交部长的陈毅,由陈毅发挥外交专长,穿针引线,把七位元老串联在一起,集体抵制和反对“文化大革命”,这就是所谓的“逆流”.看来,李作鹏等一个时期以来,在某些会议上,伙同等所属的另一集团,多次围攻几位元老,但并没有使七位元老屈服,把七位元老“拿下”,没有最后“定性”,所以李的讲话没有红头文件作根据.

李作鹏讲话,调门挺高,声色俱厉,对元老们直呼其名,甚至还动了“粗口”,一声声“黑干将”、“黑家伙”、“老家伙”、“老右倾”不绝于口.除了人身攻击,摆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事实和“罪状”.会场气氛十分沉闷,完全没有互动互应,特别是提到要把四位老帅一扫而光,这对于以军为家的军队老干部来说实难接受.

为了打破会议的沉闷,叶群几次三番走向台口,举手领呼口号,声音之高,调门之尖,刺得人们耳膜生痛,若不是在现场,我真不相信这个身材矮小、白胖、细眉嫩肉的女人,竟能喊出这令人毛骨悚然、像狼嚎一样的呼声.

听完报告后,是一整天的讨论,小组会上,除按程序依次表态外,谁也提不起精神来,心情一片沉重.许多同志屈指暗中计算,开国十大元帅,除林彪外,朱总年高,刘帅(伯承)久病,彭(德怀)、贺(龙)已倒,罗(荣桓)帅早亡,余下能工作的四位再一扫而光,军中无帅,从心理和情感上大家岂能承受如此之重.

会上虽然沉闷,会间休息时却三三两两悄悄议论不停.我们连某个班有位原在新四军的老同志,久经沙场,个性耿直,对陈(毅)老总感情很深.会上不好直言,会下发泄闷气说:“我就不相信陈老总是什么黑干将、黑家伙等”大家虽有同感,无人敢出头呼应.谁知这时他们班却冒出了个激进分子,指责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是不跟保持一致,怀疑英明决定等”几句话你来我往,更加激怒了这位同志,他气愤地回应道:“我就这么说了,你能把我怎么着?你还能把我的什么什么一口咬下来不成!”此言一出,驷马难追,立刻惊动了上级,叫这个班闭门“整肃”了两天之久,估计把这位心直口快的老总整得不轻.大家都担心他的命运,但出乎意料的是“整肃”之后,居然风平浪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也不再提及此事,我们也就放下心来.我想,可能一是上级也怕把事情弄大,出了“政治性”事件责任难负.更重要的原因是,上面高层领导,对老帅们的感情肯定比我们深,对一下弄倒几位老帅,怎么能不和我们下面干部一样心灵相通呢?!

接见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临近年终,估计新年怕是要在北京过了.十二月底的一天上午,突然紧急集合,车子开出学院,就见街上岗哨林立,已经戒严,只有我们的长长车队一路飞驰.约半小时后到了北京新建的尚未启用的首都体育馆,周围卫兵层层,戒备森严,连体育馆高高的顶上和周围栋栋楼顶都有时隐时现的警卫人员,大家断定如此场景,一定是要在这里接见我们啦.

首都体育馆看起来十分壮观,门前高高的阶梯,四周宽敞的走廊,部队可多路同时进入馆内.外面寒风刺骨,里面却暖风阵阵、春意盎然.馆内设备齐全,灯光雪亮,场地宽敞,一万多人同时入场一点不觉得拥堵.

入座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十分幸运,我的位置就在主席台后正中第三排,低头俯视,主席台几乎触手可及,比隔着半个运动场的正面要近的多了.

就位不久,主席台一端的讲台上,一位胖胖的领导在讲台上轻轻叩打扩音器,显然他是在检查音响设备,定睛一看,原来是空军司令吴法宪,看来他是接见的主持人.他的出现,使我们估计到已到了体育馆,正在贵宾室稍息,接见应该即将开始.

果然,四五分钟后,灯光大亮,胜似白昼,几束聚光灯也全部开启.随后我们对面的同志,起立鼓掌欢呼,万岁声声,有的还雀跃不已.我们也立即起立转头,微微低首下视,只见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轻抬右臂,频频招手示意,步履稳健地向主席台另一端缓步走来.紧随其后的是副统帅林彪,他与主席拉开了一点距离,亦步亦趋地在胸前拿着语录,轻轻挥手.几乎和林彪并行的是周恩来总理,他有时为关照主席,要向前紧行几步,有时为考虑林彪的副统帅地位,不敢僭越,要缓行几步,前后照看,忙前顾后,显然他才是这次接见的真正主持人.我扫视了一眼随后的人们,“旗手”位置比较靠前,高挑身材,白白长脸,一副黑框眼镜,一身崭新军服,微昂着头,一副冷峻得意的神态.在队伍的较后位置是几位老帅,我一眼认出陈毅陈老总.新中国成立后,空军初建,我部驻防上海,改装成第一支喷气战斗机团.陈老总时任上海市长,他来视察部队,登上飞机参观,和部队领导及空、地勤人员交谈甚欢,尽显豁达大度、开朗乐观的个人风范.此时见陈老总,人虽胖了一些,却精神疲惫,面有病容,走路也有些蹒跚,已非当年英姿勃发的神态.我来不及更多细看,忙把注意力又集中在主席身边,此时他已走到主席台的顶端,停下脚步环顾全场,时而单手挥臂,时而双手轻轻击掌,神态从容,尽展领袖风采.突然,周总理灵动地发现了主席台后的人们,他走前一步,引领主席和其他领导转过身来,面向主席台后的人们挥手致意.稍后,主席转过身去,开始缓缓地对向退场门走去.整个会见持续约十几分钟即宣告结束.

接见之后,学习班即告结业.第二天下午,我们领到了接见时领袖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主席挥手致意的大半身照,配以淡的硬木镜框,做工精细,留为纪念.

尾声

四个多月的学习班,时光虚度,学无所获.但我们却亲眼见到了那么多当时的历史“风云”人物,从林彪到他的黄、吴、叶、李、邱五员“大将”,从“”到他们的谋士顾问康生和陈伯达,这些曾经翻云覆雨、权倾天下、为祸中华的人,曾几何时,先后星流云散、身败名裂,并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们也深深感觉到,许多开国老帅、元老勋臣,在黑云压城、颠倒的危难时刻,表现出的不顾身家安危、奋起抗争、为民请命的坚强革命精神,他们就是我们民族的脊梁.由于他们和广大人民的一起斗争,才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满目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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