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的情,在面条上荡悠悠

是一家只有七百多人的日资公司,却设有大小两个食堂,小食堂是专门为课长以上的高级职员服务的,环境优雅,自助式进餐,我们称之为“白领食堂”:大食堂则基本没有服务概念,是为打工一族“装填”肚子而存在的,一色的大锅菜,排队打饭,类似奥斯维新集中营的套路,我们称之为“蓝领食堂”.

每次去大食堂吃饭,我都会把马丁路德金的名言“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昔日奴隶的儿子能够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亲如手足”篡改成“我梦想有一天,在冈本电子的白领食堂里,打工妹和日本老板同席而坐吃牛排,我吃大来你吃小”边走边背诵.

我今天下班又晚了.打了残羹剩饭在大食堂坐下,我对面的一对小鸳鸯正你一口我一口,如食仙浆般地将一碗清澈见底的海带汤灌进彼此的嘴里.我低头看自己的饭盒,却发现两只在汤里殉情的苍蝇,于是尖叫一声打算逃之夭夭.

“怎么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转头看见一个长着娃娃脸,笑得可爱如大阿福的男孩,手里拎着一个装满剩饭的铁桶,穿着肥大的军棉袄,戴着搞笑的厨师帽.

“两只苍蝇.”我把饭盒递给他看.

他笑了笑,让我跟他走.他左手拿着我的饭盒,右手拎着桶,踏踏实实走在前面,我狐疑地迈着步子,不知道这小厨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到大食堂的工作间,我站在炉火边取暖,他将厨师帽塞进棉袄的口里,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大碗堆砌着洋葱、青椒、羊肉片的拉条子面,热腾腾捧到我面前,道:“吃吧,趁热吃!”

天哪,我是郑州人,拉条子面是养育了我二十三年的最爱!记得刚来到无锡打工时,天天大米饭吃得我痛不欲生,当即在公司饭票上赋诗一首:排骨诚可贵,羊肉价更高;若有拉条子,二者皆可抛!

等我吃完,已经和阿福哥很熟了,至少知道他今年二十四,东北人(难怪拉条子做得如此地道),和“抗联”英雄杨靖宇的名字一样,叫李靖宇;和我一样,也是高考没考上,出来打工的;他打工的理想是能赚些钱,回家开个养鸡场.

我是告诉他,我正在读自考会计专科,如果他的养鸡场以后做大了,我也许能当他的会计师.

他豪气地说:“好啊,到时我一定请你帮忙.”

外面飘起了雪,大团大团地向下坠.我要回宿舍了,他说顺道一起走.路上,他看了一眼冻得两排牙乱打架的我,忽然将身上的军棉袄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自己鼻头却冻得通红,脸上还挂着害羞的笑,说:“你们女生总是娇嫩一些,我比你耐冻!”

到了女工宿舍楼下,我将军棉袄脱给他,灯光下看清了他乌青的嘴唇――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

他把军棉袄套回身上,却说应该感谢我,因为平时没有人和他聊天,和我聊天是件很开心的事.最后他强调说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打小我就被人讥讽是个脾气死倔的丑丫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惬意的夸成“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我听得心花怒放,于是站在楼门口一再向他挥手,直到他缩着脖子消失在雪花里.

也许他需要一条围脖.我想.

宿舍里的人像法官一样在下铺坐成一排.“刚才那个人是谁”老大很严肃地问我.“什么人”我故意装糊涂.“刚才那个穿着军棉袄和一个男孩站在楼下的人是不是你”老二也开了口.

大家都很紧张地盯着我的嘴,我笑了笑.

“我们打水回来时看见你正在和他说话,那个男孩子长得倒是不错,是哪个部门的你怎么认识他的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老大再次发来一串连珠炮.

我耸耸肩算是回答,拎起瓶子准备出门.

老三冲在我前面拦住我的去路,一本正经地说:“张小可你也太不像话了,我们什么都不瞒你,你认识了这么出色的男孩子居然也不和我们讲.”一一老三的白领男友被他爹妈生得很委屈,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她和我的脸一起落在对面的镜子里,不用看我就知道她比我漂亮,而我的“他”比她的他要出色,这让她心里很不平衡.


为了能让大家睡个安稳觉,我将实话抖了出来.当我说到他是大食堂的小厨师时,她们整齐地发出了“哦”的一声,相互交换着目光.声音简单却内容丰富:原来是个小厨子啊,她这长相也就只能找个那样的人.我本来想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甚至连朋友都还不算,可这时委实不爽,所以毫不犹豫冷冷回击道:“小厨子怎么了丢你人了你又不是我爹妈,管得着吗”说着,我拎着水瓶向外走,故意不带上门.身后,门被摔得“咣当”一响,把她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夹断的同时也夹得我泪水直淌.

从这以后,一星期内我就成了生产课的名人,走到哪儿似乎都能感觉到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就是那个和小厨子谈恋爱的文员.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想不明白和小厨子谈恋爱就低人一等了哪个打工妹在打饭时没有向厨师露出可爱的笑脸希望碗里能多块肉凭什么自命不凡扮优秀?

我一边为小厨子李靖宇抱不平,一边将手里的毛衣针舞得飞快,是的,我在为他织围脖.老三走过我身边时问我怎么不去吃饭.老大将饭碗弄得叮当响,说:“人家有小厨师开小灶呢,还用和我们一起去挤”我冷冷地看她,她撒腿跑了.如果不是她跑得快,我不敢保证掌中的毛衣针不会变成小李飞刀!

围脖已经织得差不多了,我将围脖围在自己的脖子上,暖暖的毛将脖子弄得无比舒服,我忽然想起了他缩着脖子消失在雪夜里的身影:窗子没关紧,被风刮得乱响,我放下围脖爬上去关窗,目光落在楼下一个寂寞的人身上,那人缩着头,不确定地向上张望.

天哪,是靖宇!

我急急跑下去,硬生生地问“你找我”他笑了:“你今天怎么没有去吃饭”我踢着脚下的雪团不出声.“今天很多人去打饭时,我听见他们说这就是那个骗了生产课女文员的小厨师.”他坦荡的语气让我突然觉得那些狭隘的同事特别恶心.

“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种谣言.我知道这对你影响不好,你放心,还有两个月我的合同就到期了,我在这儿挣了差不多两万块,开个小养鸡场也够了.我一走,谣言就不攻自破.你不用为这个烦恼啊,而且更不用为这个不去吃饭.”他将话一口气说完,看我不出声,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扭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和你聊天很开心的,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真的.”

风,这时又刮了起来,他把脖子缩进了军棉袄的领子里.

我叫住他,让他等一下,转身向楼上跑去.我将围脖三下五除二收了线头,抱着冲下楼.“这个送给你.”说着,像那天他把军棉袄披在我身上一样,我将围脖温柔地绕在了他的脖子上,可惜织得太匆忙了,围脖有些短.他高兴得笑出了声,把脸贴向围脖说:“在我们东北乡下,三九天大老爷们都是穿竖领的羊皮袄子,很少戴围脖的,这是我的第一条.”正在这时,老大和她的白领男友恰巧走过,我听到老大发出了一声惊呼.我把头一甩,笑嘻嘻地问靖宇:“你那儿现在有没有好吃的拉条子面”

从此,不上班的时候我就躲在大食堂的操作间里看靖宇炒菜做饭.别的厨师都说他好福气,找了个文员做女朋友.他红着脸看我,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忙完了食堂的大锅菜,他就戴着短短的围脖给我做他的拉条子面.

我看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微笑,这真的是个好男孩,至少比我们生产课那些装腔作势走到哪儿都夹着一本<日语速成>的所谓“白领”男生来得坦诚可爱.如果说那些男生像花花绿绿包装漂亮的面包,他就像一碗内容精彩的拉条子面.一个看上去硕大,填进肚子里却不过鸡蛋般大小;另一个却实实在在,能让人吃饱吃好.

两个月一眨眼就要过去了,那天吃完羊肉特多的拉条子面,靖宇没有像平时那样给我一个大阿福似的微笑,而是忧伤地看着我,他想将眼睛尽量眯起来笑,却挤成了哭脸:“小可,再过两天我&# 23601;要回东北了,以后我们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会想你的.”

我鼻子一酸,忽然哭了起来.

他想找纸巾,最后却只找到了一顶厨师帽.

我用厨师帽狠狠地擦着鼻子,说:“如果你走了,我一人在这儿打工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苦涩地笑,说:“还有比我更有意思的人啊,他们学问高收入多,和你聊天应该更快乐.”我将厨师帽丢在他身上,跑回宿舍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哭完后就坐在床上发呆.

这两天靖宇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

这两天过得仿佛比两年还漫长.

我一向都对自己很有主张,决定一件事从来没有拖得这样长,这不是我这个脾气死倔的丑丫头的性格!于是,两天后的一大早,我在女工宿舍楼前截住了拎着行李向我告别的靖宇,我毫不害羞的大声说:“老板,你愿不愿意请一个会计专科都没有毕业的会计来帮你打理养鸡场管饭就行,拉条子面最好!”

(摘自《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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