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三月里的这个星期天,对让马克和他的中国朋友让居易来说,都是个有意思的日子.
这天是法国市镇议会选举的第一轮.上午11时半,流浪汉让马克与他的中国朋友让居易相约来到巴黎六区杜拉斯家对面、设在一所初中校园内的第九号站.六区共有六份竞选名单,竞选区长及巴黎市议会议席,让马克是其中“另一种声音”的竞选者.他穿了一件也许是为了竞选才上身的七成新的皮茄克,平日蓬乱纠结的长头发大胡子梳理得干干净净,一反以往“国王的逗乐小丑”形象.在摄像机的跟踪下,让马克拿起一张自己投自己的选票,小心翼翼走进了“隔离间”,行使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让居易随即也拿了一张让马克的选票,跟进旁边另一个隔离间.此前,同是六区居民的让居易已在他自己的网站上发布文章,阐述要把选票投给让马克的七条理由.让居易说,他为让马克的竞选者身份感动.
让马克既是流浪者,也是巴黎六区的常住民.他白天坐在圣日尔曼德普莱的“桅楼”报亭前行乞,晚上睡在奥赛博物馆现已封闭的拱廊下.流浪三十年,他至少有二十七年的光阴扔在巴黎六区这个充满历史文化意蕴的街区,可算当地无人不晓的“名人”.如同名闻遐迩的“双偶”咖啡馆和门前那几棵老树,已然成为这一带不可或缺的人文景观.让马克自诩为人行道的看守者.他的形象标志是灰白色长头发,大胡子,折叠椅,还有狗.他是用典雅的法文条件式倒装句向行人乞讨的极少见的乞丐,人缘好,修养更好,所以能在圣日尔曼德普莱这样成就了萨特、波伏娃等巨人的文化圣地长久立足.他总是乐呵呵地靠在“桅楼”报亭的玻璃墙上,与流连驻足的文人名家谈书论剑,他的夸夸其谈和价值判断有时竟也能让那些作家艺术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们听得一愣一愣.
让居易认识让马克已有年头了.让居易是旅居巴黎的华裔自由职业者,语言学家,他创办的感觉法国系列网,为中文读者展示了阅读法国的另类视野.他就住在街区内萨特住过的那幢老楼里.搬进来那天,让居易去“桅楼”报亭买报,恰逢让马克与人闲聊.说是闲聊,话题却不闲杂,是关于两位文化名人的鉴赏与评判.让马克的眼界与精辟被让居易撞了个正着,从此认定这行乞的流浪汉绝非等闲之辈.那以后,让居易去“桅楼”买报,几乎天天都会与扼守报亭的让马克照面,聊几句,走时扔下几个欧元.聊得多了,熟稔了,就成了无意间有了份牵挂的朋友.倘若哪天让马克不在他那张折叠椅上坐着,让居易就会有隐隐的不安与失落.
让居易有个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每逢圣诞节都会给附近的流浪汉送出一份小礼物.以前住在别处是送给在邮局替顾客拉门的东欧人,后来换到这个街区,自然是送给让马克了.每年出去过平安夜前,让居易都会把装有四十欧元的信封与节日祝福一并交给让马克.让马克突然就沉默了,乱发披挂下的眼睛流露出无言却真挚的感动.那一年,欧元开始发行,法郎即将退出流通,让居易把积攒数年足有几斤重的法郎生丁装进尼龙袋提去见让马克,并用他擅长的“条件式”问他是否介意把这些法郎送给他.让马克咧嘴一笑,居然在连声道谢后举起那袋几百法郎的硬币,冲着“双偶”咖啡馆露天座的客人边跑边喊,一直跑到圣日尔曼德普莱广场兜了一圈,是孩子般的童真.
那时的让马克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流浪遭际会在生命某一瞬间发生奇迹般的变化.两年前,巴黎一个名叫“堂吉诃德的孩子们”的协会在市区圣马丁运河旁设立了流浪者营帐村,让马克正因奥赛拱廊封闭了无处可去,就入了营帐.四个月后营帐村撤迁,协会动员社会力量敦促政府为部分流浪者安排了居所.命中注定要留守巴黎高尚区的让马克竟在皮埃尔神父创办的埃玛于斯协会刚接管的大楼里分到一个房间,幸运从天而降.这栋气宇轩昂的大楼位于巴黎最昂贵街区之一的布希街,原是国立行政学院的学生宿舍,许多日后的政界高官社会精英都在此住过.后学院迁至斯特拉斯堡,巴黎左派政府收回大楼,将其改造成专门接纳无家可归者的“驿站之家”.其时这一带的房价已涨至每平米一万欧元以上.搬进去那天,让马克背着他的破行囊,牵了狗,耳边掠过高贵的邻居的咬牙切齿声.
或许真是这栋楼里氤氲着的精英之气唤醒了流浪汉的参政意识,当“穷小子”协会主席告之巴黎市议会选举时,将从各区推出“贫困受害者”阶层竞选名单时,让马克当即决定在六区领头参选,与现任区长角逐下一届区长（巴黎市内20个区区长相当于其它市镇市长）,从而要为更多无家可归者争取像他自己那样刚得到的这份温暖.那天,让马克清理了个人卫生,去区政府作选民登记,并宣告竞选区长的意愿.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无论选民登记、、还是竞选,都史无前例.
让居易说,如果以为让马克的这一壮举仍不失他幽默诙谐的搞笑,那就错了.让马克深藏的心迹在他的竞选宣言里坦陈无遗：我们是流落街头的失败者,城市的幽灵,现行体制的孽子,即便到了墓地,也是匿名的死者,但我们并不因此而缺少人性.在社会这面镜子中,我们是不愿被人们正视的倒影,因为我们从不曾联合起来形成一种政治代表,我们从未充分利用公民的义务和权利,这种局面即将改变.我们的参选将得到关心解决我们处境的“有居所者”的陪伴和支持.今后我们愿意积极影响政治、公共和社会讨论,并希望得到选民的大规模支持.请支持我们!
这个星期天,让马克在第一轮中得了577票,占得票率的3.73%,高过极右党国民阵线,接近绿党.对于无任何政党和金钱背景,单匹马初出茅庐的让马克,已属不凡.
从此,让马克成了各党派第二轮“拉票战”的热门对象,因为他的3.73%选民在某种意义上有可能左右第二轮选举的最终结局.据说,来拉票时许愿给他区议员职位,被他拒绝了.两天后,让马克参加法国电视六台的脱口秀节目,他在嘉宾台宣布要把他的3.73%票“还”给左派社会党竞选人.理由是社会党已应允如果当选会在六区再开设一幢像他目前居住的那种流浪汉融入住所.让马克还私下对他的中国朋友透露过,他已规划好下半辈的“仕途”,准备励精图治五年,在下届选举时东山再起.他信心满满地说,那时,我六十岁,应当更成熟,当一任区长,也好退休了.
星问摘自《文汇报》20080323编辑/孟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