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姐夫家有一溜平房,这溜平房是公房,姐夫的父亲住西头,姐夫的哥哥赵收和嫂子安二菊住中间,姐夫家住东头.
那年暑假,我一进院门,一个西瓜咚地落我面前,然后炸弹似的崩开了.我吓了一跳,刚缓口气,一个女人又咚地栽我跟前.院门边是赵收家的厨房,栽倒的女人就是安二菊,她被赵收从厨房里扔了出来.安二菊刚一沾地,就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这时我才瞅见她手里抓个碗,她的手一扬,一碗稀饭就浇到了赵收的头上.赵收杀猪似的叫唤着,两手拼命在头上抓挠等
我问姐是咋回事,姐说他两口一周至少吵两回,已经吵油了,没法给他们劝架了.
赵收家的厨房两天没有冒烟,安二菊回了娘家,赵收蹭他娘的饭.过了一周左右,安二菊回来了,一脸的平静,好像出差回来了,或者旅游回来了.赵收不理她,还是蹭他娘的饭,安二菊在医院外科上班,她也会省事,也跟着到婆家混饭.
夜里,我睡得正酣,陡地听到一阵嚎叫,好像谁家的孩子被狼叼走了.我想开门瞅瞅,睡在里间的姐说,赵收和安二菊吵架咧.我欠欠身子又躺下了.
天明起来,院里很静,好像啥事都没发生.我准备到街上逛逛,刚走到门口,赵收迎面过来.他前额上贴着一块纱布,像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兵.他羞涩地和我打个招呼,低着头过去了.这时我才明白,昨晚赵收被老婆打了,那嚎叫声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长得高大,听说还当过兵,我越想越感到可笑.
傍晚,我在门口乘凉,赵收没事可做,就凑我跟前拉话.他问大学里好么,我说好.又问我谈恋爱没,我说没有.两人没拉几句就无话可说了.赵收没有走,他摸摸额上的纱布终于找到了话题,他说起他当兵之事.他说他当的是兵,平常练的是散打.每次连里比赛,从不出前五名.他慷慨激昂地讲着,满脸都是兴奋和喜悦.我猛地瞅见他额上的纱布沁出了血,就善意地提醒他.他摸摸纱布,好像想起什么,便陡地缄了口.
多天后,他家的厨房终于冒烟了.我以为他俩一起吃饭呢,观察两天,我发现他们各做各的饭.不知咋的,我心里生出一阵惆怅,我想,这种日子是两口子过的么?
假期很快结束了,走的那天,我起得很早.在院门口,我发现一个摔碎的锅,碎锅就在赵收的厨房门口,锅里的稀饭漓啦一片一条狗小心翼翼舔吃着.我想,赵收和安二菊肯定又吵架了,只是我没有听见罢了.
学校召开运动会,我趁机回家补充给养.夜里住在姐家,她住里间,我住外间.半夜,有人伏于后窗轻叫着二菊二菊,是个男人的声音.姐狠狠地说,你找错人了.那人听姐一吼,哧溜窜了.我问姐是怎么回事,她说这个男人是二菊的情人,赵收一不在家,他就半夜过来,老是敲错窗户.我问姐,二菊有了情人,赵收还跟她过么?姐说,赵收肯定不知她有情人,他俩还是该吵就吵,该过就过.
到了寒假,我又来到姐家,院里很是安静,一连几天就这么静着,我有点不习惯.几天也没见着赵收和安二菊,一问姐,姐说赵收遇车祸死了,死了好多天了.我问安二菊在哪呢,姐说,她还在床上挺着,挺了好长时间了.
我觉得应该瞧瞧她.我推门进去,她正在床上躺着,头发蓬蓬乱乱的,像个乱糟糟的鸡窝.见我来了,她怅怅地坐起.我发现她的眼肿着,脸似乎也肿着,整个都变了形状.我要她好好保重身体.话没落地,她的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我不知说啥好,她却安慰我说,你放心,我没事,我觉得赵收还活着,我起床他也起床,我睡觉他也睡觉,他白天黑夜都跟着我.我觉得安二菊受的刺激太深了,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我只得从房里退出来.
没多久,她上班了.她在医院外科工作,一次她看到病人流血,就陡地晕倒了,医院只得把她调到内科.院方认为,安二菊不见血就没事了.其实,远不是这样简单.她下班回到家里,总是长时间地坐着.院里有棵桐树,桐树有一抱粗,她就往树上一倚,虚虚地往空中望着.姐劝她坐到屋里,她说赵收不想进屋,我也不想进屋.姐说天冷了,这样待着会把身子冻坏的.她却说赵收在外面,我也得在外面,我得陪着她.谁也劝不动她,她谁的话都不听,大家只好任她在树底下待着.
安二菊很少做饭了,我常瞅见她端碗饭蹲在厨房门口,碗里盛着方便面.她把筷子插在碗里,把面条挑起,长时间地挑着,手都僵在半空了.有时她也做点饭,一般都是歇班时做.她把菜篮提到门口,先是一点点择菜,边择边往外瞅着.饭也做得很慢,磨蹭着,似乎等着谁的到来.
我说要是长期下去,安二菊会出毛病的.姐说慢慢会好的.安二菊没变好.好多次我在门口碰上她,我给她打招呼,她站住跟我讲话,正说着,一扭头就离开了.我知道她的精神恍惚了,家人常常安慰她,但都无济于事.我替她难过,姐也替她难过.她下班晚了,姐就让她吃饭.她也不谦让,扑扑啦啦吃完,一抹嘴就走了.她不离开院子,有时站在门口,有时站在树下,一站就是半晌.
春节快到了.祭灶这天,姐给安二菊送些麻糖.安二菊不要,说自己也到街上买去.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院里,猛地捂着头问,我的自行车呢?她骑的是种红色电动车.姐问她今个骑回家没有,她搔搔头说,记不清了,确实记不清了.我纳闷,赵收的死咋对她影响恁大.
几个月过去了,有人给安二菊介绍对象.她对人家说,我不找.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叫人都听不到了.姐说,安二菊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她撑不了很久的.
赵收死后一年的冬天,我在姐家住着,安二菊正为赵收筹备一年祭奠.姐见安二菊颠三倒四的样子,让我给她帮忙.我到她房里,她舒朗了许多,我问她先备些啥东西,她顺口说,先买些苹果、枣、柿子.我问她为啥买柿子,她说赵收好吃柿子.正是冬天,到哪买去?俺俩到超市看了,到市场看了,都没有找到.安二菊回到家里,呆呆地坐着,情绪极为低落.我安慰她说,既然赵收爱吃,咱尽力找吧.
县城边就是农村,农村有集市,安二菊就到集市上找.腊月天,天寒地冻,集市上摆满了白菜萝卜之类的冬菜,见不到一个水果.俺俩从集市东头找到西头,再从南头走到北头,没见一个卖柿子的.安二菊问咋办,我说既然找不到柿子,就算了吧.安二菊马上说,不中.赵收就好吃柿子,一年了,咋能不给他弄个柿子呢.她没有罢休的意思,一头又扎进了人群中.连问了几个人,都说是冬天,柿子都吃光了,哪有卖柿子的?安二菊不死心,又问了几个老人,一个老人说,他家只有几个,在墙上挂着咧.安二菊说,几个也中,要多少钱给你多少钱.
俺俩走了几里地,从老人家里买了六个柿子.安二菊用纸包好,小心放到篮子里.她说,该办的都办好了,只等后天上坟了.
天明了,我还没睡醒,安二菊就把我叫了起来.她说夜里做个梦,她看见赵收坐在一个圆形的房子里,里面没一件家具,房里的地光光的硬硬的,显得极为清贫.赵收穿双布鞋,前面露着趾头,愣愣地在房里坐着,安二菊说着哭了起来.在我的极力劝慰下,她止了哭说,得给赵收买双新鞋.
我陪她找了三四个鞋店,安二菊不是嫌布鞋的底薄了,就是嫌鞋底太硬了.到了中午,终于在城边的一个商店里找到了一双,她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瞅着,嘴里嘟哝着说,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她把自己的鞋脱了,穿上布鞋,来回走了几趟,觉得右脚的鞋有点夹脚.连换了两双,才觉得满意.她拿着鞋自语似的说,赵收有鞋穿了,赵收有鞋穿了.
赵收祭日那天,安二菊早早起了床.她洗了脚,洗了头,洗了脸,然后倚在凳子上闭目静思.也许感到天光从门缝里挤进来了,她站起,慢慢从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大衣,这是她和赵收结婚时穿的.大衣仍崭新崭新的,背上还有道清晰的折痕.我参加过她的婚礼,隐约还记得这件衣服,于是便疑惑地瞅着她.安二菊说,赵收喜欢这件衣服.他活着时,我经常穿给他看,这件衣服是他亲自给我买的,他跑省城给我买的等她不停地唠叨着,边说边抹眼泪,我怕她再做出意外的举动,就催促她早点上路了.
赵收的坟很小,上面长满了草,草很茁壮,好像把坟里的养料都吸净了.我们顾不了这些,就放好桌子,摆好水果,等亲朋到来.这时安二菊的手伸进包里,摸索半天,从包里拿出了六个柿子.她把柿子搁在桌子中间,堆成两摞,然后退后几步,立立正正地瞅着.她的眼光穿过桌子,穿过桌上的祭品,抖落在坟茔上.眼光变成了一条虚线,绕在坟上,绕在荒草上.我似乎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像似穿衣声,又似两手的相抚声,于是一种恐惧蛇似的附在我的身上.这时,安二菊已走到坟前了,她先恭敬地站好,然后一手扯住白色大衣的前襟,对着坟茔呆呆地站着.我觉得赵收从坟里出来了,他站在安二菊面前,静静地瞅着她.他的眼光湿湿的、粘粘的,它们落在白色的大衣上,并一点点浸到了布丝里.布丝里都是他的眼光,大衣湿透了,牢牢地粘在安二菊的身上.我不敢看下去了,我深深地低着头,瞧着地上的一堆荒草.但我仿佛 0475;到赵收伸出了手,他的手惨白惨白的,就如透明的玻璃.他把手放在安二菊的肩膀上,然后顺着身子慢慢地往下滑着.我听着一种声音,它像涌起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呼而来.
后来,我到了外地.听姐说,赵收三年的祭日里,安二菊都是穿着那件白色大衣.三年后,安二菊改嫁了,她过得很不好.
责任编辑孙仕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