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有明一代,二百七十余年的经济形态的演变在明代诗歌中有着或多或少、或隐或显的表现.明诗的这种经济表现与明诗人的经济理念之间潜伏着一种贯通与对应的关系.明代的经济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文化角度影响着明诗的姿态.明诗视野所呈现的社会图景中勾勒出了兴废繁滋的经济侧影;赋诗唱和中的微妙态度折射出了经济变迁影响下的士商互动;生计压力下的作诗求利更是经济关系的现实体现.经济的变迁提出了诗人与诗学“安身”的新命题,而凝聚传统文化精神的明诗姿态则保持着不变的“立命”原则.
有明一代,二百七十余年的经济生活或隐或显地表现在明代诗歌中.明诗的这种经济表现与明诗人的经济理念之间潜伏着一种贯通与对应的关系.明代的经济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文化角度影响着明诗的姿态.两千年的诗歌传统在有明近三百年的经济变迁中一如既往地延续着自身的人文历程,却无法回避时代的经济烙印.深刻影响传统社会的农业经济自是明代毋庸置疑的主导经济模式,“以农为本”的立国思路,士农工商的层级序列亦是最为一般的社会表征,农业文明所培植酝酿的传统精神更普遍渗透于正统诗文中.非主流的工商业对于传统社会的影响虽不能与作为居于支配地位的农耕经济相提并论,却也不能一笔抹煞.况且,明代工商业的巨大变迁还曾引起了中外学者关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广泛讨论,无论是既有的研究成果,还是这一问题备受关注的学术现象,都已说明经济形态的变迁对于明代社会有着不容忽视的文化触动.尽管明代社会基本保持了农业文明的主流文化特质,但商业经济的发达毕竟对传统文化构成了相当的冲击.诗歌作为传统文化的正宗载体,经济生活固非其核心关注,然明诗视野所呈现的社会图景中却也勾勒出了兴废繁滋的经济侧影;赋诗唱和中的微妙态度亦蕴涵着经济变迁影响下的士商互动;生计压力下的作诗谋利更是经济关系的现实体现.从具体内容到创作主体,从倾诉对象到创作动机,明代经济生活的历史变迁以其无所不在的普遍张力向明诗和明诗的创作主体提出了“安身”的新命题,作为传统人文精神之重要载体的明代诗歌当然有其作为回应的言说姿态.
明诗视野中的经济侧影
传统诗歌“感事触物”的创作动机对于状写对象向来没有太多限制,风花雪月、山川胜景、人物古迹、王道兴废、政教得失、风土民俗,莫不可以成为士人言志抒情时的触媒契机、美学观照、生命寄托.关系民生的经济生活虽非古代诗家性情图谱中的主体构成,却也在关切民生的入世精神下被摄入了包罗万象的诗歌视野中,明诗自然也不例外.
如同每一个战乱之后的新兴王朝,明代的传统农业经济在建国之初即得到特别的重视、鼓励.深味稼穑艰难的朱元璋“利用其专制权力去严密地管理他的帝国,以使他保持其简单的农业经济.农业生产是国家压倒一切的利益所在,其他经济活动不被认真对待”①.以农为本的经济建设所针对的是连年战乱后的社会凋敝,竭尽全力的农业恢复虽是现实的必须,却也包含着汉制恢复的文化心理.朱元璋尝谕户部曰:“人皆言农桑衣食之本等自什一之涂开,奇巧之技作,而后农桑之业废,于是一农持耒百家待食,一女事职而百夫待衣,欲民之毋贫得乎?朕思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宜令天下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庶民之家不许衣锦绣”②.虽然承认四民的“各守其业”,却明确地将“黜末”列为“业本”的前提手段,更明确规定“农民之家,许用纱绢布,商贾之家,止许穿绢布;如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③.百年衣冠的恢复本就包含着等级尊卑的秩序重建,平民服饰面料的规定正是贵贱有别的民间体现,其所体现的正是重农抑商的国家态度以及开国君王对农业社会俭朴风气的特意提倡、保持.在重本抑末的传统思想与国家政策下,明初的工、商业发展实是步履维艰.王冕《漫兴》其三云:“草木何摇撼,工商已破家.饶州沉白器,勾漏伏丹砂.吴下难移粟,江西不运茶.朝廷政宽大,应笑井中蛙”.连年战乱后荒芜景象是工商业所必须面对的社会现实,元季乱世,民不聊生,基本的生命安全尚不能保障,何言生产.“候时转物”的商业行为更因交通的险阻不通而废弃.明王朝的一统虽基本满足了天下子民的安全需要,但百废待兴的凋敝社会既没有可供交换的余钱余物,更不具备可以刺激工商业的购买力,再加之国家抑商政策的严格控制,钞关、盐课之外,又有御史稽查,征商之法,纤悉具备.如此氛围下的工商业自然只能在国家控制之下“安守其业”地缓慢发展.如洪武时“官给茶引,付产茶府州县,凡商人买茶,具数赴官纳钱给引,方许出境货卖”④.严格的茶引制度所体现的正是国家对于茶叶的专卖控制.高启《采茶词》云:“雷过溪山碧云暖,幽丛半吐旗短.银钗女儿相应歌,筐中摘得谁最多.归来清香犹在手,高品先将呈太守.竹炉新焙未得尝,笼盛贩与湖南商.山家不解种禾黍,衣食年年在春雨.”湖南商人的异地收购须有官给茶引的许可,“高品先将呈太守”的官员优越性正折射出官府在茶叶贸易中的垄断地位,先官后商的逼真描述中正略可窥见明代茶法之制.国家对于重要物资的禁榷专卖原是明初经济生活的重要内容,诗人的状写用意虽不在此,却也是当时情形的侧面写实.
凭藉天下一统的恢复热情,雷厉风行的政令效力,朱元璋休养生息的重农政策大为见效.陶安知饶州,民为之歌云:“千里榛芜,侯来之初.万姓耕辟,侯去之日.”⑤济宁知府方勤克,视事三年,户口增数倍,一郡饶足.济宁人歌之曰:“孰罢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⑥民间的由衷歌美自然有别于文人的粉饰,安乐和平的治世之音背后正是经济恢复的繁荣盛况.以至在经历了四年靖难战争之后的明帝国,依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石外,府县仓廪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岁歉,有司往往先发粟振贷,然后以闻”⑦,更成为朱棣征漠北、下西洋等帝国壮举的物质后盾.农业经济的发展造就了社会的富庶,剩余产品、剩余劳力以及购买能力、购买均得以保证.天下一统的安定局面保证了交换的安全、便利,实已营造出一个广阔的商品市场,虽不曾得到政府的直接鼓励与支持,但明代工商业却已于经济发展的自我运作中开始走向繁荣.冯坚为南丰典史时,政平讼理,民怀其德,歌曰:“山市晴,山鸟鸣.商旅行,农夫耕.老瓦盆中冽酒盈,呼嚣隳突不闻声.”⑧“商行”“农耕”的描述正是太平气象下的百废兴作.若王《渑池县丞王侯驱虎歌》中称:“贾客凌晨聚”,贝琼《青林道中》亦言“贾客晨冲雾”,张羽更有“商船无数青山绕”之句,虽系客行常情,但于诗家颇为频繁的叙述中,商业的复兴端倪已约略可见.徐贲《贾客行》称:“贾客船中货如积,朝在江南暮江北.平生产业寄风波,姓名不入州司籍.船头赛神巫唱歌,举酒再拜酹江波.纸钱百垛不知数,黄金但愿如其多.须臾神去风亦息,全家散福欢无极.相期尽说莫种田,种田岁岁多徭役.”“姓名不入州司籍”的漂泊人生中,商贾的社会待遇大体可见,“平生产业寄风波”的朝暮转徙中,面临着自然、社会中的各种经商风险,“赛神”、“拜酹”的祭祀保佑正是无助心态下的习见行为,“纸钱百垛不知数,黄金但愿如其多”的求利心理自是商贾的一般心理,而“但愿如其多” 30340;心态正为积聚阶段的商家常情.与种田农耕相较,亦不过“岁岁少徭役”而已,并无特别的优越感.勤谨辛苦,毫不张扬的安守其业正是明初商贾的一般写照.
随着农耕技术的提高,水利作用的发挥,农业经济持续发展,尤其是明代中后期,易种植、耐旱高产的玉米、番薯的传入,大大增强了应对饥馑的生存能力.温饱保障的相对增强,为桑棉等经济作物长足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木棉“遍布于天下,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其利视丝盖百倍焉”⑨,“蚕桑之利,莫甚与湖,大约良田一亩,可得叶七八个,每二十斤为一个,计其一岁锄垦壅培之费,大约不过二两,则其利倍之”⑩.利润驱动下,种棉、桑者日益胜过种稻者,江南尤盛.由之带来则是日益频繁的商品交换:常熟“货布用之邑者有限,而捆载舟输,行贾于齐鲁之境常什六”(11);嘉定所产棉布为贾贩,“近至杭、歙、清、济,远至蓟、辽、山、陕”(12).农业经济的职能指向由最初的完成赋役,养家糊口开始转向追求营利的商品生产.与之相应,明代的工商业经济无论是在经营规模还是影响深度上均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势头.王《寓圃杂记》中关于吴中经济的记载屡为后世研治明代经济、风俗者所称引,亲历见闻的今昔描述堪称一节典范的区域经济简史,其时工商之盛或可略见.若陆深《江南行》所歌:“江南佳且丽,沃野多良田等东通沧海波,西接阖城烟.既饶鱼稻利,复当大有年.登眺何郁郁,井市互纠缠.商贾竞启关,逋流愿受廛.”正堪补证.频繁的贸易往来造就了许多商品集散地――马头.若“今天下大马头,荆州、樟树、芜湖、上新河、枫桥、南濠、湖州市、瓜州、正阳、临清等处,最为商货辏集之所”(13).薛《临清曲》已曰:“临清人家枕闸河,临清贾客何其多”,至李东阳《临清二绝》其一更称:“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鸣锣处处闻.”可知其盛.又若“樟树镇在丰城、清江之间,烟火数万家,江、广百货往来与南北药材所聚,足称雄镇”(14).唐文凤《清江镇》则称:“镇市清江上,居民栋宇连.淮盐堆客肆,广货集商船.草色春迷地,波光暖浸天.凌晨征棹发,万灶起炊烟.”诗、史互证,足见繁华.商贾云集的马头盛况正是贩运贸易的发达标志,与之相应的则是工商业的整体兴盛.
商业都会的城市经济更是空前繁荣.帝都京城自不必说:“自古帝王都会,易于侈靡.燕自胜国及我朝皆建都焉,沿习既深,渐染成俗,故今侈靡特甚,余尝数游燕中,睹百货充溢,宝藏丰盈,服御鲜华,器用精巧,宫室壮丽,此皆百工所呈能而献技,巨室所罗致而取盈.盖四方之货,不产於燕,而毕聚於燕.其物值既贵,故东南之人不远数千里乐於趋赴者,为重糈也”(15).各省进京会试的举子、地方官吏与京官的交往应酬等均潜藏着巨大的商机.而各省都会亦是店铺林立,商货辏集.至若苏杭地区,更是繁盛.杭州城“接屋成廊,连袂成帷,市积金银,人拥锦绣,蛮樯海舶,栉立街衢,酒帘歌楼,咫尺相望”(16).贝琼尝谓“钱塘实都会,西湖天下奇.朱楼起相对,上有千蛾眉”,可知不虚.又如岳岱诗曰“两岸烟花迷贾客,万家杨柳挂新秋”.“淮海岷江都会地,繁华雄盛古扬州”(17).所述即为扬州胜景.张得中曾作两京水路歌,描述当时之交通便利,其《北京水路歌》称“杭州旧是临安府,藩臬三司列文武.坐贾行商宝货烦,锦绣街衢百万户.北出关门景如画,竹篱人家酒旗挂.高亭临平谈笑间,等闲催上长安坝”、“平望吴江眼中过,繁华地属姑苏郡.枫桥尚忆张继诗,夜半钟声又信疑.望亭无锡人烟多,既庶且富闻弦歌”、“古淮大道通南北,物阜民康军饷储.漕运循规事专一,密密征帆蔽天日.桅樯接踵连舳舻,舵楼按歌吹筚篥”,“杨清临清当要冲,百工纷纷共阗集.卫河渡口夹马营,故城小市犹传名”(18).便利的交通,频繁的贸易,“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日夜商贩而南,蛮海闽广豫章南楚瓯越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而北”(19)实已将都会城市、马头市镇以及农村集市联结为一个触角广布的经济网络.若蔡文范《自瀛德趋东昌道中杂言》所云:“馆津亭接,临川市暨连.木绵随处有,贾客半吴船.露脆秋梨白,霜含柿子鲜.山东饶地利,十二古来传.”可见,往来集市间的贾客商船已然将当地的经济作物以及农业特产全部吸入到庞大的无形商业网络中了.
作为商业经济的互动,明代手工业亦有着相应的发展,矿冶、纺织、陶瓷、印刷等均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发达气象.如盛泽等镇因丝织业而发展,景德镇以陶瓷著称,佛山则以铁器闻名.盛泽镇“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并有诗为证:“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入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20)又如“前明数百布号,皆在松江枫泾、朱泾乐业,而染坊、踹坊商贾悉从之”(21),非但有字号标志,更有着相关行业的规模经营.赵慎徽于朱泾棉布业有诗赞曰:“万家烟火似都城,元室曾经置大盈.估客往来多满载,至今人号小临清.”注称:“明季多标行,有小临清之目”(22).韩奕《湖州道中》即有“南浔贾客舟中市”之句.光绪《枫泾小志》所录沈蓉城的《枫泾竹枝词》则称:“贸易隆盛百货后,包家桥口集人烟.男携白布来市中,女挈黄花向务前”,可见其盛.“景德镇陶器为天下冠”,罗洪先《景德镇观御器》称:“砖埴周官旧,祠禳汉.从知器尚白,始合道中玄.玉食金铺上,瑶坛壁月前”,由“周官汉”、“玉食瑶坛”的描述中正见其历史悠久、质地精良.又若永和镇亦以瓷名,唐文凤有诗曰:“永和古名市,益国是家乡.窑变胚胎器,街存瓦砾墙.山川夺秀色,天地启珍藏.”陶瓷业的发达与当地的土质构成关系极大,“山川夺秀色,天地启珍藏”诗笔称赞中正透露对古镇繁荣的先天关注.相对而言,图书业的发展所受的地理制约就要小一些,“国初书版,惟国子监有之,外郡县疑未有.观宋潜溪《送东阳马生序》可知矣.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23).如唐之淳《石鼓诗》中有“本利商贾”之句,连少人问津的石鼓文都可刊刻售卖,当时刻书范围之广泛,图书市场之发达,于中可见.
明代国家对于工商业的态度大抵保持着传统的惯例,既不十分限制,亦不鼓励扶持,明初“抑商”的政策因“立本”而发,一旦农耕经济得到了相应的恢复发展,对于工商业的压制自然放松.明代的政府“没有为商业服务和监督商业活动的机构,也没有担保财务协议的部门;但它也不妨碍交换、交易或协议的执行.它的确――尽管间接地――提供了有利于商业的各种条件,如重开大运河,容许漕运船夫携带货物自行交易而不是付给他们相应的工资,改实物纳税为以银纳税,如在明中叶实行的那样.但是这些政策带来的结果基本上不是存心想取得的.一部分原因是,政策是意识形态方面的事;一部分原因是,国家不想‘与民争利’”(24).意欲逾迈汉唐的朱明帝国所追求的一种农业文明精神下的盛世气象,自然经济下的家给人足、社会富庶方是典范的繁盛标识.然而,“黜末”政策下的“农本”发展却培育并造就了商业经济的发展.散布于明人诗作中的“经济生活”虽也有些时代气息,但更多的却是传统惯例下的纪事咏物、民生关切.正宗文体的广袤视野虽未遗漏传统的“末业”,但关于商业繁华的形容描写或为治世景象的点缀,或 是戒奢劝俭的反衬,并未有特别的留意,明诗中的此类“经济侧记”虽不乏诗史互证的史料意义,却不过是一代“诗史”所勾勒出的姿彩万千的社会图景中的一道侧影而已.
赋诗态度中的士商互动
如果说明诗视野中的经济侧影更多的是一种文学传统的惯例表现,那么在明诗中所体现出的商贾态度则蕴涵着更为明显的时代意识.豪商巨贾历代不乏,富甲一方的资本实力虽然有着强大的经济控制能力,但于官本位的传统社会中,其职业声望终为有限.从刘邦“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25)再到朱元璋的服饰限制,直至正德元年,尚“禁商贩、吏典、仆役、娼优、下贱皆不许服用貂裘”(26).农本思路下的态度大抵保持着作为惯例的裁抑立场,然而,现实经济导向下的民间观念却已有了地位与态度的变化.
“家家种田耻商贩”是刘基于元末明初的诗句,史称:“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田,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於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於为农.自四五十年来,赋税日增,繇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等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27).赋役压力下的弃农就商成为普遍的社会行为.如“江西地方千里,大率土狭而人稠.闾阎小民,虽力作啬用,不能自给,操末技以食与四方,恒十之五”(28).地薄人稠的先天条件,再加上物科夫差的百端催迫,生存压力下职业转移在所难免.晋人从商亦有着相似的背景,万历阁臣张四维即称“吾蒲介在河曲,土陋民伙,田不能以丁授,缘而取给余商计.坊郭之民,分土而耕者,百室不能一焉.其挟轻资、牵车牛走四方者十而九”(29).迫于生计的职业流动自是无奈之举,但弃农经商的行为确也带来了谋生压力的缓解、生活质量的改观,商贾的职业声望亦随之提升.如王燧《商贾行》云:“扬州桥南有贾客,船中居处无家宅.生涯常在风波间,名姓不登乡吏籍.前年射利向蛮方,往来行贩越海洋.归来载货不知数,黄金绕身帛满箱.小妇长干市中女,能舞柘枝白苎.生男学语未成音,已教数钱还弄楮.陌头车轮声格格,夫卖牛买商舶.”“生涯常在风波间”的漂泊风险虽然依旧,但明初“黄金但愿如其多”的理想却已变成了“黄金绕身帛满箱”的现实,更重要的是,“夫卖牛买商舶”的趋慕行为已然显示出民间态度的转变.晚明百姓“或给帖充斗秤牙行,或纳谷作粜籴经纪,皆投揣市井间,日求升合之利,以养妻孥,此等贫民天下不知几百万矣”(30).谋生压力下的逐末选择已在改变着职业声望的传统序列.
“士农工商,各执一业;又如九流百工,皆治生之事业”(31),冯应京以“治生事业”平视四民职守,已然包含着对商人地位的提升、认可.名教异端何心隐则有着更为鲜明的职业序列:“商贾大于农工,士大于商贾,圣贤大于士”,其称“农工欲主于自主,而不得不主于商贾.商贾欲主于自主,而不得不主于士”(32).士商农工的价值重估正是晚明经济变迁的观念反映,而作为衡量标尺的“自主”中正包含着对经济控制能力的关注.明中叶后,农业生产的商品化已将原本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卷入市场之中,而沉重的赋役,以及税制的货币化,白银在交换中的日益重要,更使得农业生产对于商品交易的依赖程度大大加深.若万历《上海县志》载顾《竹枝词》所述:“平川多种木棉花,织布人家罢缉麻,昨日官租科正急,街头多卖木棉纱”,正是实情.正德《松江府志》卷四:“(松江)俗务纺织,不止乡落,虽城中亦然.里媪晨抱纱入市,易木棉以归.明旦复抱纱以出,无顷刻闲.织者率日成一匹,有通宵不寐者.田家收获,输官偿息外,未卒岁,室庐已空,其衣食全赖此”.《鸥波渔话》卷四录吴伟业《木棉吟》先状“眼见当初万历间,陈花富户积如山”之盛况,最末则结以“天边估客无人到,门里妻孥相向啼”的凄凉,农工“不得不主于商贾”,可见一斑.又如冯迁《病卧十日城中米价腾踊感而赋此》亦有:“斗米新腾价百钱,布匹虽行贱如水.尽言久旱江水枯,贾舶商船难到此”(33),商业流通对于经济生活的深刻影响不言而喻.
士农工商的经济控制能力因社会发展而改变,相应的职业声望亦随之升降,民间视野中的四民次序亦因之重新排列,士阶层虽然大体保持着四民之首的职业声望,但其于原居四民之末的商贾态度却已于经济形态的现实张力中发生着逐渐的改变.民生关切历来是传统诗歌的不变视角,对于“陈力就业乃得食”的工商庶民,士人的笔端悯叹,历代不绝.即商人而论,对于行商疾苦的同情亦是诗家常情,但耕作不辍而挣扎于温饱间的农民却是更为广泛、由衷的关切对象.明代的四民序列虽因经济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但诗歌中的仁者同情却大抵保持着传统的惯例,从宣宗的《悯农诗》再到一般士人对于农家辛苦的普遍关念,无论是主复古的七子,还是讲性灵的,对农民疾苦的同情哀眷终是最为寻常的感慨情绪.当然,频繁的商业往来,士商的接触增多,对于行商之苦的同情理解亦随之增进.如杨士奇《商妇词》:“贩茶近在青山侧,贩珠远求沧海浔.全家衣食需多少,渺渺鲸波愁妾心.”商妇立场下的哀怨视角固为诗家常法,但以贾客的风波安危为愁的心事状写显然要比“商人重利轻离别”的无情批评更具同情意味.又如徐祯卿《贾客词》:“万里长舻转贩频,愁风愁水亦劳辛.绿窗夜倚襄阳泊,却掷金珠挑丽人”,虽然对商贾掷金拥美的行为颇为不满,但“亦劳辛”的怜悯认可中,却有包含着对商人及时享乐的行为理解.再若王世贞《偶书》其五:“贾客狎风波,黄金如山积.人云贵明珠,遂适海外国.垂老鲸鲵身,呜呼竟何惜.”对于商人的趋利行为虽持批判态度,然惋惜哀叹之情尽在言表.而于慎行所作《贾客乐》称:“广陵贾子江东客,大珂倚江侧.朱楼绣箔月如霜,醉卧垆头小玉床.五更解船大江去,鼍浪鲸风何处住.洞庭秋水接天来,五两成林夜半开.西登三峡立百丈,滟如牛不得上.环环布帆欲退飞,猿鸣一声泪沾衣.钱刀睹快狎,归来金多头已白.同时陇上饭牛子,睡起烟皋夜吹笛.”奢华略状,便是早行之苦、风浪之险、凄楚之泪,载金而归已是白头,却是他人钱财.结尾“饭牛”者的逍遥自得正是强烈的反讽写照,诗题虽为《贾客乐》,所叙实为商者之苦,哀悯之情,尽显于辞.《喻世明言》“杨八老越国奇逢”有古风一篇,单道为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由别亲离家而餐风宿水,再及旅途奔波,一般行商者的普遍艰辛于兹可见.小说引诗“人生最苦为行商”的定位与尚书黄《应制劝农》中:“四民皆天职,嗟农独苦辛”(34)的判断,正相成趣,世俗观念中的商贾同情与朝廷视角的农民关切自是不同层面的“仁爱”体现,至于“最苦”、“独苦辛”的定位原是不同立场下的同情感慨,而商人李晋德的辛苦感触则源自切身体验:“四业惟商最辛苦,半生饥饱几曾经.荒郊石枕常为寝,背负风霜拨雪行.”(35)商贾的谋生辛苦因贸易行为的频繁为士人逐渐了解,祖上经商的李贽称商人“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而嘉靖右佥都御史庞尚鹏亦言:“夫商人冒不测之险,而行货绝域,远逾数千里.单骑孤囊,昼有风尘之警;颓垣苇户,夜无衽席之家.彼强颜为此者,欲规什一之利,以自封殖焉而.”士之于商的体谅 理解可见一斑.又《醒世恒言》“张孝基陈留认舅”中老尚书所言的“农工商贾虽然贱,各务营生不辞倦.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健”则是务实传统下的民生关切,所谓“暖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作为儒家的民间诠释,家训式的告诫每每包含着社会生存的现实关注,“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勤劳视野下的四民平等正导自于对商人辛苦的理解认同.
与民间立场的同情态度不同,朱明政权以农为本的立国思路虽未因商业的作用发挥、影响扩大而改变,但部分施政者的“抑商”的观念却基于国家整体经济的发展思考而发生变化.“以经济自负”的弘治阁臣丘即承认“利之所在,民不畏死”,请求解除海禁,抽税管理,“不扰中国之民而得外邦之助,是亦足国用之一端也”(36).“亦足国用之一端”的价值认可正包含着对工商业经济的地位认可.吏部尚书倪岳认为“抑末固为政之理,而通商亦富国之术”(37).将“抑末”视作“为政之理”的思路中已然揭示出“以农为本”的立国政策并非完全出于纯经济的考虑,而固本态度下的“富国”肯定正导自于其对商业之经济作用的积极关注.张居正称:“古之为国者使商通有无,农力本穑,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38).农商互补的经济思想已然突破了“抑商”的传统观念.随着国家经济思想中的商业认可,商人的社会地位自然得以相应提升.
除去观念的转变外,明中叶之后,经商成功的社会现实更使得商人地位有了进一步的提高.在明中叶前期,各地商贩已有落定迹象,早期的行商积聚经数年的发展通常会演变为定居的商贾,既少却了奔波之苦,更照顾了“安土重迁”的传统情绪,商人的定居不仅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而自身的一些职业道德也由之凸现.“坐贾者,倚市廛,居奇货等然不敢恣为奸利,懋迁有无,必济以信,其有作伪罔利者,取济一时,久亦无以自立,此则贾人自然之法式也”(39).无论是受制于现实的经营规则,抑或导自于传统的道德影响,但与正统相符的商人道德无疑成为士商互动的最大契合点.若王阳明称:“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40)“同道”的指向关注正是四民平等的思想发端,只要能与治世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的心学思路于学理层面高度认可了商贾的存在意义,而直接引发王阳明这段论析的正是去士从商的墓表主人方麟“与其二子书,皆忠孝节义之言,出于流俗,类古之知道者”.又如李梦阳所作的《明故王文显墓志铭》中,蒲商王现训诸子曰:“夫商与士,异术而同心.故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明之行,是故虽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经,而绝货利之径,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义制,名以清修,各守其业,天之鉴也.”亦是相同的论调.值得注意的是,这位文坛盟主虽与商贾多有交往,但在其专门的《贾论》中却痛斥“贾之术恶”,而其批判的关注点正在商贾的淫侈奢靡:“不务仁义之行而徒以机利相高.”即此可知,士人对商贾的最大认可仍旧来自于传统下的道德许可.
明代士人为商人及其亲属所作的大量寿序碑传自是说明士商关系的文献证据,这些文字大多交织着金钱交易,自不免阿谀,但明人别集中仍旧保留了相当数量为商人而作的寿序碑传,无论是自行编撰,还是后人裒辑,古人文集通常有着颇为严格的遴选原则,这些文字的保留,除“大全”的传统意识外,亦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士人对此类文字的认可,这当然也可算作对商人态度的一种转变,然而,约略翻检这类文字,即可发现不同程度的道德关注:
(社成公)起家千金,富好行其德等汴上远近诵公朴质,人争趋公等公居常衣不帛,食不肉,每食脱粟之饭,瀚濯之衣,泊如也.(41)
商人倪良玉“治生无他奇,惟勤俭是务”,“生平不为侏儒俳优之乐,不为六博围之娱,宴客有节,不为流连长夜之饮”,“蔬水适于膏粱,韦布适于纨绮,徒步适于车骑”.(42)
士人视角下的道德尺衡成为撰写此类文字的基本文化情绪,如归有光的《东庄孙君七十寿序》即特别称其认为“(孙)君非独饶于赀,且优于德也”(43),将之列为“以是为之序”的重要原因.当然,友人请托的情面难却,以及贴补生计的润笔收取均是为作此类文字的一般原因,但商贾所具有的传统道德却始终是这类文章的一般关注,尽管其中有着不可避免的饰美成分,但其所呈显的取向却可说明士人对于商贾的接纳关注.“负重名垂四十年”(44)的李维桢颇称应酬文字的典范作者,“乐易阔达”的性格导致了“应之无倦”的文章行为,门下士的招揽乞请使其写就了大量的商人墓表碑传,然其却言:“国有四民,士为上,农次之,最后者工商,而天下讳言贾.新安贾人生好援内贵人,死而行金钱谀墓者之门,以取名高.士大夫至讳与贾人交矣”.明确点出士大夫讳与贾人交往的原因所在:攀附太监,以财求名――而此正即传统士行之不耻.同样,这位“文多率意应酬,品格不能高”的高产作者仍旧以“贾人有孝弟者,又讳不为传,何也”(45)作为自己文学行为的合法辩护.汪道昆更言:“儒者以诗书为本业,视货殖辄卑之.藉令服贾而仁义存焉,贾何负也”(46).“仁义存焉”成为商贾与儒者平等对话的道德平台,道之所存,士之所志,能够服膺仁义,践履道德的古代商人已然具备了君子人格的基本内涵,至于外在身份的职业归属并无太大意义.如沈周《义商行》曰:“商程无山川,逐利是所征.商车无岁月,徇义岂其情.程君倜傥怀,久矣客辽城.前年聘少房,镒金酬娉婷.娉婷来归际,掩面泪纵横.谓翁坐逮赇,鬻夫未能盈.驯及妾,包羞履君庭.彦宽未毕说,毅遣诫亟行.我可夺,人急我可乘.酬金弗汝责,毁券迹亦平.既以赎伉俪,复以赎笞.父子与夫妇,载造遂欢迎.义利在天地,有若水火争.达人识所向,遐迩腾芳声.我闻诘彦宽,辗尔无答.徐云勿多扬,我初不为名.我即低头拜,古谊重光荣.言欲劝薄,拙斐惟勉成.”前抑后扬的态度正折射出士人的核心关注.明代中叶以来的商业繁盛虽然使得商人的地位得以提升,但在有明一代,乃至整个传统社会中的士商互动中,“异术而同志”的道德认同感始终是士商之间最为基本、广泛、深刻的契合点.无论是由衷的赞许,抑或是应酬的饰美,表现于文字的道德关注所体现出明代士人对于商贾的基本文化态度.
士为四民之首的地位保持来自于其所拥有的文化优势,除去科举入仕的改换门庭外,儒雅风流的文化标识更是社会各色人等的仰慕所在,商贾亦不例外.凭藉雄厚的经济实力,商人仿效传统士人的审美趣尚,通过各种各样的文化标榜行为以抬高自己身份,不计花费,“倾赀延士”、“遍交名士”的行为亦屡屡见之.官本位社会中的商业行为莫不受到官员的限制,与现任官员和未来官员的士大夫交往,对于日后的经商发展自有益处,自是部分商人附庸风雅、结纳文士的用意所在,虽然动机不纯,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文化繁荣.而其中的真心向慕者亦不为少,若盐商程良学与文人雅士结交, 220;雠故经籍,玩弄古钟鼎、琴剑以终日,不问家人生产”,并结为“竹西社”(47).又如李晋德所云,“膝下娇儿已长成,江湖赢得一虚名.诗书未得灯前课,不教无方启后人”(48),于后代的教育关注依然保持着“读书为高”的传统意识.
不管动机如何,商贾对于士人的钦慕始终是明代社会的一般文化趋势,至于标识士人身份的诗歌行为,亦每每有之.《明诗综》载:“明以贾客而称诗者众矣.若歙州之郑作、程诰,龙游之童,皆贾也.然郑、程皆受学于李空同,童执经于归太仆,则不得以贾人目之.”(49)一时风气可于“众矣”二字窥见.郑作“家本商贾,读书苦吟,为人负气任侠,故其诗雄浑跌宕,有风骨”(50).童“字子鸣,龙游人.世为书贾.佩独以诗文游公卿间,尝受业于归有光.其殁也,王世贞为作传,王登为作墓志,盖亦宋陈起之流也”(51).王伯称其“诗皆性灵,读之潇潇有云气”(52).朱彝尊以其曾受学名家而不以贾人视之,实已许为士人,而其真正关注则在这几位商贾毫不逊色于士人的诗情诗艺.又其所列,秦中贾人谷淮,“能仿文征仲书法,兼善音律,日以文翰为业,其家诋为书痴,其诗殊有雅致”.江阴贾客周俊“诗颇清越”,如“海风吹雨散,江月伴潮生”,“风前双鬓逢秋短,海上孤城过雨寒”,俱出尘埃之表.“为闽贾沈翁赘,继其业”的黄徽曾得侍郎何孝称赞,为之作《诗贾传》,其略曰:“唐人以诗名,桑门闺秀,皆进乎技,贾人缺焉.季美诗不妨贾,贾不诗,遂无前人.”(53)不论经营门类,亦不论贫富差别,屡见不鲜的商贾诗作中自有个人兴趣的推动,但作为普遍存在的群体性的诗歌行为所体现正向慕士人风流的商人文化取向,而得以形成一时风气的社会背景则是商业经济发达,以及由之带来的商人地位变迁与士人态度转变.士商之间的往来唱和,商贾诗集的文人序跋所体现的正是“异术同志”下的同道交往,商人的诗作虽也偶尔涉及自己经商体验,但究其诗情主流,却与一般士人的感物比兴大体相同,士商互动的诗歌话题依旧延续着传统视域下的情志表述,并未有特别的商人色彩.明人之前的诗歌传统已有千年积淀,已然烂熟的正宗文体并不会因商业经济的发达、商人地位的提升而改变,相反,作为传统文化的精神载体,其所表现的则是一种文化张力的惯性延续――以习惯的模式包容、吸纳异质元素.正因如此,明代的诗歌传统虽未将商贾排斥在外,但士商互动的认可却以儒家为中心而展开,以向慕姿态进入士人文化圈的商人作者,当然不会于标志士人身份的诗歌中取得独立品格,但无论是对行商疾苦的诗歌同情,抑或是围绕诗歌而展开的士商交往,确然已体现出了明代经济生活中的人文变迁.
作诗行为中的治生指向
明诗中的经济生活大抵以一种传统惯例的姿态描述、记录着二百七十余年的历史图景,而经济生活中的明诗所折射出的却是治生压力下的现实指向.恢复汉制的明王朝重开科举,再兴礼乐,似也为士人造就了如同宋儒般“不言治生”的社会地位与生存状态.但出身贫民的明祖朱元璋却依照“淡泊可以仰心,俭素可以养德”的治国思路制定出了自古最薄的官俸标准,再加之折色制度的变相缩减,官员维生、应酬多有拮据之状.及第为宦者尚且如此,身处科举途中的一般士人,就更须为生计打算了.明代人口总数以及识字人数均超过前代,科举名额却未依照比例而增加,这就决定了绝大多数士人要长期滞留于科举途中,家资优厚者,固不必言,“元明以来,士之能致通显者大概藉资于祖、父”(54).孤立无依者,则一如元儒,“不可不言治生”.
王守仁尝言:“但言学者治生上,尽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55)王阳明的“误人”批评在于以“治生”为首务所导致的“营利之心”,但于学者的“治生工夫”却不否认.于明代士人而言,科举及第自是最大的治生关怀,但有限的名额,拥挤的途径却使得绝大多数士人陷入仕进无门的经济窘况,生计压力下的职业流动大抵有塾师、幕僚、行医、从商、讼师、山人数途.就馆为师历来是最为常见亦最能维系士人体面的流动方向,但庞大的人口基数却不可避免带来了巨大的职业压力.若苏州府长洲县“士之多占胶庠者,约五百以上.此五百人者,计十之六食其土之毛,无所事哺.又廪于官者二十人,借岁饩,比于笔耕.其他无田可租,无廪可支者,率授徒里巷,齿牙阁阁,传经授书,日得百钱,易斗米以黔吾突.迩岁以来,经师林立,执经称弟子者,乃反落落如晨天之星,令流俗有医多病少之笑”(56).士人生计之艰,可见一斑.幕宾虽有失颜面,讼师、山人或被无行之讥,却尚可保留儒者身份.为医者虽然身份变换,却“得以衣冠出入里巷,与学士大夫交游”(57),更重要的是,悬壶济世的医道与儒家的仁道有殊途同归的仁爱意蕴.跨幅更大的职业流动实为四民次序中的首末互动.
明辨义利历来是儒家重要的道德尺绳,明中叶之后的商人地位虽有了相当提高,但一般士人对于商贾的最大认可、接纳却在其符合儒家的道德行为.所谓士商互动,自然有着文化渗透的双向性,商贾的风雅倾慕所体现出的是儒道的吸纳、同化之力,在此层面上的士商对话所使用的基本话语全部来自士人传统;士人的弃儒就商虽是生存压力下的无奈选择,但进入商场的士人却必须遵循贾道的职业原则:喻于利.“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也十之九”,巨大的差距瓦解了士农工商的等级界限,科举不第者的弃儒就商于明代社会中渐为普遍.袁宏道诗曰“海阳多贾人,纤啬饶积聚.握算不十年,丰于大盈库.富也而可求,执鞭所忻慕.金口亲传宣,语在《述而》处.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所蕴牢骚不平自不必言,但穷富对照下的生存现实、成功难易实已造就了“执鞭所忻慕”的心态转移.迫于生计,转变身份的士人所抱持的大抵是治生关怀下的求利心态,如此背景下的士人当然无暇继续为诗作文的文人雅事,况且孜孜为利的商人品格本就与传统文学的基本精神格格不入,商贾虽亦不乏能诗者,却大多有着商海成功的经济前提,有些甚至就是子承父业而不问生计的商家子弟,较之举业不得,弃儒为商的士人,其数量远远不及.即此而言,士商互动对于明诗作者亦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分流影响.
较之被迫放弃士人身份的知识分子而言,可以保持衣冠,继续诗文儒雅之事的明代士人虽或有些可资自得的文化优越感,但本人以及家庭成员的衣食温饱依旧是必须面对的经济难题.于晚明士风的“日习于不竞”,范濂曾言:“士之所处在清苦,其势不得不流而为近利;所望在进取,其心不得不趋而为好名.不知近利好名,正今之士人对病药石也.”(58)立足士人经济困境的“近利”辩护或者夹杂着个人的切身体会,作为药石的“近利好名”所以针砭的正是士人的“清苦之病”,自也是先言治生的思路体现.“近利好名”的士心所趋虽不免要为士风不竞承担责任,却是生计压力下的无奈选择.钟惺亦言,“士苟欲自遂其高,则其于 衣食之计,当先使稍足于己,乃可无求于世.今人动作名士面孔向人,见人营治生计,即目之为俗.及至窘迫,或有干请乞丐,得与不得,俱丧其守,其可耻又岂止于俗而已乎”所言颇是,衣食不安,实难持守,温饱困窘之下,纵怀高志亦无力践履其实.所谓“通人作俗事,自有深意”,其“深意”之发端亦即于此,至言“大抵士未有不近情而能全节者,但不可为贪鄙人藉口耳”,依旧是士行维持下的心态关注.
一般文士“营治生计”的手段大抵在笔底诗文.明代士人即或博取功名,所得官俸亦甚微薄,捉襟见肘,不免依赖诗文字画贴补家用,未通仕籍者,更不免作文鬻利,收取润笔.若“嘉定沈练塘龄闲论文士无不重财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亲昵,无润笔.思玄谓曰:‘平生未尝白作文字,最败兴,你可暂将银一锭四五两置吾前,发兴后待作完,仍还汝可也.’唐子畏曾在孙思和家有一巨本,录记所作,簿面题二字曰‘利市’.都南濠至不苟取.尝有疾,以帕裹头强起,人请其休息者,答曰:‘若不如此,则无人来求文字矣.’马怀得言,曾为人求文字于祝枝山,问曰:‘是见精神否?’(俗以取人钱为精神)曰:‘然’.又曰:‘吾不与他计较,清物也好.’问何清物,则曰:‘青羊绒罢.’”(59).可见,收取润笔已为士人通习,并不为耻.当然,更大的认可则来自于所收润笔的用途,强起为文的都穆,“工文章,凡润笔之资,与异母弟共用,次及二儿,或推及门人弟子,食贫时多至不能备后事并药饵”(60).顾东桥视友人王韦之子王子新犹如己出,王韦故去,“人有丐先生文者,先生辄命以其润笔物送子新”(61).养亲济友的日用开销均可纳入传统士人立身持家的合理支出,在此层面上的收取润笔大抵有着无可厚非的正当意义.江南才子唐寅的润笔态度所呈现的却是另一种士人风流,因科场案受挫折的唐伯虎曾作《贫士吟》曰:“十朝风雨若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荒村风雨杂鸡鸣,釜朝厨愧老妻.”所状清苦艰辛,正是失意功名者的一般写照,而诸如“扇头诗”、“画中山”之类的文艺行为更成为其赖以为生的主要手段.所谓“儒生作计太痴呆,业在毛锥与砚台.问字昔人皆载酒,写诗亦望买鱼来”,正是世态实情.其《言志》诗又称:“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迥异佛、道,不同农商的职守定位下正是儒生身份的心底关注,“不使人间造孽钱”的高标态度中,既有难抑的愤世感慨,更暗含着对自身“货卖”行为的辩解.复杂情绪推动下的唐寅以风流旷放的生活方式对抗社会,宣泄不满,佯狂买醉:“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疏狂放浪的处世态度换得“内园歌舞黄金尽,南国飘零白发生”,但于藉以谋生的诗赋字画却每每“自惭称作者”,谦逊原非唐寅本色,“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正是言有所本的切身感受.又陈献章善画梅,人持纸求索者,多无润笔,遂题其柱云:“乌音人人来.”或诘其旨,乃曰:“不闻鸟声曰‘白画,白画’.”客为之绝倒(62).雅谑之中,实则暗含着这位事亲居家的白沙先生于润笔的关注留心,一代儒者自不会主动索求润笔,但“居常只谩过,即事始知贫”的陈献章却不免遭际“一室无多事,贫家每作难.从来无厚积,况复不能悭.贷粟干知友,营材入远山”的生计尴尬.在贫至借贷的艰难情状下,留意润笔,正为常情.可见,白沙先生虽不妄作文字,却也不拒润笔,而此,正为明代儒者的一般润笔态度:虽不汲汲索取,却也来者不拒,当然,对于作文对象、诗文表述亦大抵有着程度不一的选择标准.
虽出于无奈,作文润笔毕竟获得了生计压力下的合理存在,而鬻文行为中的商业因素自然因之滋长.正统进士叶盛《水东日记》载,“三五年前,翰林名人送行文一首,润笔银二三钱可求;事变后文价顿高,非五钱一两不敢请,迄今犹然”,至成化间,翰林名士的一篇文章,润笔已过二两白银,而到正德之后,更高达四五十两.润笔费用的飞涨正是商业因素的力量张显,数十倍的差距并非因物价上涨而造成,乃是一般士人趋利尚俗的恶果.最初不得不为的谋生之作,已于商业潮流的影响之下蜕变为求利媚俗的工具.明人集中的家谱序言、送行序记、墓志碑铭数量尤夥,却多是些毫无生气的通顺文字,大多皆因“利”字寓于其中.相较而言,鬻“诗”求利的行为则要少一些,篇幅短小的诗歌在“文”、“钱”贸易中虽算不得青睐对象,但附庸风雅者的求取行为却也屡见不鲜,此类作品亦为数不少.此外,诗歌又常与字、画相伴出售,在明代数量庞大的书法作品以及题画诗中亦有不少因利而为的诗作,较之一般的应酬文字,此类作品就更为低下了.
发乎情,止乎礼义,历来是诗学传统中的典范法则,但原本心灵层面的“止乎礼义”此时却受到了来自世俗世界的现实冲击.无论是无奈的被动握笔,还是有意的求利挥毫,商业化的诗歌行为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明代士人的谋生压力,但对于明诗本身的发展却算不得有利的条件.以“求利”为目的的诗文创作虽是特定文学生态下的必然产物,但其于文学言志抒情的传统终究造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职能分流.
较之传统社会,明代经济生活有着颇为复杂的变化,农业经济的商品化、工商业经济的发达,国家专卖控制的放松,整个社会被越来越多的卷入市场活动中,全国性的商业网络渐具规模,商人的经济控制能力日益彰显,甚至出现了各种形态的海上贸易,但以农为本的立国思路始终未变,农业依旧是国家收入的主要经济来源,农业社会的主流文化特质亦未改变.“明代中国是一种文化的产物,这种文化按照一种古代农业社会的理想把自己概念化”(63),经济的变迁虽然造就了剧烈的社会冲击,但农业经济形态主流延续以及科举制度下士人地位的保持,却意味着明诗的文学生态并未遭致根本性的破坏,明诗的发展主脉亦未受到太大影响.有明一代,工商业的繁盛虽不过是明诗视野中的一道侧影,远未能直接改造作为正宗文体的传统诗歌,却已于社会层面完成了商人地位与士人态度的转变;经济压力下的治生言利更以基本的生计关注渗入士人的诗歌行为,并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呈现出左右创作的一定影响力.经济的变迁当然为明代士人的安身提出了新的命题,但作为传统精神汇结的诗歌姿态所言说、熔铸、承载的立命原则却依旧着保持不变的社会批判、道义质性与人文关怀.
①(24)(63)崔瑞德等《剑桥中国明代史》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4、641、149页.
②《洪武宝训》卷3,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所影印本,第37页.
③④《明会典》卷58,卷32,四库全书本.
⑤⑧(33)(34)(49)(50)(53)朱彝尊《明诗综》,乾隆刊本,卷100,卷100,卷68,卷29,卷97,卷97,卷97.
⑥⑦(44)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845、513、1895页.
⑨徐光启《农政全书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69页.
⑩徐献忠《吴兴掌故集》卷13,《中国方志丛书》,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
(11)嘉靖《常熟县志》 卷4《食货志》.
(12)万历《嘉定县志》卷6《物产》.
(13)叶权《贤博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2页.
(14)王士性《广志绎》,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5页.
(15)张瀚《松窗梦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7页.
(16)崔溥《漂海录》卷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100页.
(17)(52)钱谦益《列朝诗集》,影印清顺治九年毛氏汲古阁刻本,丁集第9、10.
(18)余永麟《北窗琐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9)李鼎《李长卿集》卷2,万历四十年豫章李氏家刻本.
(20)冯梦龙《醒世恒言》,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304页.
(21)顾公燮《消夏杂记摘抄》中卷,涵芬楼秘籍本.
(22)嘉庆《朱泾志》卷1《物产》.
(23)陆容《菽园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8―129页.
(2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18页.
(26)俞汝楫《礼部志稿》卷18,四库全书本.
(27)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1―112页.
(28)费宏《太保费文宪公摘稿》卷12,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
(29)张四维《条麓堂集》卷20,续修四库全书本.
(30)吕坤《去伪斋集》卷2,道光七年开封府署刻本.
(31)冯应京《月令广义》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32)何心隐《何心隐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3―54页.
(35)李晋德《客商一览醒迷附悲商歌三十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98页.
(36)丘《大学衍义补》卷25,四库全书本.
(37)倪岳《青溪漫稿》卷14,四库全书本.
(38)张居正《张太岳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99页.
(39)章太炎《革命之道德》,见《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15页.
(40)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41页.
(41)方承训《方从天而复初集》卷2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42)顾宪成《泾皋藏稿》卷17,四库全书本.
(43)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37页.
(45)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106,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46)汪道昆《太函集》卷2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47)欧大任《欧虞部文集》卷5,清刻本.
(48)李晋德《容商一览醒迷附悲商歌三十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99页.
(51)永《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04页.
(54)沈《落帆楼文集》卷24,续修四库全书本.
(55)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171页.
(56)江盈科《置学田记》,见万历《长洲县志》,《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11册,第1080页.
(57)陈尧《梧冈文正续两集合编》卷6,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58)范濂《云间据目抄》,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14页.
(59)李诩《戒庵老人漫笔》,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6页.
(60)李乐《见闻杂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11页.
(61)顾起元《客座赘语》,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9页.
(62)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86,续修四库全书本.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国学院]
责任编辑: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