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的艺术人生

老毕有了新称呼:毕老师.

老毕不老.老毕才四十五六,可是,宁古镇的人不管老少,都叫他老毕.不过,背地里也有人叫他毕六.听起来,像一种维生素,只是,毕不是那个B,六也不是那个6.毕六跟老毕的排行无关,跟他的荷尔蒙有关.新婚之夜,老毕勇征猛战,前前后后,六上六下.过后,有好事者询问,老毕不无炫耀地伸出巴掌,然后,在那人的一脸惊讶中,慢慢地卷起了中间三根指头.那人顿时傻了:“六,六次?!老毕,你,毕等六,六等”

毕六就是这么来的.这个称呼事关闺帷,不适合公开传扬,知道的人较少,大多数人还是叫他老毕.

老毕有了新称呼是不久以前的事.

老毕去教书了?非也.老毕虽是有文化的,但是,他可不愿意做个孩子王,将一世的才华变做粉笔灰.老毕啥文化?大学.老毕在填写各种表格里的文化程度一栏时,向来都是骄傲且郑重地写下“大学”两个字.只是,偶而会有那些追究细节的表格,还要填上毕业学校,老毕就会有些气馁,他的笔尖顿了顿,犹豫一下,才轻描淡写地填上:电视大学.这个时候,老毕就希望这表格能要求得再细一些,比如,要求填写毕业时间,那样,老毕就会很自豪很潇洒地一挥而就:1983年.

1983年,那是什么年代,中国恢复高考制度才刚刚五年.当老毕把大红的毕业文凭摆在他家最显眼的对箱上面时,整个宁古镇有几个人敢在自己的履历表中填上大学两个字?

哼!

叫老毕老师,是因为老毕成了宁古镇的艺术家,而且是镇上惟一在市里拿过大奖的,啥小事?翻翻宁古镇的历史,能在市里拿奖的又有几人?

哼哼!

这么说,老毕是搞艺术的文化人了?非也.老毕电大学的是畜牧,所以,一直在镇畜牧站工作.畜牧站的工作人员如何能摘得市里艺术大奖的桂冠?用老毕的话说,这是缘份啊!

别看老毕人长得比个麻杆粗不了多少,黑瘦黑瘦,毛毛糙糙的,却是个心灵手巧有内秀的.他能掌鞋,能修自行车,会盘炕,会刻洗衣板.他用破筛子网和乱毛线头做成一个别致的脚踏垫,摆在门口,让所有来客啧啧夸赞,夸得他老婆林茹那个开心呀,一不留神,咧开了嘴,露出两个大暴牙.他把用过的青霉素瓶一个一个地粘起来,粘成鱼,粘成树,小瓶里灌了带颜色的水,那鱼就红了,那树就绿了,哄得他儿子毕小龙那个笑呀,一不小心,两个鼻孔冒出了三个鼻涕泡.过年时,宁古镇人的都扎个灯笼挂在家门口,平头百姓能扎出什么花样啊,不过是四个或者六个木棍撑起一块红绸子,或者干脆糊张红纸完事.老毕家就不是这么简单了,老毕扎的灯笼里面有画,画上的人或者骑马,或者摇扇,更邪乎的是,灯笼里那画能转,走,扇会摇.乖乖,真是了得.老人明白,人家老毕扎的那叫走马灯,有讲究的.老毕的日子在老婆儿子的笑声中,在左邻右舍的羡慕中,过得有滋有味.

宁古镇雪大,说是日本的什么海和俄罗斯的什么湖的气流在这里碰头,每年一进十月就开始下雪,来年四五月份还是雪花漫天.宁古镇家家房前屋后都是雪堆,碍事不说,倒上炉灰垃圾鸡屎人尿,难看死了.可老毕家就是另一番景色.老毕把那雪堆整得有模有样.雪小堆成雪人,雪大堆成雪屋子,要不就堆个大象,堆头牛.瞅上去,顺眼,舒心,雪屋子里,有的埋着过年的鱼肉,有的掏空了当茅房,省得大人孩子拉屎撒尿时,不小心让人偷看了屁股.

邻居家的女人瞥一眼自家的笨爷们,叹口气:“看人家老毕.”街上走过的男人,禁不住歇下脚,眼盯着那些雪玩意揣摩一阵.

在大家的夸奖声中,老毕对堆雪的事就更上心了,慢慢的,他用雪堆出来的景越来越多.老毕不光在自个家前前后后的弄这些雪景,还在畜牧站的院里子堆.马年堆马,猪年堆猪,一年又一年,老毕堆雪景的本事越来越大,后来,他竟能堆出人的模样来,当然不是那种满大街都能看到的只有一个脑袋的雪人.老毕堆的雪人有抽着巨大烟袋的老汉,有围了一帮孩子的娘儿们.他堆的老汉手粗脚宽,他堆的娘儿们奶大腚阔,丑得没法看,可是大家还是喜欢看,一边看,一边笑,老毕也跟着笑.老毕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这些玩意会让他出名,让他成为宁古镇的艺术人.出了名的老毕,眼里装的再也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闭塞的宁古镇了,他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接轨了,他的眼前一下子花花起来.

让老毕出名的是罗西.

罗西是一个摄影家,市里的,挺有名气.这几年,人们的日子过宽裕了,游山玩水的人多,这世上有名的景逛够了,就去翻一些犄角旮旯.宁古镇因为雪大雪厚,就让人翻出来了,还给起了个名:雪乡.每年到了下雪的时节,南来的北往的,观光的,玩雪的,照相的,拍电影的,一拨一拨地不断溜.罗西就是那照相的.她一边照一边说,老毕你整那玩意有名,叫雪雕,再后来,牡丹江市里搞雪雕艺术大赛,县艺术馆就派老毕去参加.老毕懵懵懂懂地去了,懵懵懂懂地捧回一个大奖.

老毕把烫了金字的奖牌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左端详右端详,竟还是觉得有点委屈了奖牌,就把奖牌捧到办公室.咣,咣,咣,往墙上楔个铁钉,挂起奖牌.看了看,还是觉得不合适.奖牌上只写了优秀奖,没有单位没有名字,如果不解释,谁知道这奖牌跟他老毕有关呢?老毕想了想,又把奖牌摘了下来,摆在自己的桌子上.

老毕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来,细细地打量奖牌,内心深处竟有几许遗憾.这个大赛不咋的,光发奖牌不发奖金.老毕心里正嘀咕,响了,是县文化馆打来的,说是要给他摆庆功宴,为他祝贺.老毕急忙赶去,酒宴设在了县城里最有名的满江红酒馆,席间,县委副书记、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县长还过来敬了酒.

县里那天刚好在满江红招待市电视台的几个新闻记者,书记县长都是陪记者的,听说文化馆这边有事,就过来敬杯酒,老毕不知道背后的事,以为书记县长单为他去的呢,回来以后,进门就跟林茹说:“知道吗?我今天和谁一起喝的酒?县委书记,县长,我们一起喝的,书记,县长,都给我敬酒.”

刚巧,那天林茹的弟弟会亲家,林茹就拉着老毕去陪亲戚.那天的主宾本是亲家,可是,老毕却占尽了风头.他一遍一遍地讲:“书记,县长,都来了,来给我敬酒.那叫县太爷呀,一点架子没有,一口一声地叫我毕老师.”

第一桌的人听了,对他无比敬佩.县太爷都敬过酒的人,咱麻溜地赶紧也敬一杯呀.你一杯,我一杯,老毕很爽快,一仰脖,喝了.

第二桌的人听了,对他充满羡慕.跟书记县长喝过酒的人,跟咱也喝一个呗,让俺们沾沾福气.你一杯,我一杯,老毕挺干脆,一仰脖,喝了.

第三桌的人听了,对他分外敬重.俺们平头百姓敬不着县长书记,敬敬老毕吧,你一杯,我一杯,老毕不含糊,一仰脖,喝了.

到了第四桌,老毕就站不稳了,他扶着桌子,扫了扫一桌子的人,舌头发硬:“书,书记,县长,都,都来,来给,给等哇――”

老毕吐了.

第二天,镇委书记、镇长先后来看望老毕,进门就称他毕老师,感谢毕老师的雪雕艺术为宁古镇争了光.就这么着,老毕成了毕老师.

老毕成了毕老师以后,镇里来了检查文化工作的领导,老毕的成就必定在汇报内容之中.有人还在牡丹江晚报上看到一条报道,说的就是老毕的事.可惜,老毕一直没找到那张报纸.听人说,那篇稿子不小,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老毕没想到,他一下子成了宁古镇乃至宁古县的艺术家,文化名人.镇里大大小小的文化活动,都要请老毕参加.其他活动,哪怕是稍稍跟文化挂点边,主办者都会想到老毕.似乎老毕不到,活动便没了档次,是不成功的.有些单位搞精神文明建设,一定要请到老毕做指点,当头头的心里才会踏实些.

老毕就这样被大家崇敬着,恭维着,老毕在这样的尊重敬仰中,头抬得越发地高,眼瞪得越发地大,声调也越发地高亢,荷尔蒙当然越发地旺盛.

头抬得高,或许有风度,眼瞪得大,也能叫做精神,声调高,至少也算底气足,可是,荷尔蒙旺盛,麻烦就来了.

这头一遭就是老毕的夫妻关系紧张了.

老毕的发妻林茹跟他是中学同学,一直追求老毕.老毕呢,自打偷偷看了《梅》,心里关于男女的那一窍就开了.开了窍的老毕,就一直想把理论上的收获早早地应用于实践.可巧,林茹又是高耸,让老毕实在抵不住诱惑,谁怪老毕荷尔蒙分泌得比常人多呢.生米做成熟饭,林茹自然要跟老毕谈婚论嫁,老毕又是个做人讲究的,是个敢作敢当的爷们,饭做熟了,自然要端桌上来,就这样,林茹如愿地成了 毕夫人.可是,毕夫人的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当姑娘的时候,林茹只是不漂亮,结了婚以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竟然像吃了面起子一样发起来.胖也就胖吧,胖得匀称点,也未必会坷碜到哪去了,可是,林茹只胖身体的中间部位,这就有点让人没法看了.每每的,老毕看到那个尜一样的身影,就懊丧至极:自己当初咋就,看走了眼呢?

懊丧归懊丧,日子归日子,林茹再像尜,老毕也得辛勤耕耘,因为他知道,只有林茹才是他的责任田,才能让他犁翻耙耥.可是,当老毕成了艺术名人以后,身前身后转着围着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多了,比如,镇里管计划生育的那个女干事,比如,镇卫生院那个好看的护士石静,她们一声声,甜甜的,嗲嗲的叫着:毕老师,毕老师.抛过来的眼神也不知道是电视里教的,还是跟那些旅客们学的,轻飘飘的,能把人浮起来.老毕就有点把持不住.老毕又不是柳下惠,保不齐,就起了贪心,在别人的田地里摘个瓜弄个枣啥的.有时,就是不动人家的瓜果,在人家的地头溜达溜达,品评一番,想像一番,感觉也挺滋儿的.

宁古镇多大的地方啊,街东头有人放个响屁,立马的,街西就有人说,那谁谁吃蹭饭撑着了.老毕的事林茹能不知道吗?

都说心宽体胖,偏那林茹心眼和身板是成反比的,关于老毕的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怎能饶了他?老毕的家里就经常会有大呼小叫的声音响起来.老毕仗着喝过书记县长敬的酒,也就不惧怕眼眸前这只尜的呼啸与尖叫.“好言相劝”不见效果,林茹忍不住动起手脚.老毕啥体格呀,精瘦精瘦的,啥衣服穿他身上都显得肥,多窄巴的屋子,他一进去,就显得宽敞了.刀螂样的老毕怎么是林茹的对手?老毕的脸上手上就时常会出现一些“猫挠了”或者“劈子崩着了”的大伤小痕.但这些,一点都不耽误热爱艺术的女人们继续崇拜毕老师,甚至,倒更让她们怜惜老毕了.你想,喜欢艺术的女人都是满脑子的风花雪月,一肚子的浪漫柔情,毕老师水深火热,她们怎能无动于衷?

这一同情,老毕乐了.老毕搞艺术的啥不懂啊?他跟人说,当爷们的,你可得整明白了,一旦哪个女人要是对你表示同情了,那呀,十有就是对你有意思了.老毕懂了女人们的意思,享受着女人们的意思.虽然,回到家里遭些罪,可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细算,竟是很合算的一笔帐.所以,尽管林茹文武夹攻,都没让老毕收心敛性,老毕对那些女人们的崇拜、热爱、同情、怜惜依然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老毕学了一个词,用到了她们身上――粉丝儿.粉丝儿们给了老毕极大的幸福,老毕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笑地琢磨:哎呀,现在的人咋这么有才呢,粉丝儿,多好的词啊,柔软,滑顺,啧啧,有才,太有才了.冷不防,一个拳头捶在身上,林茹虎目圆睁,立在旁边:“一个人想啥呢?美成那样?”

老毕慌忙收拾表情,跟老婆讨好:“我能想啥,想你呗.”

“呸!”林茹一口唾沫差点喷老毕脸上,一扭身,晃着圆滚滚的身子走了.老毕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也呸了一下:“瞅你的土豆样吧?下辈子你也做不成粉丝儿,要做也就做个粉条子.”

老毕嫌弃林茹,还真不是仅仅因为她胖她丑,老毕是懂得“丑妻近地家中宝”的,老毕知道,那漂亮女人你瞅着舒服,别人瞅着也稀罕呀.每每地,有那俊俏的女人成了他的粉丝儿,老毕就在心里嘲笑人家的老公:让你们图漂亮,图好看,这下好,给别人预备了.

老毕受不了林茹的事其实跟他的雪雕有关.

老毕获奖的雪雕作品是一个农家妇女,抱着孩子,提着猪食桶,身前身后围着一群肥猪.女人胖得夸张,那奶比怀里的孩子脑袋大,那腚比身后跟着的猪肥.专家们说,老毕的作品朴拙中透着灵性,夸张但却传神,是和谐社会农村生活的真实显现.可是,林茹说,老毕在丑化妇女,再进一步说,就是丑化她.林茹不懂艺术,没有文化品位,这让老毕很苦恼.起初老毕还试图跟林茹做一些沟通,可是,这品位没沟通出来,倒把林茹的气沟通出来了.林茹一生气就骂,骂老毕的狗屁艺术,骂老毕假借艺术玩女人,越骂越气.老毕就不再言语了.老毕知道,他再说下去,受苦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皮肉.

老毕不想身心俱伤,就选择了沉默.

老毕在沉默的时候,心里想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人就是罗西.罗西大个子,大嗓门,背着一个大相机,不管冬夏都戴着一顶大檐帽子.也别说,人家戴着帽子就是好,虽说,搞摄影的天天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罗西却不黑,那张脸白得,跟个精粉蒸饼似的.就是这白,让大个子大嗓门的罗西多了好些女人的魅力.老毕想罗西还真不是因为罗西的白,是因为罗西懂老毕,欣赏老毕.罗西说起老毕的作品时,神采飞扬,那口气,那用词,让老毕舒服得胜过跟林茹进洞房.男人嘛,最需要的是女人对自己的崇拜.

罗西是市里搞摄影的,经常下来采风.老毕的雪雕就是她发现的.罗西看见老毕的雪雕喜欢得不得了,左拍右拍,一边拍一边啧啧地夸,什么风格呀、手法呀,说些老毕不太明白的词.开始,老毕以为,城里人下乡瞅什么都觉得稀罕,没太当回事.不过,大冷的天,人家给自己做的玩意照了半天相,又说了那么多好听话,老毕理当请请人家,尽尽地主之谊.

老毕看着天都晌午了,就说:“咱俩吃点饭去吧.”别看罗西是个女流,却爽快得很,一点都不扭捏,说了句“行啊”,就跟着老毕走.到了酒馆,老毕往她的杯里倒酒,她笑地看着也不推辞.

喝着酒,罗西就跟老毕讲,你做的玩意是雪雕,是门艺术.老毕说:“啥艺术啊,俺那玩意土得掉渣.”

罗西咯咯地乐:“你知道于庆成不?农民,比你土,可是,人家的泥塑都赚外国人的钱了.那不叫土,那叫浓郁的乡土气息,是升华了的生活,艺术了的生活.”老毕让她说得热血沸腾,就把自己还想做啥做啥,一股脑地告诉了她.罗西边听边叫好.俩人唠得近乎,喝得开心,一棒子白酒见底了.老毕问她:“再来点?”罗西一笑:“行.”

又是一棒白酒,俩人又撅了.罗西的大白脸飞上酒色,艳若桃花.

老毕的心就不安稳了,老毕仗着酒壮英雄胆,直着眼看罗西:“你真好看.”

宁古镇的女人,你一夸她好看,不管她是真好看还是假好看,都做出羞涩状,或者抛个白眼,或者飘个媚眼,然后,扭捏地骂一句:缺德.好像人家夸她一句,就想跟她咋的似的.

罗西不像那些女人,罗西很开心地笑了:“谢谢.别说,毕老师你看人的眼光跟别人不一样.”

老毕说:“咋不一样?难道还有人说你不好看?”

罗西说:“当然了.这看女人跟欣赏艺术品一样,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标准.你说,古今中外,哪有让人一致说好的艺术品,哪怕是名家名著,再好的作品也有人不喜欢.”

老毕一想,也是啊,就是那些漂亮得吓人的明星不是也有人撇嘴说不好看吗?心下对罗西的评价更高了,暗说:“这娘们挺好,和镇上那些娘们不能在同一天说话.”

可是,心眼儿活动归活动,老毕知道罗西是市里的,又是搞艺术的,自己跟人家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老毕都快五十的人了,可不想拿够不着的月亮当馅饼,逗自己玩儿.所以,老毕还端着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老毕没想到,罗西却喜欢上他,准确地说,是喜欢上他的雪雕.罗西拿了那些照片到处说,到处讲,于是,县里就知道了他.再后来,就有了获奖的事.

老毕获奖后,罗西专门从市里来到宁古镇,给老毕祝贺.路过县里,还叫上了县里几个搞艺术的朋友.下车后,罗西张开臂膀,迎头抱住了老毕.朋友们嗷嗷地叫着起哄,老毕的脸就红了,心里也一下了乱七八糟起来.罗西倒是大大方方的,一口一个毕大哥.

那天的酒喝得真叫痛快,老毕醉得三天没起来炕.三天里,老毕迷迷糊糊的,只听得林茹的责骂声山歌一样响在耳畔,他却浑身稀软,没有开口的力气.

三天后,老毕彻底醒了.老毕醒来以后就找来好多关于美学、关于雕塑,甚至还有关于光和影的书来看.别看老毕大学文化,毕竟他当初学的东西跟现在 要搞的东西差得太远.老毕想改变自己,因为,他爱上了艺术,艺术给了他新鲜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什么,老毕还说不好,反正,老毕觉得自己跟回到了年轻时似的,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心里头有数不清的想法不断地往出冒.

罗西说,那是创作.

澎湃的老毕把自己的灵感说给罗西听,罗西听得兴奋地拍大腿,拍完自己的,就拍老毕的,把老毕拍得晕乎乎的,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保不齐,还真的要重活一回?老毕在心里问自己.

罗西改造了老毕的思想,又要改造老毕的形象.

畜牧站算是政府系列的,老毕上班时始终是西服领带,板板正正的.国家干部嘛,要有国家干部的样子,哪怕那西服是一百块钱的呢.西服毕竟是西服,穿上抬人,要不那些的,一到开会的时候,接见外宾的时候,咋都是穿西服扎领带呢.那叫讲究.可是,罗西说,老毕的穿着打扮太屯.罗西说:“毕老师,你现在是艺术家了,要有艺术家的气质.”

老毕按着罗西的意思,换上了牛仔裤,在花花绿绿的毛衣外面,罩上了一件罗西那样到处是兜的马甲,头发也刻意不剪,留长了,披在耳后.

老毕言谈必有艺术内容,举止也越发具有艺术家风度.可这一切在林茹眼里却是另一码事.林茹觉得老毕说话越来越不着调,穿戴越来越离谱,林茹损他:“你瞅瞅,一个破奖牌把你整得,都忘了祖宗了.我看哪,你是疯了!”

在林茹眼里越来越不正经的老毕却越来越受那些喜欢艺术的年轻人的欢迎,他们拜老毕为师,天天围围着老毕,讲艺术,谈人生,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老毕开心得跟个熟透的石榴一样,只想咧嘴乐.特别是女人们那半含崇敬半含情的目光望过来,望得老毕心里毛毛草草的,种种的,就像泡了水的豆子,不发芽都难.人心里的变化是能写到脸上的,要不怎么说表情呢,表情表情,表的是心情.老毕心生自信,面含春风,眉眼、做派都变了.

老毕的变化得到了罗西的夸赞.

那次罗西下来采风,一见面就叫:“毕老师,你好酷.”叫得老毕大姑娘样害羞起来.

宁古镇是个古城,镇里有好多老房子,有的据说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罗西喜欢拍那些东西,就让老毕带着她在镇里到处转.老毕自然乐意,俩人一边找景,一边聊天.

老毕就知道了罗西是离婚的,孩子也上大学了.罗西年轻的时候在一家杂志社当摄影记者,后来,那个杂志社黄了,她又到一家影楼打工.不过跟人家说好了,她可以随时出去采风.罗西的摄影技术在市里很有名气,影楼的老板难得请到她,就答应了她的条件.

“看你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不幸.”老毕无限感慨.

“我咋不幸了?”罗西一脸困惑.老毕不好意思直说,吭吭哧哧半天答不上话来.罗西就懂了.罗西淡淡一笑:“毕老师,你说我不幸是因为我离婚吧?”

老毕有些尴尬,不知道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小眼睛卡巴卡巴的,竟把罗西逗笑了.罗西一笑起来,春光明媚的,让老毕心花怒放.

老毕就想,罗西这么好的女人,咋还能让人甩了呢?在宁古镇,还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女人张罗离婚,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世上但凡离婚的,吃亏的大多是女人.当然,那些攀了高枝,嫌弃原配窝囊的女人例外.要说,这宁古镇还真就是民风纯朴,至今也没见那种抛夫别子的坏女人,倒是有个八男的,起了外心,抛妻另娶.所以,在老毕的逻辑里,罗西的离婚一定是不情愿的,是被丈夫抛弃的.老毕想,自己天天被粉丝儿们围围着,都没动了跟林茹离婚的念头,罗西的老公外头究竟有了多大的念想,才会把这样的好媳妇扔了?

老毕在自己的心里嘀咕着,不成想,冰雪聪明的罗西早把他心里的活动看透了.罗西问他:“毕老师,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离婚的?”

老毕让人说中心思,想否认,又觉得不磊落,想认可,又觉得自己一个爷们,关心女人的这事,有些婆婆妈妈的.正为难,罗西那边已经开了口:“我俩其实也没啥事,不是人们想的那样,他看上什么人了,或者我起外心了,就是在一起过得不舒服,别别扭扭的,什么事都想不到一齐,做不到一块.”

老毕实在想不通,罗西的离婚理由会是两口子想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要是这也能成为离婚的理由,宁古镇家家都得“打八刀”.老毕眯起被阳光晃得生疼的眼睛:“妹子,舌头跟牙还打架呢,这两口子哪有一样的啊?”

老毕是好心,人家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自己总得有个当哥的样子吧.他甚至想,如果能把罗西劝活心了,跟丈夫重新恢复,自己也算是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没想到罗西却呵呵地笑起来:“毕大哥,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婚姻这东西可不是强求的,能过就过,不能过也别将就.就像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你偏还让他吃饭,让他工作,那可能吗?”

老毕让罗西说得笑起来.心想,别说,罗西讲得还真是那么个理儿.可是罗西讲得再是理儿,她也得面对现实吧,女人一个人过日子,终是不易的.老毕就觉得罗西怪可怜,怪让人心疼的.想跟罗西说几句关心的话,舌头竟不听使唤起来.老毕就骂自己,上不去阵的骒马,平时跟那些小娘们胡扯的本事哪去了?

“毕大哥,你不用担心我的日子,我现在挺好的.”罗西又把老毕的心思看出来了.要命,罗西为什么总是能知道老毕想问什么,想说什么,老毕简直要疯了,这个小女子,她难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莫非她早已对自己有意,才会来用心揣度?可是,看上去,罗西完全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一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上班就上班,想出来走走,就出来走走.人这一辈子,你说啥最重要?老毕大哥.”罗西的大白脸扭过来看着老毕.


老毕一脸茫然.

罗西咯咯地笑起来:“自由啊.你忘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等”

“二者皆可抛.”老毕跟上了最后一句.

罗西就笑得更响了,老毕也嘿嘿地跟着乐.不过,老毕的心里却是酸酸的,他的眼前晃着林茹尜一样的身影,和虎目圆睁的一张胖脸.老毕在心里感叹:自由,自由啊!

“毕大哥,别太把婚姻当个事.婚姻是啥,就是俩人搭伴过日子,过得好才过,过不好还过个嘛劲?趁早散了,像我这样,多好.”罗西说着,肩膀一耸,双手一摊,微微一笑.下午的阳光刚好从罗西的后面斜过来,地上,罗西的影子也那么潇洒地一耸,一动.

罗西一耸一动的样子很特别,很好看,看得老毕的心也跟着一耸,一动,于是,罗西的影子不光印到了地上,也印到了老毕的心里.那影子有事没事地,就冒出来,那么一耸,那么一动,老毕就呆了.那次,老毕正被老婆逼着收拾饭桌子,看着墙上自己手端碗盘的灯影,老毕的脑子里就浮现出罗西的影子.老毕魂走神散.手中端着两个盘子,一盘是吃剩下的炖小笨鸡,一盘子是在饭桌上划拉起来的鸡骨头.老毕顺手把剩鸡倒进了垃圾桶,把啃过的鸡骨头放到了冰箱里.

老毕一直觉得,罗西的影子像个什么东西,可他想得脑瓜仁儿疼,也没想出来像什么.老毕就带上手套,去院子里鼓捣雪.

那手套是罗西送的.

罗西送东西给老毕,送得自然,送得轻巧.她把手套从大大的摄影包里掏出来,随手递给老毕:“给.”

老毕一看,是一副无指的棉皮手套.老毕乐了:“这玩意,你打哪儿淘弄的.”

罗西调皮地一偏脑袋:“没见着过吧?”

老毕稀罕地看着手套说:“没看见有卖的.这玩意真是太好了,还暖和,还不耽误干活.”

罗西很得意:“市里也没有卖的.这是前些年,我在哈尔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里看 1040;的,觉得冬天摄影的时候能用得上,就买了几副,准备送给朋友们.前几次来,看你做雪雕的时候,不戴手套,就想给你带一副过来,老是忘.”

“谢谢,谢谢.”老毕嘴上一个劲地表示感谢,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他早就让林茹给他织一副不带指头的手套,可是,林茹给他姐家的孩子织了一件毛衣,又给他哥家的孩子织了一条毛裤,也没给他织出半只手套来.

如此,罗西的手套暖的就不仅是老毕的手了.手上的温暖传递到心里就被放大了,放大成春天暖暖的风,吹化了老毕冰结的心湖.老毕再也忍不住了,任自己心中对罗西的想法发大水一样泛滥起来.老毕想罗西跟想镇上其他那些女人不一样.老毕想那些女人,越想越乐,想得山清水秀,可是老毕想罗西,越想越苦,想得天昏地暗.可老毕也怪,宁愿放弃那开心,寻这苦闷.看上去,老毕似乎有点自讨苦吃,可是,老毕知道,这苦不是黄连那般干苦,让人受不了,这苦像埋着蜜糖,越品越有味,品到尽头竟是甜的.老毕感叹,原来,这想人跟想人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罗西,自己竟不曾体会这不一样的滋味,岂不是白活了一回?这样想着,老毕每天每天就沉浸那大水之中,恨不能一个猛子扎到水底,让那大水把自己彻底淹没.

大水终于冲了龙王庙,林茹跟老毕大闹了一场.大水不是在老毕心里吗?咋还冲着林茹了.其实,这种事是瞒不了人的.俩口子之间,谁要是活动了心眼,另一个如果一点没感觉,那可真是鬼才信呢.再说了,老毕带着罗西在镇上走来走去的,林茹不瞎不聋,咋能没一点音讯.

老毕任由林茹哭闹,林茹闹累了,歇气的当口,老毕开了腔:“你呀,也不想想,人家罗西是市里的人,跟我一个乡下老屯扯得着吗?我就一个癞蛤蟆,人家是白天鹅,咱够不啊.”这话本是劝老婆的,可是,老毕的心里真真地疼了一下,差点掉下眼泪来.林茹却以为老毕是认错的态度真诚,一肚子的怒火,扎针的气球一样,瘪了.又听老毕把自己比做癞蛤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林茹弄了两个菜,让老毕喝上二两.然后,热肠热肚地贴上来:“你还怪我小心眼,你也不想想,你都多长时间不用俺了.我可跟你说,你再不用,可就长死了.”老毕“噗”地一声,笑喷了.老毕愧疚加感动,责任加安慰,全都化成战斗力量,把林茹舒服得大呼小叫.然后,老毕照着林茹的肥腚拍了一巴掌:“实践证明,你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没长死.”林茹脸埋在老毕的胳膊弯里,不好意思地笑成一团颤动的豆腐.

林茹笑归笑,过后一琢磨滋味,还是觉得不对劲.老毕虽然谦虚谨慎地把自己比成癞蛤蟆,却把罗西比成了天鹅,啥意思啊?还不是觉得罗西好啊.再说了,癞蛤蟆够不着天鹅,可是,如果天鹅来找蛤蟆呢?那蛤蟆还能继续谦虚,还会继续谨慎吗?

想来想去,林茹把一切都归于一点:只要罗西不来,就没事.

不知道是老天故意,还是命运使然,那年冬天,市里就是不下雪,那些搞摄影的,要拍雪景,就只好一拨一拨地往宁古镇跑.罗西能不来吗?罗西来了,老毕能不陪吗?虽说,都是一帮朋友在一起,人多眼杂的,不能说啥,更不能做啥,可是,对老毕来说,能看着罗西那张白脸蛋,就幸福无比了.

结果可想而知,罗西前脚走,林茹后脚闹.幸福和痛苦轮番上演,老毕的日子水深火热起来.幸福,是老毕不想躲避的,痛苦,他也没法逃脱,老毕横下一条心:受了.

可是,有一个人受不了.

谁呀,石静,宁古镇卫生院的外科护士.石静三十多岁,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还是个有才情的女子,上学的时候组织过诗社.平时看上去,石静跟她的名字一样,是个石头一样安静的女人.然而,她内心深处却有一股岩浆样的东西奔涌着.处在七年之痒的婚姻不死不活的,丈夫像个十扁担压不出屁的杠头,别说什么情趣相投,就是知疼知热都做不到.石静有心想再寻一份情感寄托,可是,生活工作在宁古镇这样一个小地方,玩没什么可玩的,乐也没处可乐,平时,能谈谈诗的人都找不到.寂寞,无边的寂寞,包围着石静,让石静痛苦万分.痛苦能造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痛苦的岩浆撞击着石静,烧灼着石静.石静常常想起鲁迅的那句话: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石静没有灭亡.不知道这是石静的幸还是不幸,她喜欢上了老毕.那是一次聚会,老毕和石静相邻而坐.席间,老毕不时地关照石静,那种成熟男人的体贴和呵护,让石静的心田犹如久旱逢甘雨,湿润了,柔软了.再看老毕那洒脱的气质,不俗的谈吐,一瞬间,石静恍若梦中.打那以后,每逢有老毕的酒局,石静都是精心地妆扮了自己,然后,坐在那望着老毕,眼波流转,却终难表述她的一腔柔情.那天,老毕来卫生院找石静,石静欣喜得眼睛放光.老毕说他的胳膊劈子时划伤了.石静打开一看,破布包着的一条伤口已经有些红肿.石静想说,这十冬腊月的,毕老师劈子还光着膀子啊,又怕把事情说破,让老毕没面子,话到舌尖就成了“你咋不小心点呀”.一声埋怨,万千柔情.老毕一下子就觉得伤口不疼了.石静轻轻地给老毕上药,包扎,强忍着没让心疼的眼泪流下来.老毕低头看一眼伤口,抬头看一眼石静,读出了石静眼里内容.不知道是石静眼里的东西温暖了老毕,还是石静身上浓浓的来苏儿味融化了老毕,也或许病人在医生面前都是软弱的吧,那一瞬间,老毕忽然就有了倾诉的.

“妹子,你说,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从哪里到哪里?”老毕问.

“从这一颗心到那一颗心.”石静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毕一愣,一种知音相遇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他很认真地看着石静,石静拿眼睛迎接着老毕,不躲,不闪,老毕的眼神就慢慢地变了,像一团雪化成了水,又变成了汽,把石静裹了起来.

石静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汪在眼圈,那么晶莹,那么楚楚动人.

“唉!”老毕长叹一声.说不尽的感慨,道不出的无奈,都化在一声长叹中了.老毕起身走人,石静跟在后面,千叮咛万嘱咐:“明天一定想着来换药.”老毕感激地夸她服务态度好,石静半是真诚半是调皮:“我是护士,要对病人负责任.”

第二天,石静的眼珠子像被窗外的什么东西拴住了,总是忍不住地往窗外望.整个人也魂不守舍的.直到老毕出现,石静像是还过阳的病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声音也甜美,动作也轻盈,仿佛老毕是太阳,让她的小诊室春光明耀.

老毕的伤在皮里肉外,没几天就好了,石静再怎么“对病人负责”,看着那已经合好的伤口,她也不能说让老毕来换药了.石静莫名地忧伤起来.送老毕走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在后面抱住了老毕.

老毕呢,自打那天看见了石静的一双朦胧泪眼,心中早已莺飞草长,不然也不会那般听话地一天一趟卫生院.现在,石静已经主动进攻,老毕一个男人,还能让人家小女子将了军?老毕稍愣了一会儿,就转过身来,抱住了石静,顺势还把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

石静被老毕吸吮、揉捏得呼吸急促,小脸滚烫,甚至发出了轻轻的,听得老毕要爆炸了.老毕真想再做点什么,可是,毕竟是卫生院的诊室,随时能进来人.石静也不愿意第一次,就让老毕将革命进行到底.

松开石静的时候,老毕咽下一口唾沫.

后来,老毕听说石静跟镇党委的宣传干事也有一腿,就对她淡了些.再后来,老毕对罗西的念想越来越大,心里就没了石静的位置.可是,石静却找上门来了.石静追问老毕跟罗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毕想跟她说,自己跟罗西没什么.可是,又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

石静倚着老毕办公室的门,不让老毕出去.她就想听老毕一句否认的话,可是老毕偏就不说.其实,老毕就是不否认,只要把石静搂过来,亲上那么一顿,也许石静就心满意足了.石静并不是不让老毕喜欢别的女人,石静只是希望老毕也能喜欢自己.可是,老毕偏偏就没流露出对石静的喜欢.老毕自从在心里确认了自己对罗西的感情,宁古镇上的女人就一个也钻不进老毕的心里了,她们那些拿腔捏调的把戏,老毕也懒得去玩味.石静从老毕一本正经的样子上猜出来,老毕对罗西动了真格的了.这个推断,让石静刚刚被老毕填满的心一下子空了.

绝望的石静终于爆发了.她泪水奔流,一挥手,把老毕桌子上的东西全划拉到地上,书呀本呀摊了一地,水杯也摔碎了.老毕被石静的激动弄得有些狼狈,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安慰石静,就急忙蹲下去抢救那些被茶水浸湿的书本.看到那些破书烂本子都比自己的眼泪重要,石静明白自己该离开了.石静走之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你等着 !”

石静出了老毕办公室的门,就如石头一样安静了.她安安静静地上班,安安静静地接待病人,安安静静地回家去面对安静得一潭死水般的婚姻.只有那双眼睛偶而会有火星样的东西一闪,又一跳.

老毕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只天鹅落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老毕稀罕地抚摸着天鹅柔软的羽毛,天鹅温顺地依偎着老毕,还弯过长长的颈项温柔地看着他.老毕幸福得要死了,他轻轻地抱住天鹅,闭上眼睛.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双脚离了地,睁眼一看,天哪,天鹅驮着自己飞起来了.老毕俯首望去,宁古镇小成了一块巴掌,古城墙犹如巴掌上的纹路,街上的人跟手掌上的芝麻粒儿似的.老毕听风在耳边过,看云在眼前飘.飞翔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天鹅带着老毕穿云破雾,越飞越高,街上的人越来越小,终于小成一粒尘埃,看不见了.后来呢,宁古镇也看不见了.天依然很高,地已经遥远,老毕有了一种孤独感,梦里的老毕想,这天鹅要是罗西该多好啊.这样想着,罗西就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紧紧地拥着他,贴着他.天鹅振翅,带着他俩冲向更高更远的天际.老毕快乐得想放声歌唱,可是,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发不出声,急得他出了一身的汗,醒了.林茹的胖脸偎在他的旁边,一条粗粗的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老毕挪开自己,无限遗憾地凝视着夜的黑暗,脑子里忽然一闪,想明白了罗西那个一耸一动的影子像什么.老毕被棒子打了一样,猛不丁翻身下地,坐到桌子前,勾勾画画,一张雪雕的草图出来了.那是一只奋飞的天鹅,双翅舞风,腾云驾雾,高昂的头颅,优雅而执着地向着天边,向着希望.

老毕为自己的构思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天天看天气预报,盼着下雪,下大雪.他要用新下的干净的雪来完成这个作品,然后,把它送给罗西.老毕相信罗西会懂得他的心意,懂得他想说什么.

天阴了,阴得沉郁,阴得人心不爽,老毕却欢喜异常,像那些没见过雪的南方人.

雪是夜里下起的,天没亮,老毕就起来了.他踩着咯吱咯吱的大雪去单位,他情绪亢奋,热情澎湃,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洁白,让他忍不住放声高歌:“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等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是他上学时学会的一首用的词谱写的歌曲.老毕一直认为,的这首词最能代表他气吞山河的伟人气质.如今,他哼唱着这首歌,心中竟也是豪情万丈.

雪堆攒起来了,夯实了.老毕舞动小铲,开始雕刻.他戴着罗西送他的手套,脑海里是罗西斜阳下的身影,心中涌动着无限的柔情.他是那么用心,一改过去的朴拙风格,尽可能细腻地去处理每一个细节.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雪上,又折射到他眼里,刺得他眼珠子疼.雪停后,天气格外的冷,他的棉袄冻透了.他不舍得回屋里去暖和暖和,实在太冷了,就在地上蹦一会,一边蹦一边端详着揣摩着他的作品.

罗西是快晌午的时候来的,和几个搞摄影的朋友.大家都见过几次面了,彼此开着玩笑,有人还恭维着老毕:“毕老师改变风格啦?”

“毕老师敢于创新呐.”

老毕在大家的一片笑语中,窘迫,羞怯地看着罗西.罗西没有跟大家一样夸老毕,而是围着雪雕转了又转.老毕有些紧张,目光追随着罗西,小心得像个等待老师评语的小学生.罗西终于停下脚步,一张大白脸上没有老毕期待的喜悦或者欣赏,更没有以往那样的大呼小叫.老毕的牙齿莫名地哆嗦起来,他抱紧双臂,想蹦几下,可是忍住了.

“毕老师,你咋想起做这么个玩意?”罗西那双藏在大沿帽下的小眼睛有些迷惑地看着老毕.老毕真想把他的梦告诉罗西,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他突然不想说了,而是反问罗西:“这玩意不好?”

“首先,这个题材太旧了,天鹅是冰城哈尔滨的象征,省里举办的历届冰雪节,都有以天鹅为题材的作品.其次,这个题材更适合用冰或者石头金属什么的来表现,做雪雕要受到很多限制,你看,天鹅的脖子,你不能做得太长,可是,短了,它的那份优雅和整个作品的意境就没了.还有,这个翅膀,如果用冰雕会做得很轻盈,很舒展,可是,用雪雕就只能像你这样了,”罗西讲得很认真,很专业,是完全基于技术层面的思考与品评.也许,觉得跟老毕不外,她还跟老毕开起了玩笑:“毕老师,你这已经不是天鹅了,更像一个扑楞翅膀的大笨鹅.哈哈.”

老毕的脸先紫后黑,彻骨般的寒冷很严实地裹住了他.老毕认真地听着,目光很专注地盯着罗西,但那眼里的光芒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暗下去.罗西没察觉老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在那跟他探讨:“毕老师,我觉得你原来的风格挺不错的,有你自己独到的东西,怎么想放弃了?”罗西的话音还没落,老毕已经抓起旁边的一把铁锹,向他刚刚完成的,凝聚着他的心血他的情感他的梦想他的爱恋的雪天鹅挥去.只几下,天鹅就成了一堆残雪.

老毕的举动让大家都惊呆了,罗西更是尴尬,她的白脸胀得通红,她以为自己的话说重了,让毕老师面子上过不去了.她想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可是,毕老师已扔了铁锹,扬起一脸笑容,对大家说:“都晌午了,走,咱们喝酒去.”说着,还用手拉了一下罗西.“去吃砂锅吧,热乎热乎.这天,嘎巴冷,把人都冷透腔了.”

大家这才觉得刚才差点误会了毕老师,毕老师根本就不是那种小家子气,听不得一点批评意见的人.大家凑在一起,要的不就是这个争鸣嘛,这年头,诤言难觅啊.于是,大家就嘻嘻哈哈地跟着老毕往外走.老毕扯一把这个,拉一把那个,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天鹅的残骸,心里有个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

石静找到了林茹.看上去,那是一次偶遇.石静亲热地跟林茹打招呼,亲热地问长问短,亲热地提醒林茹,毕老师现在可是名人了,粉丝多呀,咱们当女人的,有些事还是防着点的好.

林茹让石静说中了心病,就有了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她把自己的忧虑不满一股脑地倾泄出来,说到恨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石静也跟着唉声叹气,跟着眼泪巴嚓的,让林茹觉得她是那么理解自己.林茹就把自己平时知道的几个跟老毕走得近些的女人一一骂个遍,石静庆幸自己没在林茹的黑名单中.其实,关于石静和老毕的关系,林茹也听到了些什么的,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直接提就是了.石静看林茹说得起恨,就叹了口气说:“林姐,不是我说你,你呀,光看芝麻了,把西瓜落下了.”

林茹一头雾水:“什么芝麻西瓜?妹子,你啥意思直接说,姐都让死老毕气糊涂了.”

石静轻轻一笑:“姐啊,你看咱镇上这些女人,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有几个能超过你呀,毕老师也就是闹闹玩玩,不会真动心的.”石静的话,又替老毕开脱,又夸了林茹,让林茹很是受用.林茹竟扭捏起来:“得了吧,妹子,也就你看姐好.”石静想,这个女人啊,真是可怜,长成那个样了,人家夸她她还信.

石静本意是想提醒林茹真正要防的人不是镇上的,可林茹让她夸得光顾得上高兴了,竟没听出她的话音来,石静就不得不明挑了:“姐,你得注意点外面的.远道的和尚会念经啊.”

林茹一下醒过味来:“可不咋的,还有个罗西呢.”

想起罗西,林茹的心里就没缝了.罗西无论如何是比林茹漂亮的,光人家城里人那打扮,那气派,就是小镇上的人比不了的.况且,人家还懂艺术,和老毕谈得来.

“罗西是市里的,人家能看上俺家老毕?”林茹 反倒替老毕遮掩起来.这女人哪就是这样,越是真真的事,越是不愿意承认.好像她不承认,事实就不存在了似的.

石静早就把林茹的心眼儿看明白了,她笑笑说:“男人其实挺贱的,剜到筐里不是菜,得到的不知道珍惜,越是够不着的,他们倒越想得到.咱们平时不总是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那男人啊,个顶个都癞蛤蟆.”石静说得解气,自己竟捂着嘴笑起来.林茹也笑,笑着笑着,却流出眼泪了.老毕不是已经说自己是蛤蟆了吗,看来他真是想吃天鹅肉了.

“妹子,我闹也闹了,作也作了,可是,那个罗西一来,俺家老毕还是跑前跑后地围围着,你说俺可咋办呀.”

“还能咋办,咱们女人遇到这种事,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有啥办法?唉,下辈子,做猪也不做女人.”石静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是,她的话却提醒了林茹.对呀,自己哭了,闹了,可是没上吊啊.林茹一拍巴掌:“哎呀,妹子,你可是姐的贵人啊,姐知道咋办了.哎,你帮姐整点安眠药啥的呗,姐不上吊,那玩意怪吓人的,姐喝点药吓唬吓唬他.”

石静打量着林茹:“姐,那行吗?”

林茹很是兴奋:“行.你帮帮姐,姐忘不了你的.”

石静就带着林茹来到了卫生院.石静让林茹在外科处置室坐着等会,她自己去了药房.药房值班的是她的小姐妹,林茹很不客气地开了口:“给我点安定,这段时间老是失眠.”

小姐妹笑着找出一瓶安定:“你不是有情况了吧?要不,好模样的,失什么眠啊.”

石静一副让人看出破绽的样子:“可不咋的,爱上周杰伦了,你说咋整啊.单相思的滋味难受啊.”

说着,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小姐妹想找个空瓶给她倒些药片,石静一把抢过来:“小气样,都给我得了,省得我总来麻烦你,当我稀罕看你呀.”

“不稀罕你倒别来呀.”

“不来就不来,再也不来了.”

俩人说笑间,石静就走了.当她把药瓶交给林茹的时候,忽然有了一丝不安.她犹豫了一下:“姐,别吃出事来呀.”

林茹笑着捅了她一下:“不就是为了出点事吗?不出事,能吓唬住老毕吗?”

看着林茹揣了药往外走,石静追出来叮嘱:“姐,别吃太多了啊.”

“没事啊,我身体好.”说着,林茹已经尜一样转出卫生院的大门了.

晚上,林茹坐在灯下等老毕.她知道老毕得陪着罗西他们吃完了喝完了才能回来,她想在老毕回来之前把药吃了.吃早了,老毕不回来,她折腾起来也没人管,万一真过去了,可就坏菜了.

毕竟是行为,尽管是假的,是吓唬人的,但细想,自己竟要用这种办法来让男人回心转意,林茹不禁还是怒从胆边生,悲从心头起.她起身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又洗了脸,化了妆,然后,倒出一些药片,一口水,顺了下去.想了想,自己这么胖,抗药力一定强,就又倒出来一些药片,再吃下去.

然后,林茹就躺下来了.把那个药瓶刻意放在了枕边.

按着林茹的设计,老毕回来发现她的不正常,会马上带她去医院洗胃.林茹知道洗胃是件很遭罪的事,可是,如果这样,能让老毕离开罗西,离开他那些粉丝,遭点罪又算什么呢?女人为了捍卫婚姻是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的.林茹觉得自己很勇敢,很可敬.她想,将来,等老毕和她都慢慢变老的时候,林茹会帮老毕回忆这段日子,提醒他,如果没有她的勇敢,他们还说不定怎么样呢.林茹这样想着,很得意,很开心,小炕热乎乎的,温暖着她的身子,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太沉了,沉得不知道老毕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怎么回来的,他,喝多了.自己那么精心设计的天鹅,在罗西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当然,让老毕伤心的还不是罗西怎么看他的作品,而是一向跟自己心心相通的罗西今天根本没懂他的心!老毕心里这个苦啊,这回的苦可是真真的干苦了,苦得他只好用酒来稀释.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自己的嘴里灌酒,直到把自己灌成一滩没感觉没思想的泥.

泥一样的老毕进了屋就扑到炕上,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扭头再看身边的林茹,他发现了异常!

可是,无论老毕怎样呼喊推搡,林茹也醒不了了.林茹的身子凉透了.

事情追究起来并不难,石静涉嫌故意杀人,被抓了起来.

法庭上,石静嚎啕大哭,说出了一切.宁古镇的人可怜林茹,也可怜石静,想想,老毕也怪可怜的,原来好好的一个人,咋变成这样了呢?这事到底应该怨谁呢?恨谁呢?人们想来想去,就把罪归结到罗西身上,归结到艺术身上.艺术害人啊!好人不能搞艺术!看看老毕,好好的一个人,不搞艺术能成害人精吗?好好的一个家,毁了吧?宁古镇的人感叹.

老毕自己也能感觉到人们眼光中冷剑一样的东西.羞愧,懊丧,还有悲伤,让老毕一夜间白了头.

老毕萎蔫起来,甚至猥琐了,一副破败邋遢的样子.

罗西听说老毕出事了,马上就赶了过来.老毕的心里矛盾着.他这个时候最想见的人就是她呀,可是,老毕又觉得,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所以,他一看见罗西,就跟罗西说:“你赶紧回去.”

罗西不明就里,追问他为什么.老毕就告诉她,镇上的人在议论他和她.老毕说这话时,表情很紧张.

罗西哈哈大笑:“人家愿意议论就议论去呗,你怕什么呀?咱俩什么都没有.”

老毕没想到罗西会这样,老毕以为,罗西听到他的话,会脸红,会窘迫,甚至,羞怯地跟他商量:咱俩咋办?

老毕认真地劝罗西:“咱俩是啥也没做,可是,咱俩心里有啊!”

老毕的态度让罗西意识到了什么,她忽然收起了笑容,她感觉到老毕和她的心思并不一样.罗西定定地看着老毕的眼睛:“你心里有?”

老毕脸很热,心很慌,但是老毕很实诚地点点头.

罗西把脸转到一边,片刻,又转回来,问老毕:“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老毕很不好意思:“没呀.”

“那,我跟你说过什么?”

“没呀.你啥也没说过.可是等”可是,老毕想起那双手套,想起那次拥抱.

罗西懂了.明白了一切的罗西苦笑起来.

罗西拿出相机,翻出一些照片来让老毕看.第一张,罗西和一个男人合照,那个人搂着她的肩膀.第二张,是几个人很开心的样子,其中一个男人还把脑袋靠到她头上,而她的手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高举着.还有等

老毕不想看了,罗西是这么轻浮的人,这么随便的人?老毕不愿意相信,可是,他又亲眼看到了.

罗西看出了老毕在想什么,她有些恼火:“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不好的女人?你是不是以为,男人跟女人拥抱了,就一定是相爱了?你是不是以为,男人女人互相送点什么就是表达爱意了?”罗西越说越气,声调止不住高起来:“老毕,我告诉你,这些人跟我都是好朋友,你看,这个跟我握手的男人,他旁边的女人,就是他老婆.还有,那个手套,我买了好几副,都送给朋友了,人家谁也没整出你这一出呀.朋友之间互相关心一下,有什么呢?你当你是古人呀?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脑子里的东西怎么还这么迂腐,这么肮脏?看上去你是个挺实诚的人,怎么脑子里净是污七八糟的玩意.艺术,首先要解放思想,你这样,根本不是搞艺术的料.”罗西的脸上已经挂上鄙夷:“你呀,别看你头发长了,衣服换了,可是脑袋没换,白搭!我看,你得洗脑了.”

罗西连珠炮似的一席话把老毕击懵了,老毕寻思了半天,只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罗西不曾喜欢过他!

罗西说老毕别的什么,老毕可以不在乎,可是,老毕接受不了罗西不曾喜欢过他的事实.老毕傻愣愣地看着罗西那张白白的大脸,那张脸因为气愤而格外红润.老毕的心里升起一种绝望,绝望的老毕采取了一个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动作.老毕扑上去,想抱住罗西.

罗西不是说他啥也没跟她说过吗?他现在就要说,亲口说,马上说!他想说,他喜欢她,爱她.他想说,他自由了,尽管这自由代价惨痛.

罗西猛地一闪身,躲过老毕,快速地收拾了Ō 58;己的摄影包,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夺门而去.

罗西扔下的那句话是:“你疯了!”

以前,林茹这么说过老毕,老毕没在乎.现在,罗西又这么说老毕,而且是在林茹死了以后,老毕不能不在乎了.

罗西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可是在老毕听来,那是三块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不是石头,是三颗,炸在他心里.那颗曾经碧波荡漾的心被炸得堤决坝坍,乱糟糟一片和不成个的稀泥.

天黑了,老毕还呆呆地坐着.天亮了,老毕竟然没察觉.

不知道坐了多久,老毕终于站起来.他慢慢地走出屋子,老毕把自己家里的雪雕,单位院子里的雪雕,宁古镇上所有他做出来的雪雕全铲了.雪雕铲完了,他就在雪里打滚.有人拉他起来,告诉他,地上埋汰,他笑嘻嘻地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毕老师疯了.

疯了的老毕成了宁古镇的一道风景.他不打人,不骂人,每天每天就说着同一句话,见谁跟谁说,一遍一遍地说:“你帮我换换脑袋吧,你帮我换换脑袋吧.”

后来,宁古镇的人都不再提艺术这两个字了,就连高考时都没有艺术类考生.他们怕了,怕像老毕那样让艺术毁了这一生.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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