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早年文学活动与其古史的关系

陈梦家先生逝世距今已经40年.此间,中国考古学取得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成果.我们不由对陈梦家的过世深为惋惜,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亲眼看到这些为数众多的出土文物,应该会向世人展示更多他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的崭新见解,对此我们毋庸置疑.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日本的大学读研究生,学习中国古代文化,开始接触到陈梦家的文章.当时,阅读了陈梦家的《古文字中的商周祭祀》(《燕京学报》第19期,1936年6月)、《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第20期,1936年12月)等文章,产生很大兴趣.但我对陈梦家是具有怎样经历的学者,不用说并不知情,而且也不知道这些文章就是陈梦家最早的学术论文.尽管如此,这两篇论文让我感觉到了强烈的吸引力.故时至今日,我还一直保持着对陈梦家的特殊兴趣.

其后不久,我了解到陈梦家既是20世纪30年代新月派的现代诗人,又是后来推动古文字学、古史研究进程的重要学者.然而,当时的社会形势,使我不可能获得更多的情报信息.“”结束之后,我才知道陈梦家遭迫害致死的消息(《考古》1979年第1期).

此后的日子,在工作之余,我断断续续地搜集关于陈梦家的资料.深切地感到,无论作为诗人还是作为古史研究学者,我们都不能不给以他高度的评价.

今天,是纪念陈梦家先生诞辰95周年、逝世40周年的学术座谈会.年轻诗人陈梦家如何转变成为一个中国古史研究学者,这是我关注的核心问题.我想在此陈述自己的观点,供在座的诸多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陈梦家最早的诗集《梦家诗集》1931年1月由上海的新月书店出版.当时,陈梦家是南京国立大学法律系的学生.1931年,对陈梦家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年.在辛亥革命爆发前半年出生的陈梦家,这一年正好20岁.早熟且聪慧的陈梦家发表作品的势头很旺盛,但通过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到,陈梦家心中存有很深的烦恼.

其一,1931年7月他创作了小说《不开花的春天》.这部作品被收入1935年11月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公司出版的名曰《浮世画及其它――名家小说集》的出版物之中,是陈梦家唯一的一部小说.这是以青年男女来往书信的形式书写的一部小说,男主人公当是陈梦家,女主人公则是年长的有夫之妇.从某些情形来看,二人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而男主人公对此感到后悔,想方设法要从这种状况中摆脱出来.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如下描述:“我不能再忍受这类过于刺激的事情,我疑惑我们中间失掉光明,走在邪路上.我开始告诉你我父亲是一个虔诚的老牧师,从小我知道悔改可以拯救自己,我要我们另换一条路走.我觉得我们都一同往生理的诱惑中堕落下去,这种将不是我们理想的世界.”(第末函)

对于男女关系的烦恼是年轻人经常遇到的问题,但就陈梦家而言,由于认识到自己是“虔诚的老牧师”的孩子,所以对此更加深了一层“罪”的意识.陈梦家本身自幼接受了洗礼,也是在1931年2月写成的名曰《青的一段》(《文艺月刊》第2卷第11、12合刊,1931年12月刊)的叙述幼年之事的自传中,他说了下面这样的话:“当我是婴孩的时候一位老牧师为我施洗.我知道父亲一定私心切望我能继承他的职志.谁知道这十年浸于浓厚宗教色彩内的生活,竟不能使我树立一个最贞坚的信念.然而在情绪上我不少受了宗教的熏染,我爱自由平等与博爱,诚实与正直,这些好德性的养成,多少是宗教的影响.以至我如何喜爱文学,这个所受于幼时的力量极大,我怎样能省略不说呢”


作为一个基督徒,年轻的陈梦家对待男女问题,似乎比一般年轻人有更深刻的体会.于是,深陷在烦恼之中的陈梦家,在1931年7月写成的《梦家诗集再版序》中出现如下言论,就绝不是诗人所谓的“无病”,而是实实在在地感受着痛苦了:“我常常感到自己的空虚,好像再没有理由往下写诗,长期的变换多离奇的生活,才是一首真实的诗.每一回我想搁笔不再写一行诗,我真耐不住这玩艺儿再来烦扰我,这多少对于自己的心尽了挑拨的残忍!但是十分可感激的朋友如许鼓励我,也不计较我的年纪的小,怂恿我,时常为着他们好心的撩拨写些不成器的诗,我真悔.”

从这痛苦中救恕的方法,正如这里所述,有“朋友”们的“鼓励”,而相比之下更为内在的原因则在于他自幼亲近的《圣经》.陈梦家1931年秋天开始翻译《圣经》.那是相当于《圣经》的引日约全书雅歌》的部分.《旧约全书雅歌》是充满了不太为人所知的非常官能性的歌辞的部分,也是被作为古代情歌集来阅读的.对于在男女问题上甚感烦恼的年轻的陈梦家来说,《圣经》中竟有这如此大胆地讴歌男女之爱的诗篇,大概使他有了强烈的被救恕的感觉.

1931年11月,陈梦家完成初译,次年3月在青岛修改译文,1932年11月,作;勾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角从书》的第50种,以《歌中之歌》的书名出版.在其“译序”中,陈梦家说:“在我的血里,我还承袭着父亲所遗传下来的宗教情绪;一位朋友指示我说,我的诗有与别人不同的,只在这一点.我是一个受过洗礼的孩子,但是从小就不曾读过圣经的全部.近来常为不清净而使心如野马,我惟一的活疗,就是多看圣经,圣经在我寂寞中或失意中总是最有益的朋友.这一部精深渊博的圣经,不但启示我们灵魂的超迈,或是感情的热烈与真实,它还留给我们许多篇最可欣赏的文学作品.其中的诗,传说上认为所罗门王所写的《歌中之歌》,是一首最可憾人的抒情诗.”

陈梦家对《旧约全书雅歌》的翻译,首先是作为一位基督徒的自觉,此外,所谓“近来常为不清净而使心如野马,我惟一的活疗,就是多看圣经,圣经在我寂寞中或失意中总是最有益的朋友”,也是非常重要的动机.通过求诸《圣经》而从那种烦恼中得到救恕,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对于1931年作为新月派诗人登场的陈梦家而言,他还有想用优美的汉语译介《旧约全书雅歌》的用意在内.同样在“译序”之中,有如下之言:“三年前,我就打算把这首《歌中之歌》重新用现代诗的形式来违译,我想到它对于中国新文学还有好多益处,西洋人治文学的第一部书就是圣经.这计划一直Ò 40;去年秋天才开始,我的亡友田津生给了我很多帮助,因为他的病和死亡就使这译事搁置了.今年春间来青岛,终于经过几个夜晚译完了,又校正一回,许多处不能如愿.要保存原诗的朴素,顾不到字句的美与音韵;但有几节,我却妄肆的修饰它,我的希望是译成了现代诗的形式再不失去它的朴素.”

因此,对于年方20且深陷烦恼的陈梦家而言,《歌中之歌》成为其从内心苦恼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出口,同时,也成为他连接古代世界的一个入口.《圣经》对陈梦家而言成为现代与古代的一个联结物.

数年之后,陈梦家放弃了曾倾注心血的现代诗创作,在燕京大学进入了通过古文字学进而到达中国古代学研究的世界.此项转变,既有他周围闻一多等人影响的因素,也有作为陈梦家自身内在心路历程的《圣经》之《歌中之歌》的翻译工作的因素,绝不能理解为是唐突的毫无理由的转变.

陈梦家进入古代学研究世界,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在其整理西南联大的讲义,并于1956年成书的《尚书通论》(中华书局,1957年7月出版)“叙”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下文字:“因本书付印之际,稍稍一谈我之所以研究尚书的原故.六经皆史,作为古代经书之一的尚书,自然是可以而且应该作为史料来研究的.我于二十五年前因研究古代的宗教、神话、礼俗而治古文字学,由于古文字学的研究而转入古史研究.”

此“叙”的写作,是在1956年10月.其所谓“二十五年前”,应该就是指1931年的《歌中之歌》翻译之事.这就是《圣经》既是年轻时陈梦家解决内心不安的一个出口,同时也成为他后来古代研究的一个入口的原因所在.在中国,从《圣经》开始进入中国古代学的学者,我想除了陈梦家之外,大概没有其他人吧.

陈梦家的诗作,最为人所称道的是其第一部诗集《梦家诗集》第一卷装饰卷首的《一朵野花》,这被看作他的代表作.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园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梦也容易忘掉.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等”以《一朵野花》呈现于世上的陈梦家,想想他是以那样的方式迎接最后一刻的来临,这首诗难道不正像是具有某种暗示吗我想陈梦家在学问的世界大概也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一朵野花”吧.至少,创作此诗之时的交友和心路历程,确立了此后作为古代学者的陈梦家的形象,这就是我之所以坚持认为作为古代学者的陈梦家是一位“诗人陈梦家”的理由.

1931年,对于20岁的陈梦家,是作为诗人在社会上崭露头角的一年,同时也是作为古代学者契机生发的一年.

(作者为早稻田大学文学学术院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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