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淮河

选择与放弃

曹潇:

这是我们父女俩的第二次对话.开门见山,今天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您为什么写作这是关于作家访谈的一个老话题,不同的作家回答起来千差万别,就是同一个作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回答起来,也是千差万别的.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回答记者的这个提问时说,我是偶然开始写作的,仅仅是为了向一位朋友证明,我这一代人是能够产生作家.而他另一篇文章中却说:

“由于腼腆,我才当作家.我的真正爱好原本是当魔术师.但是变戏法时我头晕眼花,我不得不到文学的孤独中去躲避.不管怎样,两种活动都能实现我幼年的愿望:为了朋友更喜欢我.”

曹多勇:

我为什么会写作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可能要认真地去想,也不会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如若真找原因的话,可能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热有关.最起码我是在那个时候接触文学,喜欢文学,逐步地练习写小说,而后死心塌地地坚持到如今.

曹潇: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处于一个相对中心位置的时候,十个青年、十个小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人,至少有半数以上喜欢文学,可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迅速走进娱乐时代,读图时代,网络时代,文学越来越边缘化,许多过去喜欢文学的人,开始远离文学.有选择就有放弃,这是一个时代的正常状态吗

曹多勇:

不!这恰恰是一个时代的非正常状态.不管是过去文学处于中心的时候,还是现在文学处于边缘的时候;不管是过去人们盲目地喜欢文学,还是现在人们盲目地厌恶文学,都是时代的非正常状态.就我个人而言,我的人生选择倒是切合我的性格,算是我人生的正常状态.想象不出我要是不从事写作,还能去干什么,或者说我不从事写作,还有兴趣去干什么.

写作与真诚

曹潇:

能说一说您心目中的好小说标准吗

曹多勇: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还得先从根本上说起.什么是小说或者小说是什么引起我要谈这个话题的是,今年四月份我去山西太原参加中国小说第十届年会.会议期间,某评论家作了一个讲座――《中国文学六十年》.他说,文学是人学是不正确的,医学才是人学呢.在这里,其作为一个著名评论家却犯下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什么是小说就像什么是美一样,你可以给它下无数个肯定性的定义,但你千万不要给它下一个否定性的定义.你说小说就是从小处去说、从细微处去说,这没有错.你说小说就是新闻,或者说小说具有新闻的某些素性,这肯定也没有错.你说小说是稀饭,这恐怕也没有错.人的肚子饿了,喝一碗稀饭是可以充饥的.要是人的精神空虚,读一部小说也是大有益处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说小说是一泡臭狗屎也是可以的.许多最初选择文学而最终背离的人,就是把文学看作是一泡臭狗屎,才最终选择背离的.

曹潇: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中国小说历来被视为小道,不能与诗文同登大雅之堂.在清代,士大夫文体中仍拒绝用小说的词汇和典故.但到了清末民国初期,小说从文学的边缘地位向中心地位的移动已经开始.早在1900年康有为就说“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不如小说何”.1902年梁启超发起小说革命,为把小说与维新革命相联系,竭力强调小说的启迪民智的社会功能,认为小说是“文学最上乘”,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兴一国之小说”.由此发起的“新小说”创作,成绩虽不大,却对进一步提高小说在国民心目中的地位,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小说一天天兴盛起来.

曹多勇:

古人先说小说是“小道”,后面紧跟着来一句:

“君子弗为也.”无独有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艺术》一书中反复强调布洛赫的一句话名言:

“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我没办法去考证“道德”一词,在这里翻译得准确不准确,但在一位西方作家的眼里,把小说与道德联系在一起,还是颇耐人寻味的.

当我们把中西方的这两句话对照在一起,不难察觉,两者有着很大的差异性.小说是“小道”、“君子弗为也”――那是说,好人不写小说,小人才写小说呢.

“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那是说,我们写小说的目的是认识.没有认识你不要去写小说,或者说没有认识你去写小说,才是做一件损人损己不道德的事情.

曹潇:

小说牵扯不牵扯道德呢

曹多勇:

当然有.最起码,一个作家不真诚地写作、不好好地写作、不写好的作品,胡编乱造,欺上瞒下,就是不道德.作家不真诚,是作家不道德;作家不真诚,写出来的小说也是不道德.布洛赫明确地告诉我们这么一个结论,小说像人一样是有道德的.中国有一句古话叫着:文如其人.其实,一个作家的做人,与一个作家作品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复杂的.一个不好的作家,不一定写不出好的作品.同样,一个会做人的作家,不一定能写出好作品.

深刻的先决条件是创作者的真诚态度.不是儿戏.不是游戏.更不是解构.俄罗斯这个民族是怎样对待“父亲”的,很值得我们的作家好好地反思.

曹潇:

我有点明白您所表达的意思了.

曹多勇:

说到这里,就很自然就牵扯出什么是好的小说作品.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

“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必须是自传性质的.”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一点牵强附会的理解.他所说的“一切严肃的作品”,就是指一切优秀的小说作品.

曹潇:

我知道他的成名作《天使,望故乡》就是一部自传性很强的小说作品.

曹多勇:

顺着这个思路,你问我心目中的好小说标准是什么我告诉你,自传性与回忆性,是一切优秀短篇小说的尺度.汪曾琪老先生就说过,小说就是回忆.我为什么强调“自传性与回忆性”只是短篇小说的尺度呢因为在我的看法里,中篇小说不是一个独立的文体,而长篇小说牵涉到文本问题,情况要复杂的多.

曹潇:

中篇小说为什么不是一个独立文体呀

曹多勇:

不说国外,你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去找,能否找得到一个作家光靠写中篇小说立住脚的恐怕没有吧.找短篇小说的作家就很好找,鲁迅,汪曾祺,光靠短篇小说就是优秀的小说家.一个作家的文字不好,就很难写好短篇小说,却能写出中篇小说.中篇小说所追求的是故事,是好读.短篇小说所追求的是意蕴,是味道.

曹潇:

我读短篇小说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一个文字不好的作家,一写短篇小说就露怯.按照我的理解,一个作家所谓的文字好,其实就是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叙述语言.

曹多勇:

个性,独特性,是此作家与彼作家相混杂的标签性.写作就是回忆,就是自传.不管你写怎样的一件事情,不管你使用第几人称,不管你的人物叫什么名字.我们知道你的“一切严肃的作品”,一定是你在回忆,一定是你在写你自己,一定是你在找你自己.

阅读与评判

曹潇:

您的写作受到了哪些作家影响曹多勇:

这个问题更是说不清楚的.一个作家影响另一个作家,是不知不觉的,潜移默化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开始尝试着写小说.那时候,我的阅读是杂乱无章的,我的写作也是杂乱无章的.在阅读方面,我是喜欢哪位作家的作品就阅读哪位作家的作品,不喜欢哪位作家的作品也照样阅读他们的作品.那时候各种西方文学流派的 翻译作品充斥着文坛,各种模仿西方文学流派的伪先锋文学作品也充斥着文坛,我的阅读是一种盲目的阅读,我的写作更是一种盲目的写作.

曹潇:

大多数人最初走向写作都这样的,都是从阅读开始,阅读某一篇文学作品,有了情感上的共鸣,有了一种强烈的表达愿望,于是就自信地想别人能写,我为什么不能写于是就一边写一边读、一边读一边写.于是从最初幼稚的模仿,逐步地走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写作不会停止,阅读就不会停止.甚至写作停止了,阅读也会继续.

曹多勇:

我们这一代作家的阅读与写作可能情况要复杂得多.喜欢某一位作家的作品也是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不一定就是你真正的喜欢.阅读缺乏一种理智的评判.比如说,卡夫卡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是一定要阅读的.否则在朋友谈话中,你插不上话,你不知道卡夫卡写的是什么,就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又比如说,别人都在尝试着用意识流的手法写小说,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着意识流,弗吉尼亚伍尔夫是谁同样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盲目与杂乱,是我写作之初的基本状况.

曹潇:

什么时候您才写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曹多勇:

大概到1995、1996年左右吧.有一个阶段,我模仿汪曾祺先生,写笔记体小说.一人一事,简约明了.人家汪老先生简约明了的结果是意蕴丰富,滋味无穷.我则是干巴与简单.还有一个阶段,我模仿加西亚马尔克斯,人家写出来的是哥伦比亚的魔幻现实主义,我写出来的是大河湾村的妖魔鬼怪主义.沿着这条路子,很难把小说继续下去.我停笔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我思考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我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或者什么样的小说适合我去写作.我思考的结果,正如读者现在看到的,我要写淮河.

地域文学可以借鉴的资源很多.沈从文的湘西小说、贾平凹的商州小说、福克纳的美国南方小说等等.可这些都是别人的.具体到我的笔下,怎样写出独属淮河而又能被世人所接受的文学作品,怎样通过我的小说表现出淮河流域最基本也最深厚的精神层面,这才是我选择的难点所在.我所确定的两条基本原则,一是小说故事形态的民间化,写作这种融有大量民间情态、民间机智的故事时,我能感觉出那种独属淮河才有的东西是怎样通过我的笔悄悄地流到文字当中去.二是小说语言的口语化,人物对话不加引号,叙述与对话相交相融.我企图通过这样一种叙事风格获得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和叙述语感.

曹潇:

看来每一位作家在寻找自己的过程中,都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

曹多勇:

是的.2000年8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河湾》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应该说是这一时期的总结.现在重新说起这部长篇小说,其写得怎么样对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大河湾》的写作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我的小说历史观,以及我的小说时间观.小说里的历史肯定不是历史学家的历史.历史学家着力强调的是以生产力、生产关系为轴心的历史.小说家笔下的历史只是其塑造人物心灵的历史,只对其笔下人物的心灵负责.时间是什么时间是主宰世界万物秩序的.在客观现实世界里,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与客观现实时间相对应.小说里时间不再是、也不可能是客观现实时间,它只是作者记忆里的时间.不同时间、不同地方发生的事件,可以由作家任意支配,任意组合.作家只有确立起独有的小说历史观、时间观,其笔下的作品才能有足够的生长空间,才能长出与别人不一样的作品来.这看似简单的道理,许多小说家一辈子也没有弄明白.

曹潇:

可是我知道,您的小说不止是写淮河、或者说写农村(大河湾)呀有写城市的,甚至有写工厂的.

曹多勇:

淮河是一个地域概念,更是一个精神概念.我写的城市是淮河岸边的城市,我写的工厂是淮河岸边的工厂,我笔下的人物生活在城市里,他们的身上流淌的是淮河的血液.也就是说他们的精神面貌与淮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能与上海人或别的什么地方人混淆.


曹潇:

您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即便有一天您小说的人物生活在上海、北京,或美国,他们也照样是一个大河湾村人.

曹多勇:

这么做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道难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迈出一大步,往前再挪动哪怕一小步都十分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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