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题与治学方法(一)

二、论文选题的试金石:文献评鉴

当初步拟定了论文题目,确定了研究选题范围后,必须同步注意的,是文献评鉴的检验工程.首先,必须了解,截至目前,有关本选题已经发表的相关论著,质量和内容究竟如何.知彼知己,方能有所斟酌,知所进退与取舍.

笔者曾经口试一篇关于稼轩词研究的博士论文,学生在绪论里面写得很清楚,说关于这个选题,学界已经发表一百二十几篇论文,已经出版十几本专著.研究现况如此,他仍坚持撰写这个论文选题.于是我很关心地问:“研究成果既然已那么可观,高手如云,作品如林,你还执意要写,是不是有什么胜过他人的地方”我再问他:“你博士论文哪一章比较有创见又有哪些心得是超过前人的请告诉我们.”他回答说:“我写出我的感觉,是不是可以呢”论文写作是一种理性思辨之学术工程,核心策略在进行是非、优劣、高下、得失之价值判断,不能只写感觉而已,又不是写情书.这是罔顾研究现况,未借鉴研究论著成果,不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造成的局限.试问:相关研究论题的数量已经那么多了,好话创见很有可能都已经被前人说光了,发挥过了,已经题无剩意了,如今你还要重复旧题,看来不拾人牙慧,不落前人窠臼很难!难道为数众多的前人意见都不可取吗不太可能吧.大抵热门话题,如李清照词研究之类,都存在类似之局限.除非发现新材料、运用新方法,转换新观点,否则,缺乏新意,大可不必再炒冷饭.

必须强调的是:文献评鉴工作,绝对不是虚应故事,聊备一格.就研究现况作全盘掌握,发现前人之缺失、偏见、疑误、不足,将更能定位自己的研究方向与范围,将有利于自身计划之提出,与论著之开展与诠释.而且,论文撰写之必要性,将更具说服力.毕竟,学术研究应是接力赛,而不是个人表演秀.知彼知己,当然很重要!

(一)学术研究借鉴成果,容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如果评鉴系统发现:相关研究论文数量虽多,但是品质不很好、水准不很高.换言之,论点肤浅、偏差、疏漏、错误,或者隔靴搔痒,浅言即止,或者只谈到局部而不及大部分,这就值得更进一层,精益求精研究.相关研究成果,论文品质的优劣高下如何该做个评估.如果发现数量虽多,但是观点不见得精深可取,或品质虽好,但数量发挥不够,这样,都可以考虑再作.对初学者来说,某一个论文选题的研究成果数量极多时,我建议回避.研究论文要选一个创新的题目或范围来做,实际上不难,何必浪费人力资源,跟人家做同样重复的工作呢

十几年前,台湾学术资讯还不太发达,有一年光是研究《荀子》的硕士和博士论文就有六部.《荀子》学术尽管值得探讨,有必要一窝蜂去做近似而重复的研究吗董仲舒《公羊》学,或《春秋繁露》之研究,五十年来有两部博士论文,九部硕士论文(张高评《台湾近五十年来〈春秋〉经传研究综述(下)》,《汉学研究通讯》23卷4期).如果各有侧重,或分工合作,是否会更好除了荀子、董仲舒、先秦诸子、两汉经学家、历代经学史及其他各家,都值得考虑作研究.传世的论著,值得探讨,却乏人问津者尚多,如《通志堂经解》、《皇清经解》、《皇清经解续编》,《四库全书》、《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目丛书》,所在多有,何必重复历代的哲学,像魏晋玄学、唐宋佛学、宋明理学、明清实学、晚清西学,或其他的学术思想,其中天地无限宽广,都值得投入心血作研究.某一学术研究领域的研究成果假如数量多,实在不必再去凑热闹!做学术研究必须要走冷门,或半冷门,就好像接力赛,绝对不都是从原点开始跑,要看前人跑到哪里,就从哪儿接下去跑.譬如我们的老师、前辈学者,他们能力高强,已经跑了二百米,学生们能力较弱,那就从二百零一米开始跑吧!就算只跑三米,那二百零一、二百零二、二百零三米可是我跑的呀!如果你不是这样考虑,还是从零开始,也许你写得很顺,进度也很快,那是因为你看了别人的著作,抄袭别人的成果.虽说前进了五十米,这五十米是在人家两百米的笼罩涵盖之内,说实在的,贡献少,心得不多.究竟是自己跑的那三米有价值呢,还是尾随人后跑五十米看起来很有成就,很有心得头顶别人的天空,脚踩别人的地盘,处处是别人的天地,别人的视野,没有自己的成就,这样当然不可取.所以学术研究入手处,应该是一种接力赛,而不是个人表演秀,不一定要从零开始起跑.当年很多人推崇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的科学成就,牛顿却归功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所以比巨人高”,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就是学术巨人的肩膀,我们要善加利用.

著名散文家陈之藩教授,谈论有关爱因斯坦诞辰纪念的特约演讲,以为陈省身教授、杨振宁教授主讲的,都是“接着讲”爱因斯坦学说的向前发展,而不是“照着讲”爱因斯坦学说的按本宣科.“接着讲”,就是大师,“照着讲”,只是背书而已(陈之藩《序一百与一百二十五谈爱因斯坦致罗斯福的一封信》,《陈之藩文集》第三册,《时空之海》,台北天下远见出版公司2006年版).学术研究之借鉴前贤成果亦然.“照着讲”,就是依样画葫芦,不敢攀越樊篱,随声附和,照本宣科.研究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更上一层,精益求精,增益其所不能,此之谓“接着讲”,发扬光大,开拓不已,最有功于学术.论文的学术品质要求如此,这跟下文要强调的“问题意识”有关:如果经过文献评鉴,发现其中尚有拾遗补阙,绳愆纠谬之空间,自己尚有能力“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那么,此一研究选题,虽然有人写过,数量有一些,品质好像还不错,但是你确信其中尚有“遗妍”值得开发,尚有余蕴还可以挥洒,那就勇往直前去研究探讨吧!否则,尝试走一些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讲究新创发明,独辟蹊径,仍是最佳选择.学术研究的旅程,有价值的研究选题,往往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面对抉择,应当“要走自己的路”.学术也是要走自己的路,不要一味走人家走过的路,掠夺别人的学术领空.如果因循怠惰,贪图方便,尾随人家走过的路,那么,黄金、钻戒,老早前人都整块运走了,怎么可能还留给你这个后来者去捡呢

有关《左传》的成书时代,究竟是春秋末、战国初、西汉初,或者是东汉初年,从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以下,宋儒的疑经疑传,乾嘉学者之考据,晚清《公羊》学之臆测,以及民初古史辨派之疑古,人自为说,莫衷一是.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基本同意崔述《洙泗考信余录》“上距定哀未远”之说,再佐以《左传》在战国之流传、《左传》预言之不验,而推测成书于公元前403年魏斯为侯之后,周安王十三年(前389)之前(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中华书局2008年版).书中注释征引中外学者天文历法论著,如冯征《春秋日食集证》、陈遵妫《中国古代天文学简史》、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史研究》等,以科学推算,论说日食记载之大致不误,彗星出现两次、天琴座流星雨出现一次等&# 31561;,更加坚实佐证《左传》成书时代.人文研究如果能获得科学之佐证,将更具说服力.有两本书,叫做《成语与科学》、《诗词与科学》,谈到宋代诗词,苏轼《泥炭》(煤)“搀土泼水愈光明”,以化学方程式作佐证.《惠崇春江晓景》“春江水暖鸭先知”,以生物实验报告佐证,鸭子耐寒系数在零下115℃.晏几道《临江先》“微雨燕双飞”,以鸟类习性研究佐证,燕子有固定配偶,有恋旧情结.《红楼梦》载“花气袭人知昼暖”,亦有生物化学之学理依据.又如研究咏物诗词,涉及花木禽鸟,可以参考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近人所著《花经》、《茶经》,及《植物图鉴》、《鸟类图鉴》,既可补充学术专业之不足,使之论证有据,同时,容易触类旁通,有所发明.人文研究若能多多借鉴自然科学之研究成果,也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荀子劝学》强调治学要靠“积累”,积土可以成山,积水可以成渊,积跬步可以致千里,积细流足以成江海.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研究能量的积累也是如此.谚云:“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确实如此.史学家白寿彝提及善用现有研究成果,让研究进阶更上一层楼,曾有“治学如积薪,后来者居上”之期许(白寿彝《治学如积薪,后来者居上》,《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荀子劝学》亦曾申说借力使力之效应,所谓“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致江河”,由此可见,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同理,学术研究应该借鉴相关研究之既有成果,不仅可省时省力,而且能触发无限,进行更多之创造发明.相关研究之学术成果能够善加利用,才可能精益求精,突破瓶颈,而后来居上.


(作者单位: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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