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生的两翼

上帝给了人飞翔的,同时又给人沉重的翅膀.飞翔的和沉重的翅膀,这是人生永恒的两翼,也是文学永恒的两翼.成就许多伟大作品的,正是从人生到文学这两翼.作家无疑是对这两翼体味最深的人,本文将选取顾城和曹雪芹进行分析.

在网上查“舒婷顾城”,出现最多的就是《舒婷忆顾城》这篇文章.该文之所以流传如此之广,大概是因为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认识顾城的新的角度,从这个角度,人们似乎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顾城,一个站在真实陆地上的顾城.这个角度就是物质的角度.这篇文章的出现距顾城离去正好十年.十年了,人们终于意识到,顾城也是一个需要物质生活的人.

舒婷在文中感慨,顾城一辈子都穷,一向都为钱犯愁,一直都没过过好日子,顾城其实很可怜的.20世纪80年代,舒婷到北京来开会,顾城和谢烨到宾馆来看她,当时乘地铁只要一毛钱,但他们就是拿不出这一毛钱,只能大老远骑自行车来.那时他们都没有工作,就靠顾城的稿费生活,稿费非常少,都是三块五块七块的,所以一百五十块钱对他们就是一笔巨款.他们做一大锅白菜粉丝豆腐,天天吃.顾城和谢烨在国外也非常节省,他们的小屋是两个人亲手盖的,吃了很多苦,还没有自来水.作为一个男人,顾城那时候精神已经快崩溃了.1992年舒婷在美国见到顾城,发现他的精神已经有点异常.他们所住的旅馆早餐是免费的,顾城却把舒婷吃剩的蛋糕拿来吃了.谢烨跟舒婷说:“你不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七块蛋糕了.”因为午餐要自己解决,顾城便吃七块蛋糕去睡觉,睡到下午四点起来,再吃免费的晚餐.舒婷说,我觉得他是缺钱缺怕了.在一家小商店,谢烨看中了一个小玩具,才1郾99美金,顾城都死活不买,跟小孩子撒娇一样坐在地上不走了.舒婷说:“我买了,我买给木耳.我买了.”他才不好意思,起来了.舒婷说,顾城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确实是太没有办法了,他那个小岛要分期付款,如果付不上,银行要没收拍卖,他就无家可归了.木耳寄放在酋长家里,为了表示自己有抚养能力,他还要象征性地每年给酋长付一点抚养费,不然就会被剥夺抚养权.所以他说:我在外面参加笔会,跑来跑去,所有的钱都必须带回家去.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感觉到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而在此之前,有谁这样真切地面对过一个物质的顾城呢?顾城在我们的想象中似乎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衣食之忧似乎与他永不沾边.当舒婷把这样一个真实的顾城推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还有点猝不及防:这是我们所以为的那个顾城吗?这时候再来反观他最后的极端行为,似乎就有一点点明白了――他是被生活逼到了死角.物质的艰难比一切精神的困厄更能够致人于死地,而感情问题,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以前我们所看到的,都是诗生活当中的顾城,舒婷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物质生活中的顾城.以前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一个飞翔的顾城,舒婷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沉重的顾城.在国外辗转的日子,顾城经常都是靠各种基金和讲授费来生活的,都很少,可是他要应付的问题却那么多,其中包括儿子的抚养费――那是他为形而上的理想所付出的形而下的代价.那么,为什么不自己来抚养呢?这样不就没问题了吗?并非如此,如果仅从物质方面来考虑,他自己养未必比酋长家养得好,他象征性地付给酋长的抚养费,其实并不够儿子的生活费.物质上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是可怕的,物质的围困会在不自觉之间转化为一种毒素,最终作用到人的精神本体,他焦虑,压抑,一点一点被毁坏.人们只看到顾城的浪漫,而看不到他浪漫背后的心酸,即便在他死后,像浮雕一样凸显的还是他的情感传奇,构成他生活背景的无边的贫困依然为人们视而不见.人们惯于从精神的文化的角度来考察顾城,而实际上,顾城的困厄要现实得多,物质得多.精神的富裕在一定程度上是需要物质来抚养的,否则将会产生危机,可是顾城精神上的奢侈与物质上的贫困却构成巨大的反差,后者无情而恶毒地嘲弄着前者,使他的诗意、他的童话变得蹩脚,变得可笑.物质的围困已经使顾城疲惫至极,情感的困厄又累加上去,于是在突然之间,有了一个总的爆发,就像人体的应激反应,那些毒素直接变成致命的杀伤力,向着身边的女人喷射而去.相信杀死深爱的女人,绝不是顾城长时间处心积虑的一件事情,他并不是从内心里想杀死谢烨,那只是骤然之间的失控和短路.

感情问题只是压倒顾城的最外面的一层负荷,真正压倒他的,还是物质上沉重的一翼.为我们,为整个人类创造了那么美丽的诗歌王国的童话诗人,他的心灵是凭着飞翔的无限上升的,他的翅膀却是这样的沉重;他的心灵将羽化而登仙,他的脚却深陷于泥泞;他的心灵徜徉在童话之中,他的现实却是这样的不童话.在心灵的世界里,他有着帝王般的辉煌,天使般的高贵,可是面对外部世界,他却是那么的孱弱无力,甚至连自己的一顶帽子都保护不了.芒克曾经提到,在国外的街头,有人把顾城头上那顶作为他的标志的帽子抢去玩耍,顾城居然不敢索回,最后还是芒克替他抢了回来.当他转向他的诗歌王国的时候,“世界也许很小很小,心的领域很大很大”;当他面对现实世界的时候,“心也许很小很小,世界却很大很大”.他每天都在被膨胀,又在被收缩,他在形而上的世界里飞翔,又在形而下的世界里陷落,他每天都在经历骤缩骤胀的痛楚,他心灵的弹性因此变得越来越小.在世界面前,他是那样的卑微无奈,世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问,我到哪里去呀,宇宙是这样的无边?然后他又给自己一个非现实的回答,用金黄的麦秸,织成摇篮,把我的灵感和心,放在里边,装好纽扣的车轮,让时间拖着,去问候世界.这个回答是这样的美好,又是这样的无济于事,于是,他最终的态度就是: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可是,世界不会真的“与我无关”.

在外部世界越是受挫,他对于生活的美好诉求就越是转向内心.现实越严酷,他就越是往幻境中逃逸.他必须到诗歌当中去缓释他在现实当中所受到的压抑,这使他越走越远,再难回来.每个人都有两根翅膀,一根承载着现实,一根承载着理想,平稳的飞翔就依赖这两根翅膀的平衡.可是,顾城却无力维持自己的平衡,他心灵与现实、内在与外在的落差太大了,足以把一颗完好的心灵摧毁,他的失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的一翼越沉重,他就越依赖幻想的一翼;一根翅膀向着天空无限飞升,另一根翅膀却向着泥泞无限下坠,于是他被撕裂了.

从小处看,顾城是自私的,从大处看,他并不自私.试想,顾城究竟侵占了人类多少资源呢?真的没有多少.可是,他却为我们创造了那么多美丽的诗歌.而且,从舒婷的文章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顾城就是在那样的不童话中创造他的童话的,真的实践了他那首著名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物质的匮乏是那样地戕害着诗人的精神,而我们的社会又为诗人做过什么呢?当我们去享受他的童话的时候,又有什么理由那么心安理得呢?诚然,顾城的人格是不健康的,他的才华走向了偏执,可是,反思一下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体制,在顾城人格下滑的过程当中又起了一个什么作用呢?是谁加重了顾城翅膀的负荷?

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顾城为什么没有成为拿工资的作协专业作家?王燕生在《留级生顾城》和《我所认识的顾城和李英》两篇文章中提到,1981年,顾城申请进入北京作协,顾城的妈妈曾经给他打,请他“向有关方面推介 推介”,“多美言几句”①.可见,顾城并不是不想成为拿工资的专业作家.可是,直到1987年顾城出国,期间有六年的时间,这件事都没成功.顾城自己在一篇名为《吃》的文章当中也提到:1985年,北京作协组织人到北大荒去安慰残存在那里的知青,他也是其中之一.顾城算是北京作协的人,其实没工作.身在作协的作家们,有多少是比顾城强的呢?有人甚至根本就不写作,却享受着人民赋予的写作的条件,而像顾城这样优秀的诗人,却只能临渊羡鱼.

如果顾城能够有一份专业作家的工资,物质上的胁迫就会缓解许多,他也许就不会出国,去经历更多的异化,他的精神也许就不至于如此困窘.诗人所创造的是人类美好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他的毁灭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人类的悲剧.他的毁灭向人类社会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保护那些文艺天才?人们分享了天才们的梦,消费了他们的才华,却并不珍惜他们.尤其在中国,人们对于文学艺术一向缺乏敬意,中国的艺术家到美国的地铁街头拉小提琴画肖像画尚可维生,可是,如果他们在中国这么做,遭遇会是什么?当然,这和我们的生产力有关系,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精神习性问题.顾城在国内的时运不济,可能还和他的诗以及人的个性有关系.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一向是讲究正统而排斥异端的,中国人惯于以某种“正常”的标准来衡量一切,当这个标准的持有者同时又是权力的持有者时,一切异端必然被扼杀无疑.

在这里我特别想提一下尊敬的梅克夫人.梅克夫人是一名俄罗斯贵妇,当她发现柴可夫斯基那样艰苦地工作着,“高大同时又很脆弱的躯体中有什么地方被摧毁了,破坏了”时,她痛心地意识到,俄罗斯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艺术家,他们被钉在贫困的十字架上,生活几乎陷于绝境.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梅克夫人张开她温暖的羽翼,为柴可夫斯基撑起一片明朗的天空.她定期给柴可夫斯基寄去数额不小的生活补贴,让伟大的音乐家在“谎言、欺骗、伪善、市井的卑鄙、马群般的喧嚣、野兽般的巧取豪夺”中得以保持一份宁静的心态.――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后来,梅克夫人的财产在金融危机中遭受重创,她的亲属们强迫她停止了资助柴可夫斯基.于是,梅克夫人的精神垮掉了,她被忧郁症所淹没,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了余生②.

我们的社会太缺乏像梅克夫人这样可敬的人了.如果一个社会使一个优秀的诗人几乎失去生存的空间,这个社会就是一个缺乏灵魂的窒息的社会.如果一个社会不懂得珍惜所拥有的天才,却在他走向绝路之后再来空洞地探讨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是诗人还是杀人犯,这个社会就是没有责任感的冷酷的社会.谁天生就是想做疯子的呢?即便顾城真的是一个疯子,也不是一下子疯掉的,而是有一个长期的过程的,在这个过程当中,有谁曾为阻止他的疯狂而做过什么呢?他是一个诗人,我们不能责问他为什么不去打工,正如我们不能责问一个打工者为什么不去写诗,人总是有所能有所不能的.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疯子或杀人犯,只看他有没有被置于那样一个环境之中.所以这样的探讨是浅薄、冷漠、没有多大意义的.等我们的社会懂得保护之后,再来探讨这样的问题还不迟.保护天才,其实就是为社会保护一处精神水源,意义不仅在他们自身.退一步说,如果我们真的把顾城当成疯子,就更应该对他宽容一点,因为连法律都是这么做的.

繁华落尽是苍凉,这是曹雪芹所经历的人生况味,其中包含着从物质到精神的双重转折,这样的转折使他把人生两翼――快乐飞扬的一面和伤痛沉沦的一面都体会到了,这就为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提供了可能.有两种因素可以异曲同工地造就作家:伟大的单纯、永远的胸中块垒;前者如徐志摩,后者如曹雪芹、鲁迅、张爱玲.后者也恰好解释了为什么优秀的作家当中不乏家道中落之人.人如果一直富贵或一直贫穷,心理可能都会相对平稳,有块垒的是那种由富贵坠入贫困的人,因为经历过人生的两翼,有落差.有落差的两种人生况味在内心纠结对抗,撕扯不清,构成了胸中永远化不开的块垒.“文章憎命达”,有落差,有参差,才有文学的质地,而只有那些命运经历过剧烈颠簸,灵魂承受过强劲刺激的人,才会具备这样的落差和参差,才会赋予文学以超拔的魅力.

家道中落,也可以说是人生的折翼.人身处富贵之中的时候,对于富贵往往是浑然不觉的,以为那富贵会永永远远继续下去,所以由繁华而骤然凋落时,就如同鸟儿在飞翔中不期然折断了翅膀.这时候再回眸凝望,才知道那富贵是富贵.可是,已经晚了.往往如此,人生可贵的东西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胸中块垒梗在那里,永远浇不透,永远过不去,永远解不开.于是,像一个孩子那样的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就是因为无法超越,所以才有了文学.那些无法超越的东西,有血有肉地化作了文学的肌体.智者总是教人不能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可是,人能够不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吗?世界如果只是智者的世界,它就不成其为世界了.人如果只是为智慧而活着,他就不成其为人了.智慧如果可以统领一切,世界上就没有文学了.文学需要的是复杂的感情,而不是统一的理性.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反智的,就是执迷不悟,就是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红楼梦》就是曹雪芹在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

曹雪芹之所以会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是因为人生两翼的胸中块垒,这两翼在《红楼梦》中同样可以体现出来.先来谈快乐飞扬的一翼.《红楼梦》中贾家已经有四春,元春进宫,还有三春,如果仅有这三姐妹陪伴着宝玉,势必是没有故事的.于是第三回,黛玉进贾府来了,第四回,宝钗也来了,主要人物到了,湘云也不时来客串一下,两本女儿簿里的正钗副钗差不多齐了.人物有了.元春名已经挂上了,但不能一直不出场,总要回来点一下卯,于是她及时归省,为大观园的建造提供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由头.一个伊甸园准备好了,地点也有了.时间――人间美丽故事所需要的美丽时间――本来就是现成的,他们正年少,一切世俗的悲愁还在云端,与他们隔着最后的一段安全距离.人间最美丽的盛会开始了.曹雪芹让他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女孩子都来参加这一盛会,香菱、宝琴、妙玉等她们都来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宝玉在,大观园里如果只有女孩子,便只是女儿国而不是伊甸园了,所以宝玉是必不可少的.

她们联对,填词,做诗,猜谜;她们笑闹,嬉戏,玩耍,斗气――她们两小无猜的小儿女斗气,都让人觉得宛然美好;她们赏花看戏,吃酒做寿;她们元宵夜宴,中秋赏月;她们起诗社,放风筝,茶品梅花雪;她们在雪中赛诗,烤肉,看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女孩子好像花神一样在奔跑,清澈无邪的笑声响彻历史的天空.她们纵情忘情地投入,人生快乐飞扬莫过于此了.这个大观园就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伊甸园,少男少女在里面快乐玩耍,尽情尽兴,不知外面是另一个世界.宝玉更是醉卧花丛,不知繁华将凋.在牛奶打翻之前,曹雪芹已经知道了它的将要被打翻,所以尽情地抒写着牛奶的鲜美.宝玉希望姐姐妹妹们永远陪伴着他,宴席永远不要散去,就连我们,也祈望这种美好永远持续,快乐永远不要结束.因为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难追而易逝,人生总是那么不完美,我们才希望留住她们,照亮我们.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的喜乐不会永远,快乐飞扬的一翼马上就要为伤痛沉沦的一翼所代替了.先是大观园被抄,司棋死,晴雯死,五儿、芳官被赶出去,宝玉最后也离开了,伊甸园遭到破坏.接着是迎春出嫁,探春远嫁,黛玉死.姐妹们风流云散,死的死,嫁的嫁,伊甸园彻底破灭了.在这个过程中,宝玉恳求着:不要.可牛奶还是被打翻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于是选择了哭泣.那么美好௚ 0;东西,怎么能破坏掉呢?我们也不能接受,于是我们对《红楼梦》的放不下,也是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

大观园离散的过程,也是她们成长的一个过程.人类童年时代结束的标志就是被逐出伊甸园,这是人类永恒的遗憾.由两小无猜到渐知人事,她们长大了.小孩子盼长大,可是真的长大了,就不好玩了.总是已经长大的人才不愿意长大.成长跟婚姻一样,也是一个围城,所以才值得一代一代人反复去书写.那些让人类挂怀不下无尽伤悼的东西,往往都不是清明斩截的,而是参差缠绕的,就像婚姻和成长的围城一样.

在伊甸园沉沦之前,已经见出委顿.有一年吃端午酒,宝玉说,“宝姐姐淡淡的,林妹妹懒懒的,凤姐姐一句话也不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了.”他还是孩子的心,希望永远兴兴头头,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可是女孩子们大了,自然不似从前,所以他感到失望和闷闷不乐.失望和落寞是迟早难免的,这固然是由于快乐之脆弱不易,更是由于成长之必然.所以还是探春比较看得开:早晚都是要散的,不如趁未散时离去,以免面对曲终人散后的苍凉.这样的人是不会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的,同时也不会誓死不休地去弄部《红楼梦》出来.宝玉也不是全无觉醒的:“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不知将来洒泪葬我的人是谁.原来我错了,我是不能得所有人的眼泪的,只得各人应得的眼泪罢.”可是这样的觉醒,在他不过是成熟过程中的失落,终究是向着沉闷和委顿去了,仍属于人生沉沦无奈的一翼.


《红楼梦》中所体现的人生快意的一面不仅飞扬,而且精致.黛玉葬花,何等精致的心情.这样的精致,是由精神而物质的.贾府的生活,何等的富贵华丽,这就是物质上的精致.随着贾府被抄,宝玉等人在物质上所经历的也是“天上人间”的两翼,由精致而粗糙.而联系曹雪芹自己的家道,便可以理解他是以何种心情来面对这粗糙的物质现实,并回顾那曾经精致的华丽的了.失去了,永远得不到了,才明白,人总是羡仙,可仙境不过是片刻的人世无忧和飞扬,因为短暂,所以耀眼,因为耀眼,所以挥之不去,变成一盏灯,悬挂在心灵的上空,却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了.从绝对人本主义的角度来讲,生命应该是得到温柔惜护的,比如永远有着物质上的丰腴,永远有着仙宫一样富丽堂皇的屋宇,案上永远摆着时鲜的果品,这才能见出上帝的仁慈.可是,从现实的可能性上来看,人类的生活最终都要靠自己去创造,生命的质量和尊严只能依靠自己来保证,一切生存都很残酷,都需要付出代价,甚至生命本身就带着宿命的残酷,――因为人出生的同时就注定了死亡.这就使人所得到的只能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式的对待,这就造成了飞翔的和沉重的翅膀之间的矛盾.这是物质上的两翼.由飞扬而陷落,骤然被推到人生的另一翼,所以才有了痛苦的结晶,才有了《红楼梦》.

如果以上所述人生沉沦的一面是命运使然,不可抗拒的,那么,贾政和贾宝玉父子关系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生无奈则完全是人为的.贾政在宝玉的生活中,通常都是作为“天有不测风云”而出现的,总是在忘情尽兴或毫不提防的时候,冷不丁传来一句,老爷叫你!于是陡转直下,天地变色.这时候看宝玉,脸色苍白,心慌气促,手足无措,虚汗直冒.到了父亲跟前,好则是一顿训――上学前训,搬园子时训,对诗时还是训,对得好要训,对不好也要训;不好则是一场“人祸”――惨遭毒打.贾政的“人意”对于宝玉来说就是一种不能拒绝的“天意”,所以这场“人祸”实际上也相当于“天灾”,相当于“人事无常”.即便平日里见到宝玉,贾政也是一脸的轻蔑和森然.如果姐姐妹妹们对于宝玉来说代表了人生快乐飞扬的一翼,父亲则代表了另一翼,下坠的一翼.如果大观园对于宝玉来说体现了人生自在逍遥,尽情尽兴的一翼,父亲经常训斥他的书房则体现了另一翼,沉重不安的一翼.如果姐姐妹妹们的声音是来自于伊甸园的欢情,父亲的声音则是来自成人世界的威胁.这个威胁常常是贾政的一声断喝,孽障!或者,畜生!

贾政和贾宝玉的冲突,从根本上来讲是价值观的冲突.贾政所秉持的是封建文化体系中功利主义的价值观,男人就要致力于仕途经济,光宗耀祖,经国致业.而贾宝玉所秉持的则是性情主义的价值观,只要活出自己的真性情就好,是否建功立业并不重要.这两种价值观是永恒的,它们可以同时并存.但在封建时代,前一种价值观所代表的是绝对的正统,具有意识形态的力量,而后一种却是异端和另类,根本不具备与意识形态相抗衡的力量.这样一来,前一种价值观必然要对后一种价值观进行整合.整合另类,排斥异端,这是封建价值体系显示其强大威力的重要途径.从家庭人伦关系来看,父父子子的封建法则使儿子对于父亲有一层人身隶属关系,既然人身都属于父亲,儿子当然不能有个体的自由意志,父亲的意志可以毋庸置疑地代替儿子的意志.而父亲的意志,就是家族的意志,社稷的意志.

可是,宝玉却不是那么容易整合的,无论如何教化,依旧顽劣不改,父亲的意志受到了挑战.贾政希望宝玉成为补天之材,可宝玉不是,他终究是一块无才补天的顽石.贾政恨铁不成钢,毒打儿子时自己也痛苦得涕泪交流,痛感到无法向祖宗交代,痛感到自己做父亲的失败.但是毒打也无济于事.并不是宝玉不想向父亲妥协,而是本性使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亲也无奈,儿子也无奈.这种无法调和的父子矛盾与其说是两个人之间的对立,不如说是两种价值观之间的对立.

性情与功利的冲突是一个永远的二元模式.才学有两种:性情才学与功利才学.前者通常又被称作才华、才气,以区别于后者,比如我们会说曹植有才华,曹丕有才学,而不会反过来说.性情与功利、心灵与现实、性情中人与功利主义者,都是有不言自明的分野的.宝玉所具备的,就是性情才华,宝玉本身就是一个性情中人.身处那个时代,父亲又勤于问询,宝玉不得不做一些四书五经的功课.但是在四书五经当中,《诗经》是最具真性情的,所以宝玉最喜读《诗经》.贾政则恰恰相反,他最排斥的就是《诗经》,因为《诗经》缺少他所看重的那种功利才学,不利于学做经国致业的文章,所以他不屑地斥责宝玉:“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并传令学堂,“主要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才是最要紧的”.在大观园建成题诗时,贾政欣慰于宝玉的才华,但又遗憾不是他所需要的那种才华,因而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不把这些才气用到正道上去呢?这就是宝玉表现好时贾政仍是训斥的原因,是一种根本价值取向上的不予肯定.宝玉的才华在贾政看来,到底只是些“精致的淘气”,而曹雪芹所肯定的,恰恰就是这些&# 8220;精致的淘气”.不过,这些“精致的淘气”虽然可爱,虽然属于人生快乐飞扬的一翼,却仍然于现实无补,人生沉重的一翼还是功利的,还是贾政所代表的那一面,所以《红楼梦》的根基还是无奈的.

《红楼梦》中相互比照的人生两翼,就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红楼梦》跟李后主的词有相通的况味,黛玉在梨香院墙角听墙内十二个女孩子演习《牡丹亭》,便联想起了“水流花谢两无情”,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个联想绝不是曹雪芹无意为之的.十年了,曹雪芹就生活在一个“红楼梦”里,他找到了另外一种人生.曹雪芹通过活在《红楼梦》里而回到过去,就如同李后主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后主还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自是”两字大有深意,一种人力所不能为的深切彻骨的无奈.《红楼梦》所表达的,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可奈何”.

对散了的宴席的哭泣,对花儿飘零的哭泣,对爱而不得的哭泣,对富贵成空的哭泣等最终,都是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这种哭泣是永恒的.曹雪芹为着人生的无奈而写作,既是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也是向着人类永恒的遗憾和无解挑战,具有极其高蹈的艺术胆识、胸怀和境界.

梦想与现实同在,幸福与苦难共生,快乐与伤痛并存,人生永远是两翼齐飞的,一翼向着天空无限飞升,一翼向着大地无限坠落.这两翼构成了文学永恒的原型.人生的两翼也是出世与入世的两种选择,顾城和曹雪芹都是不入世的人,因为不入世,所以把人生的渴望诉诸文学,把灵魂的作品留给世界,让一代一代的人们去陶醉,去叹息,去迷思.

【注释】

①王燕生:《上帝的粮食》,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②余杰:《怀想梅克夫人》,《中华读书报》1999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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