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月

车到西水市东郊的台家弯时,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了.下了长途客运车,达若将背在右肩的那个黑而发灰的背包换在了左肩,他伸出右手抚了抚略嫌零乱、疲惫的头发.他要步行二里多路程,才能到达李宏工作的西水市财会学校.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西水市还没有一辆出租车,也不见招手停.达若每次从凤山县老家来找李宏,下了车都是步行.站在公路上,达若已经能够看见西水市财会学校的白墙红瓦了.达若的面前是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两旁的杨树竞赛似的挺拔着.西斜的太阳光穿过树身刻画在路面上.毕竟是八月下旬了,太阳已经不再无情、无理了.八月的阳光热烈而宽厚.八月的天地间畅亮得几乎透明了.路两旁,晒飞的玉米的气息特别浓郁.路面上不时地有骑自行车或步行的男男女女从达若身旁而过,达若仰着头,目光直逼前方.
进了校门的右边有一幢平房,李宏和妻子刘媛就住在那平房中.达若老远看见,两扇窗户敞开着,煤烟的气味、炒菜的气味和锅铲相触发出的声响争先恐后地从纱窗的网眼中向外扑.站在门跟前,他叩了两下.刘媛在房间内说,谁呀?门开着.推.推开门一看,刘媛果然一只手按着炒瓢的木把一只手拿铲子在煤炉子跟前忙活.刘媛站直了,对达若一瞟：看你,还客气啥?进来就是了.达若说,我可不敢那么随便.刘媛说,正因为是你,才可以随便的.刘媛将炒好的菜放在案板上,端起一张小圆饭桌,支在床旁边了.只有两间平房,靠窗户的地方是锅灶,锅灶后面是床,靠里边是一个立柜、两张沙发一张桌子――这就是一个家的全部.
刘媛将两盘子菜和两碗米饭端上了饭桌.
李宏呢?
还没有回来.
等会儿吧.
咱们吃,他可能会回来晚一些.
吃晚一点不要紧,等李宏回来一块儿吃.
还客气啥?不等了.
刘媛端起饭碗给达若递在了手里.达若接过饭碗看着刘媛,没有下筷子.
学校还没有开学,李宏忙啥哩?达若心里有点疑惑.
他就没有在学校.刘媛给达若夹了一筷子菜.
去哪里了?
回凤山老家了.
啥时候回去的?
吃过晌午饭.
我们在路上擦肩而过了.
吃吧,菜凉了.
尽管,达若和李宏是少年朋友；尽管,他不止一次地来过李宏的家.可是,单独和刘媛在一块儿吃饭还是第一次.达若第一次发现,他吃饭的声音很响亮,筷子没有夹上菜反而把瓷盘子碰得叮当叮当.他只顾埋下头吃,半眼也没看刘媛.一碗饭只吃了一半,他额头上沁出了汗.刘媛放下碗筷,把立在床跟前的摇头风扇向饭桌跟前挪了挪,打开了风扇.摇头风扇发出的细丝般的声响使紧绷的空气更加绷紧了.空气里弥漫着毫无缘由的凝重感.达若伸手去抹额头上――其实并没有汗水.刘媛给他递过来了一条毛巾.刘媛笑盈盈的飞过一眼：拿上.达若接过去毛巾,没有擦,放在了饭桌上.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才发觉,刘媛正在看他.这一顿饭吃得很别扭.
吃毕饭,刘媛洗锅碗.达若要帮刘媛,刘媛不叫达若帮.刘媛说,你到床上躺一会儿,我来洗.刘媛给达若沏了一杯茶,放在了茶几上.达若说,媛媛,你真把我当成客人了?我和李宏是一块儿抓尿尿泥长大的.刘缓说,我知道.刘媛转过身洗锅,达若就站在一旁看着.达若看着刘媛一双洗锅的手：修长的手指头紧握着一把刷子,手臂在炒瓢上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当她把手指弯曲起来的时候,手的动作使这只手显得更加完美了.达若的目光跟着那圆圈爬上了刘媛的手臂,手臂很光滑,达若的目光似乎搭不住,一滑,就滑掉了.达若把目光收回来,似乎无处搁置又不得不搁置在一个地方――达若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刘缓连衣裙裸露的后颈处――那是一个月牙状,笑眯眯的半个月亮光洁、白皙、细腻.达若的目光逮住的是很肉的感觉,那感觉给达若带来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的目光只好顺着刘媛的背身向下溜：连衣裙掐出了她的细腰,那圆圆的臀部自然跷起来了,裸露的小腿的腿肚子曲线分明,丰满而不臃肿.这时候,刘媛回过了头：躺会儿去,站着干啥呀?达若说,站着好.达若感觉到自己脸红了.达若并不是第一次见识刘媛的漂亮,只有当他单独和刘媛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正视这漂亮,欣赏这漂亮.他的意识里不再是朋友之妻.她不只是朋友的妻子,而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他不再有萎琐的偷窥心理或者瞟一眼的不满足――刘媛的漂亮不只是属于李宏的,也是属于他的,属于所有男人和女人的.达若似乎猛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收拾了锅碗,刘媛和达若坐在了沙发上.
李宏没有给你说,他啥时候回来?
说过了,晚饭前回来.
现在已经七点多了.
你等着,他一定回来.
达若和刘媛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茶水,咽下去时发出的声音从口腔反扑出来,很粗很亮.他放下茶杯,不敢再去看刘媛,只好垂下眼去看自己的膝盖――他完全是一副检讨自己的模样.眼看着,房间里的气氛又要返回到吃饭时的尴尬中去.
李宏到底啥时候能回来?
他肯定会回来的,你等着.
我害怕他回不来.
哈哈!刘媛笑了：为这还害怕?你等就是了.
达若抬眼看时,刘媛用目光压住了自己.
李宏不回来,我就走了.
你走哪里去?我说回来,他就回来.
刘媛的脖子一转,达若能领略到,她的目光里释放出来的就是含情脉脉.达若又看了一眼刘媛,刘媛好看的大眼睛里喷射着一股火,他被炙烤着.他忽地站起来了.
这个李宏,咋能和我擦肩而过呢?达若仿佛是自言自语.
刘媛说,你去床上躺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达若的目光追随着刘媛的背身：一袭荷色的连衣裙勾勒着她的苗条和丰满.达若在房间里走动中,房间里没有了刘媛,达若放松了自己.他在房间里走动了几圈,不见刘媛回来,他躺在了床上――蜷缩在床的一头.迷迷糊糊中,达若看见,他和李宏一同走进了雨雾中,那是麦梢泛黄的时节,房檐水滴了几天,村子后面的一脉山锁在了灰潆潆的雨中.达若约了李宏和同村的其他几个少年伙伴,去山脚下一个叫做灯盏窝的地方打杏子吃――在饥饿的年代,对少年人来说,野果子可以解馋.灯盏窝有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对杏子看守得很紧.下雨的日子,农家院里的主人正搂着自己的女人睡觉,这正是少年人偷杏子的间隙.达若和李宏他们几个翻过一条沟,就到了灯盏窝.他们飞快地爬上树,一只手搂住湿滑的树身,一只手将还没有熟透的杏子摘下来装进书包.当李宏领着其它几个伙伴快到了沟边的时候,达若还没有下树.李宏就小声叫着达若的名字.达若刚下了树,主人从院门里出来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撒了一泡尿,眼一抬看见了正从树身上向下滑的达若.中年人扑上去,一只手卡住了达若的脖子.趴在沟边的李宏他们几个眼看着达若被主人捉住了.这时候,从院门里又走来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那男人问道：谁呀?捉住达若的男人说,偷杏的碎崽娃子.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又进了院门.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个喂猪的铁盆,铁盆里是用泔水搅和着猪糠的猪食.李宏他们几个眼看着两个男人将达若的头按下去,按进了猪食中.吃?叫你偷着吃?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边按压一边说.当达若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满嘴的猪食.他没有喊,没有哭.李宏他们几个猫着腰,退到了沟边,下到了沟底.他们上了对面的坡,站在雨地里,跳着骂：灯盏窝,你娘!他们浑身淋得透湿.骂了几句,李宏领着小伙伴们回到了松陵村.
天黑后,达若才被灯盏窝里的人放了.他被捆绑在杏身上淋了一个下午.达若找到李宏,叫李宏看他手上被皮绳勒出的血印子.达若说,你们几个咋能抛下我跑了呢?不怕人家杀了我?李宏说,我们也害怕.达若说,朋友就要管朋友,你们咋能那样?达若虽然责备李宏,可是,少年人,谁也不记恨谁,第二天,什么事也没有了.
[2]李宏的父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李宏.达若去李宏的家里找李宏,李宏的父亲将李宏关在后院里用鞭子打.达若撬开了后门,进了后院,抱住了李宏父亲的腿,李宏跑出去了.达若说,二伯要打,你打我.李宏的父亲看了一眼达若,把鞭杆支在腿膝盖上折成了两半.
后来,李宏被生产大队推荐上了大学,达若继续在农村里当农民.李宏从古都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西水市财会学校当老师,做了两年老师就到校团委去当了团委书记.李宏į 40;妻子刘媛就是他在校团委当书记时手下的一名干事.财会学校里的老师们都说,一朵唯一的校花叫李宏抢走了.
其实,当时,李宏在松陵村有一个相恋了几年的姑娘叫冯娟.冯娟是和李宏、达若他们一块儿玩大的.达若发觉李宏爱上了冯娟之后就极力成全他们.李宏在古都师范大学读书的时候,达若还陪冯娟去西安看望过李宏.李宏到了婚娶的年龄,他的父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儿子娶一个农村姑娘做媳妇.尽管,李宏对冯娟恋恋不舍,他还是不能违背父母亲的意愿.冯娟也不愿意再和李宏保持恋人关系了,于是两个人就分了手.李宏和刘媛结婚没多久,达若和冯娟领了结婚证.
达若和冯娟结婚那天,达若和李宏都喝多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一个抓住另一个的头发,在院子里滚成了一团.天黑了,李宏赖在达若和冯娟的新房中不走,李宏硬要把达若推出房间,他要和冯娟睡.李宏的父亲叫来了两个侄儿才把李宏架走了.
再后来,冯娟当上了松陵村小学的民办老师.达若被省城一家文学刊物聘任当了编辑.每逢礼拜天,达若从省城回来,李宏就从西水市回到松陵村,他们在一起一叙说就是大半夜.有时候,达若不回来,李宏照样回到松陵村,他看望了父母亲,必定要去松陵村小学找冯娟.
达若忽然间醒过来了.他睁开眼一看,房间里漆黑一团.他叫了一声李宏,这才意识到,他睡在李宏的床上.他被一只手臂揽住了腰.他仿佛要解开一条绳索似的捉住那条手臂从身上向下推却推不掉.他又叫了一声刘媛.刘媛似乎在睡梦之中,她的整个身子向他压过来了,她软软的,微微喘息着,那条揽住他的手臂挪开了等他清醒了.他一双手推开刘媛,跳下了床.电灯开关呢?开关在哪里?他在床对面的墙上乱摸,这时候,在清脆的响声中,达若淋雨似的披了一身电灯光.
李宏呢,李宏回来了吗?
还没有.
你不是说他会回来的吗?
他说他肯定回来.
几点了.
十二点多.
达若一看,刘媛只穿一件短到膝盖以上的睡裙,她的样子十分慵懒,她坐在床沿,裙子提上去,一双白嫩的大腿全裸露了.达若对刘媛只一瞥.如果他在睡梦中做出了糊涂事,他就再也没有脸见李宏了.达若想了想,自己绝对没有冒犯刘媛.达若抓起了他的背包.
我现在就走.达若说.
去哪里?刘媛坐着没有动.
去西水市.达若说.
这里距离西水市还有二十公里,现在哪里有车?刘媛下了床.
台家弯附近有旅社吗?达若问.
你知道没有,还要问?刘媛向达若跟前走了走.她看了一眼达若,将头偎在了达若的胸脯,着：达若哥,你就不要走了,咱俩睡觉吧,李宏不会回来的.
不.我走,现在就走.达若一把推开了刘媛.
达若哥,你的心肠真硬,刘媛不再喘息,她嘤嘤的哭了.
达若拧身就走.刘媛一把抓住了他的背包.
你要去哪里?
步行到西水市,那怕走到天明,我也要走.
咱俩睡在一块儿,啥事都不做还不行吗?
不行!那样,我就禽兽不如了,也给李宏说不清.
虚伪!
我走了.
等等.我到后院给你找一个房间.
当着达若的面,刘媛脱下了睡衣,穿上了连衣裙.刘媛脱和穿的动作十分缓慢,她有意留下来时间惹达若.达若明知是这样,目光并没有迈到一边去.当刘媛几乎全裸了的时候,达若对刘媛只一扫,刘媛那饱满的胸脯白皙光滑的皮肤使达若头眩目晕,达若拧过身.刘媛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把钥匙.她只说了一个字：走.
刘媛和达若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
达若跟着刘媛走向了后院.院子里依然有人走动.八月的夜晚如同毛绒绒的桃子,深密莫测.八月的夜晚暧昧而甜蜜.月光下,人的影子和花草树木的影子一样暧昧.走到一幢五层小楼前,刘媛推开了大门.在这幢楼的一层,刘媛用钥匙打开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两个沙发,在办公桌旁边支一张床.
刘媛说,明天早晨八点以后起来吃早餐.
达若说,你快去睡吧,媛嫒.
刘媛走出了楼房,达若在房间里听见,刘媛的拖鞋在院子里踩出的脚步声粘粘乎乎的,含混不清,仿佛粘连在一起的几个省略号.
上了床,达若并不能即刻入睡.他极力不去想刘媛,而去想冯娟.假如今晚他和冯娟在一起,这时候,他们做完爱已经入睡了.达若的大脑里是冯娟蜷着腿赤身的睡态等
天还没有大亮,达若就起来了.他给刘媛留了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放在了刘媛的门前头,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房檐台上取了一块蜂窝煤,用蜂窝煤压住了那张纸条.
第二条早晨九点,李宏从凤山县回来了.他第一个看见了那张纸条,他将纸条捡起来一看装在了衣服口袋里,将蜂窝煤放回了原处.李宏掏出钥匙开开门,刘媛还在睡梦中.他叫醒了刘媛.
刘媛,你咋睡到这时候了.
刘媛说,今天是礼拜天,好不容易睡个懒觉.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进门.
刘媛下了床.趿上了拖鞋,她拢了拢头发说,达若昨天下午来找你,等到天黑你没有回来,昨晚上在你办公室睡着,你去看看他.
他走了.
你咋知道的?
李宏将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叫刘媛看.刘媛看着看着,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
李宏摇了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这个达若,这个达若呀!
二十年后,李宏患上了肝硬化腹水,弥留之际,达若来到了他的病床跟前.李宏伸出了枯瘦的手,喘着气说,达若,咱俩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我还有一件事.达若说,你尽管吩咐.李宏说,不是我要吩咐,我不说出来,到了阴曹地府,灵魂也不能安宁.达若可能觉得李宏将要说什么,他说,我会为你祈祷的.你就不用说了.李宏说,不,我要说,你不记得吧,那一年八月,我回到凤山县,你到西水市找我,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来,本来,我是可以回来的,可是等达若,你向我保证,我说出来,你不要责备、怪罪冯娟,这件事,全怪我.达若苦笑了一声：你不必说了,我也不用向你保证,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李宏拉住达若的手松开了,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达若：是冯娟告诉你的?达若说,不,不是冯娟.我是有感觉的.我相信我的感觉不会错的.李宏说,我还以为我欺骗了你这么多年,原来你是亮清的,我罪孽沉重,不配做你的朋友.达若说,我尊重你和冯娟之间的感情,只要冯娟现在爱我,以后还爱我,我就很满足了.李宏说,我还以为,那天晚上,你和刘媛会等我一看见你留下的纸条,就自惭形秽.达若,我这一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就心满意足了.我有今天,是上苍对我的惩罚等李宏一句未完,放声哭了.达若紧紧地抓住了李宏的手.李宏似乎给自己说,八月,我到了阴间也不会忘记八月,八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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