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的女儿们

十月

在那些我所曾经到过的,以及我现在所居住的城市,这都是个美丽的季节.
我此刻坐在北加州的某个庭院里.北加州到处都是这种四面围起,中间有树有草地有泳池的庭院式两三层高的公寓楼.庭院中的广玉兰依旧开着洁白、硕大的花.在每次不由自主的深吸气中,清凉的空气和幽幽的花香撞进我的胸腔.膝头的书停顿在翻开的页面,如达利的时间,垂挂,无限温柔的记忆.它已经习惯于阅读目光的游移,它同时也深信那目光总会回来.那目光回来的时候,不再只是燃烧,而带上了一丝温稳与平和.这时,我还听见孩子的琴声――孩子的琴声已经开始悠扬,与透明的空气和花的幽香相遇.(啊,孩子,我羡慕你手指的柔软!)我坐在庭院中,仰起脸――北加州天空澄碧,远处的山峦是一片绵延无际的青黛.而我初来乍到,依然不敢相信,我已经处身小说人笔下红尘万丈的硅谷.
我想,我是某一个在红尘中读书的女子.
这个自我定义多少有点自恋.营造的是一份想象中的与众不同.但据说这是个自恋的时代.自恋已经成为一个时尚的描述辞.人人都直言不讳自己的自恋倾向.小说中有比神话里更彻头彻尾的自恋:据说美少年那西斯因亲吻不到自己在池塘中美丽的倒影,终于憔悴而死.死后变作池塘里的一支水仙花.有一日,风吹过池塘,看到池塘在哭泣.风问:啊,池塘,你是在为那美貌的少年哭泣吧?池塘说:不,风,我是在为我自己哭泣,因为我再也不能从少年的眼睛里看见我美丽的影子.
只是健康的自恋有利于个体的生存和发展.而我知道我的自恋健康,是因为我还有能力爱着生活中别的个体.那个美少年因自恋而死,是那些受他揶揄、冷落的小神女们对他的惩罚.我只是沉迷于想象,把自己当成那个在红尘的喧嚣中手执书卷的沉静女子.我爱那意象的静美.
其实读书的女子很多.我所在的心理研究院的班上有四十七个同学,三十八个是女生.开学第一天,我坐在课堂最后一排,看着班上的同学们.他们年龄参差不齐,还有四、五个亚裔学生,看上去有个性而不失亲切.意识到将与他们相处至少五年时间,我就不禁想到缘份之说:同窗之缘是要修多久才能修到的呢?这样想着,心里便存了感念.而在随后的新生与老生见面会上,我更欣赏到了这一群体的另外一种风采.

楚楚动人

开学前,学生会的学生代表把新生和两、三年级的老生按照年龄、研究兴趣等配了对,用E-MALL发给大家长长的一个“BuddyList”.新生可以向他们问有关学习上的以及生活适应上的问题.当我在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Buddy的名字时,心里感觉实在而安慰――有一个特定的人可以在我的学习中给我帮助.
第一次聚会就是新生和老生互相认识的碰头会.聚会设在一个酒吧里.在那个灯光柔和、却发散着强烈的开放气息的爱尔兰酒吧里,我的女同学们――这些弗洛伊德的女儿们(美国《今日心理》杂志称女治疗师们为弗洛伊德的女儿们)――个个楚楚动人.平日穿着相对随意的美国人常会让你在晚会上吃惊于他们对着装的用心.我从来没在别的场合,见过如此多的美丽优雅略带一点过强自我意识的美国女子.我惊见无数黑色的衣装,正式,神秘却依旧是俏丽的:无袖的黑色吊带衫加一条牛仔裙;或一件低胸的黑粗丝无袖衫,一条黑色的两片长裙;别致的手袋照样不可或缺.女生们手握一杯葡萄酒或冰镇可乐,几个人一堆或站或坐地聊着.
学生中男生很少,如同一种点缀.但女孩子们依然可以享受彼此的友谊.女人是比较能够彼此亲近的.比起男人之间的交往,女人之间的亲近有更多的表达.女人可以跟女人撒娇,说动情的话,一起落泪.中国的女孩子更可以手搀手上大街,甚至有时我们会有那么一份亲密之情,笑称遗憾:为什么我们不是同性恋?似乎我们自小就这样,彼此亲近但喜欢男生:读初中时的我们,就会钻在一个被窝里,说着各自对某个高年级男生的暗恋.后来我们更读了一些西方女子的书,才知道,还有人能够在同性恋与异性恋的两个极端之间游刃有余地滑行.
我眼前这些西方女孩子不手搀手,但在一起时,即使只是手握马提尼酒杯,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也真是美好.她们让我想起在中国做心理治疗的女朋友来.我把她们称作弗洛伊德的中国女儿们.去年八月到十月间,我们也在一起,在昆明、丽江和上海等地相聚――我们款款地茗着中国的清茶,腕上戴着一式一样的印着东巴文的银手镯,而我说着无论怎么说都不会出错的母语,恣意欢乐着.那是多么享受的时光!
我没有待到十点.在八点半的时候,我跟我的Buddy和刚认识的几个同学道别.我提前走了.当我跨出酒吧,站在依旧热闹的十月的加利福尼亚夜晚的街头,一阵微凉的风吹过我裸露的双肩,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我到加州来,不是来社交的.如同玛利亚居里当年刚到索邦大学时说的:我到巴黎,不是来社交的.

告别波士顿

四月十五日是美国研究生院录取学生的截止期.一般在这一日,申请学校的人都应该知道有哪些学校可去以及决定去哪所学校.从这一日起,我就开始为搬迁加州耗费心神.
一部份心神伤在告别上.我在波士顿生活了七年.我爱这个城市.我生命中一些重大的事情都在这个城市里发生.我非常舍不下我终日面对的小山岗,也会想念年轻的妈妈们带着稚嫩的孩子在各家串来串去的闹热和有趣.
在白天,我马不停蹄地在这座城市里走动,想再看一看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对这个城市的某些角落情有独衷,(譬如美术博物馆),医学图书馆,长木路上的哈佛医学院,春天里冰雪初融的查尔斯河,哈佛广场的书店,街角的爱尔兰酒吧,以及我工作五年半的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小花园.我曾经跟DunkinDonuts门口站着的流浪汉互道“早晨好”;有时会跟BurgerKing里那个一坐半天,手握一个饮料杯的退伍老军人聊两句.离开前的早晨,我在公园街的街角,发了一会儿呆――我知道这一走,就很难回来了.我也答应为有我一个专栏的中文报纸写一篇告别性文字,作为对报社和读者的一个交待.文章是这样写的.
我是一个懒得变动的人.到一个地方就爱上一个地方,不愿意搬动.我是想把家安在波士顿的.据说波士顿的文化全在空气里,于是这些年来没少幻想:日久天长地,或能把自己熏陶成一个带着文化气的、新英格兰的中国女子.
但我却不得不走,为圆我的读书梦.波士顿那么多学校,竟然没有一所学校――从哈佛到UMass(麻州大学)――没有一所学校,接受我.当然我也只申请了三所学校,两个专业:哈佛的人类学,麻州大学(波士顿分校)和波士顿大学的临床心理系.但加州的学校录取了我.于是决定去加州.因为读书的梦想这些年来快变成梦魇,不能再拖了.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很早就出了名.读书也是要趁早的呀!我开始认真地琢磨想读什么专业时,已经不早了,而一琢磨又是三四年.但我不允许自己作痛心疾首状,毕竟读什么书入什么行,如今对女子也是重要的.
初到美国的几年里,不很确定自己要什么――似乎有很多种选择,每种选择又会将我带上截然不同的路.只是我发现电脑语言,培养皿中无限增殖的细胞,试管里的DNA以及动物实验都不能让我的心停定下来.渐渐地,我从知道不想要什么开始,知道自己想学人类学或临床心理学.直觉到人类学对我是一份更大的挑战,坐在WilliamJamesHall十五层的会议室里,听着来自美国各地的人类学家的系列讲座,我时时会沉迷到一种广大深阔里去,有一份高尚的感召,可以引领我走向一个对我来说是崭新的领域;而临 床心理学的语言是熟悉而亲切的,与我在上海受的教育有一种连续的美.而一想到国内的朋友和同道,更有一种意气奋发的感觉――我知道,走在这条路上,我将不会孤单.
[2]最终我要离开波士顿去学临床心理学.近在咫尺的哈佛终于也与我擦肩而过.我无数次经过JohnHarvard的塑像,常有亚裔的游客或学生在塑像前照相,他左脚上的鞋也已经给摸得钲亮了.我只是从边上走过,仰头望一望他,他清峻的面容怎么都跟哈哈大笑的佛联系不上.我也曾以为我可以去麻州大学波士顿分校的,虽然冬天里那里一派萧索,我想象春暖花开时,面朝大海读书.但结果我心中的名校情结和平民情结同遭挫折.只是我依旧深信我可以在这两极以及两极之间任何一点发挥得游刃有余,只要我在某一点切入(请原谅我的自负!).
这一点,就是最终录取了我的学校.回想起来,申请学校真有点象,从开始写情真意切的言志书,到读那些千篇一律、礼貌而冰冷的拒绝信时,一沉再沉的心和滂沱的泪,到终于被选择的欣喜――心是变得很低很低了的,一直低到尘埃里去,然后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说得多么地道).我无限感念那份知遇之恩――原来这就是你要去,可去,该去的地方,竟是十分贴切与合身的:一个对中国文化了解的教授,一个合意的课题,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派自然地投入就是.忽然那份胶着就过去了,生活又开始流动起来,在流动的生活中,心也澄澈了.
这样的,我就要去加州了.去一个很小的,很美的,很贵的城市;一个很小的,很美的,很贵的学校.我知道我是自私的也是富有的,我拥有着坚持和实践自己梦想的自由.我要去做那个在校园里读书拿学分写字让人批阅的女子,然后再回到自由自在读书写字的生活中来,当然同时也做个心理治疗师――蓦然想到2001年在昆明国际心理治疗大会上的一桩小事――一个异国的精神分析师,坚称可以预测未来,他熟练地在我的左掌上画出一些条条杠杠来,我只紧张地问一句:我适合作心理治疗师么?他说这可能是你最合适的职业.每每想到此,我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很愿意受一点正面的暗示,很愿意相信他的预测.而某本书中的一段对话跳出我的脑海:
AndwhatwillyoudoinSanFrancisco
I’llgazeatthePacificOcean.
Andyouwillbehappy
Veryhappy!
我要去的城市就在旧金山边上.
文章写完了,但有太多情绪在里面.终于没发稿.只是藉着文字,我帮助自己一点一点完成了这告别的过程.文字是最好的宣泄――我的不舍,不甘与一点负气,在藉由文字的倾诉中渐渐淡定,同时我对加州开始了一份近乎浪漫的想象和期待――原来我的校园在加州.校园是我的麦加.我有着朝圣者的虔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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