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2023年第8期



在里边呆了两年,出来的时候脚下这条马路已经拓宽了.深秋清冷的早晨,我发现路边站起来许多高大陌生的建筑.车辆也比印象中多起来,迷迷瞪瞪地跑,没头没脑地冲撞,看起来怪吓人的.刑满释放后我连夜赶回来,要在离家不远的公交站牌前等候一个名叫徐玉凤的女人.
徐玉凤这个名字是我给她取的.世界上大约只有我这么称呼她,而且在心里.我和她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早晨认识的.那天下着雨,我乘公交车到屠宰场上班.她撑着一把米的伞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的样子端庄、沉稳、俏丽,我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名字来,从此便喜欢上她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
徐玉凤乘的是7点40分那趟车,我总是早她十来分钟来到站牌前.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后,我习惯于站在距离她四米到五米远的地方窥视她,每一个早晨都会变换方位.有时候,我们之间站着一棵树,或者是几个候车的人.
因为是上班的高峰期,站牌前聚拢的人比较多,公交车一露面,便纷纷扬扬地冲出了人行道,像是饥饿的人投奔食物.徐玉凤不屑于与他们挤,总是稍后一些上车.如果条件允许,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她的身后.她踩到踏板上后,我的目光可以恣意妄为地往她身上落.她比一般漂亮的女人稍稍胖一些,看起来更有风韵.她饱满的臀部和我的目光交织成直角,小于直角的时候,我难免会.这大约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车厢内人满为患,这一站上车根本就坐不上座位.即便有人想让座位,也是十分吃力的.我为她的处境担忧,不希望别的男人和她发生摩擦.就算是女人触碰她,我也是不情愿的.但我又不好明目张胆地保护她.因为个头矮,躬起后背努力的过程中换来过几次骂,以及数不清的白眼.她的脸对着窗外,我站在她的身旁,可以更加清晰地欣赏和把玩.在乌烟瘴气的车厢内,我小心翼翼地分辨出她的体香,居然有点醉意了.
她在人民医院那一站下车.如果不堵车,大致上乘二十分钟.这段时间为我们共同拥有.她下车时车厢内已经松动了,有时候,甚至会空出来座位.眼巴巴地望着她来到车门前,蝴蝶一般轻盈地落到站台上,我感觉肚子里紧挨着的两个器官似在缓缓地分离.我清楚这种感觉有点自欺欺人,有时连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就算我和她一直坐在车里,就算公交车一直往前开,永远都不会停下来,我们之间又能发生什么呢我有些伤感了.
到出事前,我和徐玉凤一起乘车已经快三年了.不可否认,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内容,甚至是精神的依附.除了双休日,我和她几乎每天都会碰面.我觉得生活有点儿意思了.她在我心里的分量与日俱增.有一次乘车,我发现她波浪卷的披肩发里隐藏着两根白头发,一整天都郁郁寡欢.我猜想着她的生活,虚构着我们之间可能出现的种种.
我做梦都希望接近她.经过多次的摸索和实践,下午下班时,也可以在公交车上遇到她了.这种概率却不太高.屠宰场是始发站或者终点站,上车后我在后排的双人座位上坐下来,想用背包为她占一个座位,等她上车后好坐在我的身边.公交车每驶入一站,都会有乘客往上挤,往往还没有到人民医院,我的背包就被迫拎起来了.有时候会横下一条心,装作不尽人情的样子,为她准备的座位好歹保住了,她却没有在站牌前出现.终于有一次,她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紧张坏了,听见鼻孔和嘴巴都在呼哧呼哧地叫.我希望贴近她,感受她的体温,抚摸她白皙细长的手,却没有勇气.我的两条腿无法控制地颤动着,怕她发现,竟乌龟一样缩起了身子.我盼望着公交车刹车失灵,撞到前面的车上,那样的话我可以借机抱住她,我们之间也许真的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但公交车根本没有照顾我的情面.到站以后,她连看都没有看我就下车了.我忘记了下车,又坐了两站,发现背包上落下了一大滩口水.
还有一次,她在车上接了一个.鱼罐头一样的车厢内,她接时还保持着固有的矜持和沉稳.但她笑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啊!她说完后挂断了手机,目光又移向窗外.我却不那么平静了.毫无疑问,这一天是她的生日,这大约是上天恩赐给我的一次机遇.但我不知道如何抓住它,为她送上祝福.鬼使神差般跟着她下了车,不清楚要干什么,只是踩着她的脚印往前走.她像是发现了我的跟踪,扭头看了一眼.我担心她把我当做不法之徒,龇牙咧嘴笑一下,不情愿地停在了路边.但我记住了那个日子.来年的这一天,我买了一束玫瑰花,早早地等候在站牌前.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公交车晚点了,我还是没有勇气送出去手里的玫瑰.有什么道理呢上车后我还是站在她身旁,她肯定是闻到花香了,但并没有正视我.我担心玫瑰花被挤坏,费了不少周折,掏出手机来播放“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她还是没有理睬.我的行为和形象大约是可笑的,周围的几个家伙果然露出了讥讽的牙齿.在她下车后我又跟下来,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越走越快,走得我气喘吁吁的,终究又止步了.我把玫瑰花丢进了垃圾筒,那种愤懑与落寞难以忘怀.夜里我气得睡不着.后半夜磨起了杀猪刀.她分明是在气我.我真想在她身上犯罪.果真如此,就算去死大约也值了吧.
以后上下班的时候,我的背包里便放一把磨好的杀猪刀.我似乎在寻找机会.我没有想到杀猪刀会捅进一个男人的身体.



这个早晨,徐玉凤并没有出现.
我7点钟赶到站牌前,等了两个多小时,终究是没有看到她.我怀疑她是在有意逃避,又觉得没有这种可能.她恐怕连我因为她犯罪都不知道,怎么会呢这一天不是双休日.那么,她生病了吗或者搬家了换了另一种交通工具两年的时间不算短,外面的世界注定要发生一些改变的.马路已经拓宽了,眼前的站牌已经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我的心里烦乱起来,后来又有些庆幸了.如果她出现在面前,真还想不清楚该怎么应付她.
我有些于心不忍地离开了站牌.没有回家,到龙凤山庄去祭拜父亲.
父亲是在我出来前一个月去世的.我进去后不久,他就患了肺癌.人们在气愤不过的时候经常说,肺都要气炸了.我怀疑父亲的癌细胞因我而生发,感觉罪孽深重.父亲是一个杀猪的人,我从小耳濡目染,承袭他的事业后对这个职业有了更加切肤的了解.单单是我把杀猪刀插进一个男人的身体,也许不会产生如此恶劣的后果的.我犯事以后甚至心存感念地想,对于这样的失误,父亲也许是可以理解甚至是从心里认同的.
如果癌细胞果真能气出来,应该和媒体的炒作不无关系.在我受审的时候,他们问我,既然你和刘明亮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杀猪刀捅他刘明亮就是被我捅伤的那个家伙,头脑中浮现出他油头滑面、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又愤懑起来.我说,我就是想捅他一刀,我觉得他是一头猪.说过了这句话,记者便接二连三来找我了.他们以为我患了职业病,无事生非般整出了许多报道.我成了一个著名的人物,父亲经不起这样的伤害,癌细胞趁机跑出来了.
我找到父亲的坟墓后磕了三个头.他的形象已经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并且把这一品性毫不保留地遗传给了我.现在,父子二人再不需要面对相对无言的尴尬了.父亲对我还是疼爱的,磕头的时候我几欲落泪.母亲在我五岁那年跟着一个走四方的郎中跑了,为了找到她,父亲带着我辗转多日后在这座小城落了脚.生活无着,他又重操旧业,在屠宰场谋了一份差事.父亲从十多岁上便杀猪,据说母亲就是因为看不惯血淋淋的场面才跟人跑掉的.我跟着父亲去上班,耳朵里灌满了猪临死前的叫声,起初还害怕,后来就无所谓了.有时候还搭一把手,把搪瓷盆放在猪脖子下用来接血.摁在石板上的猪四肢翻腾,叫喊声越来越惨烈.父亲咬牙切齿,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勇猛无比的男人,挥刀捅出去,一股鲜血热辣辣地喷射出来,他便笑了.这一瞬间,我怀疑他想到了拐走母亲的那个郎中,甚至是想到了母亲.父亲只有杀猪的时候才会笑,平时总是黑着脸,头重脚轻的样子像一把冰冷的铁锤.
[2][3][4]我到三十岁还没有找到对象,父亲想了不少办法,替我把一个叫孙梅香的女人领回了家里.孙梅香比我大两岁,她是结过婚的.准确些讲,她还没有离婚.她的男人婚后不久染上毒瘾,把家里的东西吸光后便去偷,然后又抢,动了刀子,判了十三年.她想重新嫁人,却不乐意跑到监狱里和她男人商量离婚,想娶她的人又担心有朝一日她男人 跑出来报复,事情便搁浅了.
孙梅香之所以敢和我过,大约看重的是我手里的杀猪刀.她把杀猪刀当成了一把伞.而且,除了我,父亲还撑着一把的.孙梅香搬过来那天,父亲和我请她吃了一桌饭,说白了也是不明不白的事情.我和父亲住的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平房,父亲一间我一间.按照情理,孙梅香过来后不影响父亲居住的,但他收拾了一些东西,连夜走了.其实他走得并不果断.他在家门前呆到了后半夜.第二天我发现窗根下扔着43个烟头,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我猜想他抽烟的时候背对着冬天的风,手里的杀猪刀冒着寒气.
当天晚上,我和孙梅香本来应该发生点什么的,但我根本就没兴趣,身体没有一丁点儿冲动.而且,我看出来她也不情愿.她大约觉得我的身高、相貌、品位等等,根本就配不上她吧.说不准,她还以为一朵鲜花插到了牛屎上呢.那时候我和徐玉凤已经认识半年了.我妄图闭上眼睛,把孙梅香想象成徐玉凤.却做不到.我咬了咬牙,便到父亲屋里睡了.果然梦到了徐玉凤,醒过来时感觉身体湿漉漉的.我想,如果孙梅香变成徐玉凤,那该有多好
孙梅香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她把我们的家收拾得像模像样.我回家后多数情况下可以吃到热乎乎的饭,已经很知足了.父亲隔三差五跑过来,责令我好好待她,等待她离婚的那一天.我言听计从,很当回事情的.比如,下班后我每天都要在屠宰场的澡塘里冲澡,尽可能让身体少些之气.比如,没事的时候我不到钉鞋的老王那里看他们下棋了.孙梅香有些洁癖,我连上厕所都小心翼翼.担心撒尿的时候溅到外边,我就坐在抽水马桶上撒.其实也无所谓.
我还是希望和孙梅香行夫妻之实.有几次,我爬到了她的身上,却什么事都没有能办成,分明是背后有人搞鬼.这种情形下当然有些郁闷的,我想把徐玉凤丢开,重新骑自行车上班,同样没有能做到.这大约像戒毒,生理上也许可以戒除,心理上却无法摆脱的.这种拙劣的表现让我觉得对不起孙梅香,她看起来却不以为然.后来我发现,她和巷子拐弯处卖水果的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过从甚密.我生气了,准备拎着杀猪刀掀翻他的摊子.出了家门来到站牌前,忽然又消了气,想开了.说白了,我和孙梅香组建这个不成体统的家庭是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呢
我来到家门前时天已经黑下来.屋里没有亮着灯,我摸出了家门的钥匙.这串钥匙在管教那边存放了两年,没有生锈,却不好使了,抖了半天才插进了匙孔.这让我又产生了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怀疑自己是在梦游,走错了家门.
开了灯,屋子里还是那么整洁,只是地面上若有若无地落着一层灰土.孙梅香果然走了,客厅里少了一台电视机,卧室里少了两床被子.如果被子只是少了一床,我也许会心平气和地接受,有什么道理把两床都带走呢我想起来床垫下边还压着一本武侠小说,里边夹着两千块钱,掀起来看,钱也不见了.我气愤地跑到卫生间,直戳戳立着身子撒了一泡尿.然后跑到阳台上,找出来一把杀猪刀.磨刀石蹭出了火星,气势汹汹地直奔巷子拐弯处.
我猜想,孙梅香趁着我不在,肯定是搬到卖水果的那个男人家里去了.那个男人叫刘大利,或者是牛得利.我回来的时候好像还看到了他.他坐在塑料布搭起来的棚子内,好像还冲我笑呢.我居然没有发现他的笑容里隐含着大阴谋.
手里拎着杀猪刀,越走越气,来到塑料棚子前,身体有些僵硬了.杀猪刀毫不犹豫地在塑料布上捅了一道口子.灯光血一样射出来,我看见刘大利或者牛得利举着瓶子正在喝酒,水果箱上摆着一盘蚕豆,几块豆腐干.他吓了一跳,提着酒瓶子冲出来,差些撞到刀口上.看到我后他便不动了.啊啊,是你,快进来快进来.他说.说着就笑了,笑的样子像是心中有鬼.
塑料棚子内很狭窄,遍地都是水果,像是一双双散落的眼睛,显然不便于施展手脚.我瞪着眼问刘大利或者是牛得利,孙梅香呢
他说,孙梅香你是说孙梅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这倒让我有些奇怪了.我说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骂孙梅香,你不是趁我不在把她拐走了吗
他发了半天怔,忽然间把紧握着的酒瓶子放下了.他不再惧怕杀猪刀,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居然拍了拍我的肩,笑了.我明白了,他说,你就是孙梅香的男人.不,你就是和她搭伙过日子的那个家伙.你该不是以为孙梅香被我拐走了吧
这家伙的话不太好听,我就把头垂下了.他告诉我,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孙梅香喜欢吃南方的水果,越贵越喜欢,欠了他五百多块钱,他一点儿便宜都没有占到.他说,小兄弟,我也正想办法找那个不要脸的臭婆娘呢.
他请我喝酒,我觉得没道理责怪人家了.我们喝完了一瓶二锅头,彼此都伤感起来,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兄弟,其实你已经很划算了,我让她坑了五百块,连她的手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碰过,你说冤不冤你他娘和她睡了那么长时间,损失那点儿钱算什么,平均下来一次有五百块吗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这样问我,倒觉得我逮了大便宜.仔细想想,却也是有些道理的.我呆在里边的时候,孙梅香还去探视过两次.父亲生病和去世的消息就是她告诉我的.父亲的丧事是亲友们和屠宰场的同事为他操办的.也许,她是因为不便于披麻戴孝才悄然离去.
心里涌上来对孙梅香的怀念,我对面前这个失意的男人报以深切的同情.他忽然间把空酒瓶扔在了火龙果的中间,指着我的鼻子说,孙梅香本来就没有离婚,你他娘是第三者,老子要去揭发你!
他摇摇晃晃往外走,我有些怕,拎着杀猪刀一口气跑回家里.居然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7点.
没有犯事前,我也是在7点钟准时醒来,根本用不着闹钟.
洗了一把脸,我感觉清醒了许多.家里没有找到什么吃的,我也不饿.我再次来到了站牌前.
这一次站在站牌前,感觉不同于昨天,眼前的事物似乎明朗了,真切起来.我从候车人中发现了许多老面孔.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苍白的头发越发稀薄了.我记得以前她经常搀扶着一个谢顶的老头子.老头子弯腰驼背,腿脚不利索.他们上车的时候格外小心.有几次,我还上去帮忙了呢.现在,这个老妇人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陪伴着她的是一根弯曲的拐杖.也有不少新面孔.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徐玉凤背影极其相似.她把头扭过来,我才发现长着截然不同的脸.一对情侣围着柳树在打情骂俏,不经意间吸引了我的目光.望了两个人许久,我竟奇怪地平静了.我想,徐玉凤从对面巷子里走过来,我会跟在她身后上车吗曾经预设过好多种重逢的场面,温暖的或者是的,也许,这是最好的一种.感觉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死气沉沉的冬眠.醒过来后,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了一起,时间和习惯又以原来的方式运行起来.莫非,这正是我所期盼的吗
但徐玉凤还是没有出现.
[1][3][4]跨过双休日,我又等了她三天,依然不见踪影.
夜里还是梦到了她.她的脸白纸一样,气急败坏地告诉我,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因为我是一个罪犯.我和她辩解,她根本就不听.纸色的脸变成蝴蝶状的灰,眨眼间飘散.
醒来后,我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个小时的呆.泪水不停地流,我快要被淹没了.父亲已经死了,孙梅香不知去向,我怀念以前的日子.我希望还能够和徐玉凤一起乘车,就像身边陪伴着若即若离的理想.
我发誓要找到她.
动了一番脑筋,觉得不应该守株待兔.
我先是走进了她走出来的那条巷子.那条巷子原来破败而且幽深,绕绕弯弯地通向另一条马路.中间还有几个岔口,简直可以用四通八达加以形容.巷子周围盘踞着许多单位的宿舍.夜晚,我像一只寂寞的狗,眺望着灯光辉映的窗口.我不知道哪一个窗口愿意接纳我的目光.
我来到人民医院的站牌前.这个站牌上标注着十几路公交车的走向.即便她搬了家,也是要从这里乘车抵达某一个地名的.但我还是没有看到她.我便走进了200米以外的人民医院.我一直以为她在医院上班,并且希望是产科,迎接崭新生命的地方.我在产科门前盯了两天梢,退一步求其次,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转,连肿瘤科放射科以至于洗衣房都看过了,还是没有找到她.我用公话接通了医院办公室,我说,请问徐玉凤同志在哪个科室上班想起来这是自己给她取的名字,赶紧挂断了.
医院没有找到,我又到附近的工商银行储蓄所.里边到处都是摄像头,值勤的保安晃来晃去.我没有钱可以储蓄,想起来孙梅香,有点愤怒了.
然后又来到计划生育局,以及田森超市,东海明月大酒家.肯定有些不搭界,再往前走就是局了.
没有结果的 寻找使我郁闷起来,焦躁起来.真是可笑,我还想到过到电视台打一条寻人启事呢.我不无悲哀地想,就算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发誓把这个女人丢到脑后,还是做不到.就像过去习惯了和她一起乘车,现在,我已经习惯于对她的寻找.日子台阶一样垒起来,我茫然无知地往上爬,不知道抵达何处.
刘大利或者牛得利又要请我在他的水果棚子里喝酒.他说,你找到了没有如果找到了,你应该告诉我.我说,凭什么告诉你他又威胁我,说不告诉他他就去揭发,因为我是第三者.他这样说,我才想起来他以为我找的是孙梅香.我说不找了,要找你去找.他说,我要找到就归我,你同意吗我说同意.他居然要我签字画押.他把一截烂香蕉塞在我嘴里,说如果你真的同意了,有你好果子吃呢.我察觉到他心里有鬼.我说扯你娘蛋,我才不怕你呢,你是一头猪,我手里有杀猪刀.
我喝醉了.
第二天早晨还记着说过的话.好像害怕言而无信,出门的时候把杀猪刀带上了.还是放在背包里,挎在身上.



刮了一场西北风,天冷了下来.采光不好,没有交暖气费,屋子里阴暗潮湿.夜里我盖着父亲的棉被,里边的棉絮硬如血痂.这床棉被是回来以后到父亲租住的地方讨回来的,还有一些东西,我把它们变卖了.我奇怪房东居然没有给我一把杀猪刀,不知道父亲把它弄到了哪里.
我还剩着五块钱.如果再不去挣钱,只能将房子卖掉了.那样的话我将彻底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有些不情愿.
邻居刘大爷来找我.他是我们这个院的院长,社区给他封了一个官,很像回事.刘大爷眼睛不太好使,碰到过我几次,跌跌撞撞地跑,我担心自己的样子把他吓坏了.刘大爷主动找上门来,肥厚的下巴上长着几个暗红的疙瘩,颤起来时让我想到了母猪的肚皮.刘大爷说,我看你早出晚归的,找上工作了吗我点了点头.我的工作是寻找徐玉凤.那就好,那就好,刘大爷说,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社区的干部对你很关心的,你还年轻,再不能出乱子了.
刘大爷要接济我二百块钱,我没有要.他进来后门一直开着,风呼啦啦地吹进来,不停地往我脸上抽.
刘大爷走后,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几年没有看自己,真是变化不小.我又哭了.从里边出来了,父亲死了,孙梅香走了,原以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风一样自由.但我错了,只要还活着,就会被生活牵绊.我不可能也不应该喝着西北风去寻找一个了无踪影的女人.
我决定到屠宰场试一试,看看是否还接纳我.
走着过去,省下一块钱我买了一块过期的面包.
在人民医院那个站牌前,却又身不由己地停下了.我想起来镜子里的自己.如果徐玉凤看到我,还会认出来吗这也许不重要.问题是,徐玉凤的容貌会不会变呢我怀疑那天看到的背影极其相似的那个女人就是徐玉凤.再去看路边年轻的女人,一个一个的都和她有点相似.感觉有点晕,没有去屠宰场,一直在马路上走.我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悲凉地想,即便与徐玉凤擦肩而过,也许认不出她来了.她改变了我的生活,生活也改变了她.我们被生活玩弄于股掌之间.
目光涣散起来,脚步软绵绵的.又是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飘忽,扩散,变形.不知不觉间走出了人行道,一辆小轿车喧嚣着停下来,把我从梦游的状态惊醒.
司机是一个胖男人,车窗里探出大脑袋骂我,找死呀你!
这一句最解气,我想,你他娘才找死呢.我没有说出来,他又骂几句把车开走了.车屁股喷吐出刺鼻的烟,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忽然间对马路上所有的汽车都心生怨恨.我想起来小三子,他是我的狱友.他进去的原因是碰瓷.专拣昂贵的车碰.碰出了不少钱,和一条残缺的腿,以及血淋淋的快乐.他告诉我,他爹是让汽车撞死的,所以他要撞汽车报仇.这是他的事业.
小三子是一个风趣的人.他和我们开玩笑,动员大家去越狱.他的大腿里打着钢钉,如果谁想去,他会挖出来的.他鼻梁右侧长着颗黑痣,笑起来很有意思,他冲我不停地笑.汽车不停地排放毒气,我忽然间也产生了撞车的念头.肯定是有意思,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汽车果然开始躲避我.我颠三倒四地往前走,脚印时断时续地扭出来两条曲线.
直到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才撞到一辆微型车.我选择它也是有原因的.它形状怪异,像一只乌龟,像是在嘲讽我.车身是米,耀目的颜色刺痛了我.我闭上眼睛,听到咚的一声,趴下了.
肯定没有死,感觉到了痛.好长时间后抬起头,米的微型车一动不动,喘息声也没有,车灯附近好像凹回去一个坑,可能真的把它撞坏了.没有往起站,小三子提醒我,这时候站起来就前功尽弃了,白撞了.身体像是膨胀着的石灰,目光灼痛,火苗般往起蹿.过了好长时间,车门终于打开,开车人下来了.我把头往下压,这个动作像是磕头谢罪.有些不忍,目光再度提起来,看清开车人的脸后我愣住了.真是一点儿也不真实.面前这个家伙正是刘明亮,那个被我捅伤的男人.



我是在第二次见到刘明亮时把他捅伤的.第一次是这样,候车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徐玉凤的身边.起初我以为他们认识,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徐玉凤看都不看他一眼.
上车的时候,这个家伙紧紧地跟在徐玉凤的身后.他把我的位置挤占了,上车后也是如此.他离徐玉凤那么近,简直是贴在她的身上.为了躲避一辆三轮车,公交车扭了两下,他得寸近尺,几乎是把徐玉凤抱住了.后来虽然分开了,但我的怒火并没有熄灭.我瞪了他几眼,他满不在乎,甚至冲徐玉凤笑了笑.我想教训他一番,从鼻孔里挖出一坨鼻涕,偷偷地抹在了他的身上.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在我把头重新抬起来的瞬间,猛然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他小腹下边隆了起来,紧贴着徐玉凤的臀部,似在缓缓摩擦.我实在是无法容忍了,一只手伸进包里握住了杀猪刀.还没有抽出来,嘴里发出一声奇异的响,像是睡醒的狮子在咆哮,又像受惊的老鼠尖叫,车厢内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大了.这时候刚好进站,车门打开,那个家伙匆匆地溜了下去.徐玉凤瞅了我一眼,又瞅了瞅他,好像是十分气愤.
[1][2][4]第二次见到刘明亮还是在站牌前.他还是站在徐玉凤身旁,我想冲上去揍他一顿,告诉徐玉凤,这个家伙道貌岸然,却图谋不轨,已经太不像话了.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的身体抖得厉害.我发现,他已经在和徐玉凤搭讪了.这家伙真是见缝插针,我和徐玉凤都快三年了还没有说一句话.我感觉遇到一个不好对付的敌人.这个家伙油头粉面,文质彬彬,像个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
上车的时候,他还是紧紧地跟在徐玉凤的身后.我想取代他的位置,他发现了,站在车门前挡住了我.车厢内人满为患,我和他是最后两个准备上车的人.
徐玉凤已经上车了.车厢内只剩下踏板的位置.他把一只脚踩到踏板上,这时候,我又看到了他小腹下边的隆起.这一次他换上了牛仔裤,那个部位撑得硬邦邦的,我肺都要气炸了.
我发现两只胳膊鼓胀起来.咬了咬牙,把他从踏板上拽了下来.他以为我要插队,瞪了我一眼,又往上爬.我再次把他拽下来.车门犹豫了一下,缓缓地合上了.他拍了两下没有能拍开,反倒是把公交车拍走了.这让我暗自高兴.他却气坏了,揪住了我的衣领.你他娘找抽呀,他说,老子有一份一百万的合同急着去签,你要包赔损失.他分明是不讲理,我不想和他纠缠,分开他的胳膊往一边走.他却不依不饶,再次横在我面前,挥起拳头冲我砸过来.你他娘要赔我一百万,一百万!他气急败坏地叫嚷.我接住了他下落的手腕.这时候又把那个隆起看到了.他娘的,我想,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呀.他在我的小腿上连续踹了三脚.我感到了痛,忽然间想起来,车门合回去的瞬间,徐玉凤是瞪了他一眼的.瞪一眼肯定不够.我还想替她报仇.空着的那只手把杀猪刀摸出来.我说,一百万他说,你想干什么他把举着的手挣出来,却没有跑.我冲刀背吹了口气,本来想吓唬吓唬他.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我没有能控制好,杀猪刀插在了他的大腿上.方向的偏移说明我还是手下留情的.



我没有想到出来以后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遇到刘明亮.这个家伙不值得怀念.如果不是因为徐玉凤,我也许已经把他忘记了.
我趴在地上,他没有认出我来.他下车后没有走近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又去看他的车.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小三子提醒我,这时候应该出声了,痛苦不堪地喊,歇斯底里地叫.要抱住两条腿,看起来再也站不起来了.但我做不到.在刘明亮面前,我应该保持一份自尊.况且,他认出我来后,肯定会以为我是刻意报复呢.我不希望授人以把柄.
我担心他认出来,想尽快离开.身体真是有些痛,两条腿像是不听指挥了.撑着身子缓缓地往起爬,脑袋垂得更低.刘明亮这时候开口了.他又在骂人.他说,你他娘找死呀,交通法早就改了,还想讹诈他还欲说什么,车厢后排的窗子缓缓落下来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和他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走,他已经站起来了,说明没有什么事.
我果真已经站起来了,扭身想走,又觉得这话实在是荒唐,没什么道理.又觉得声音有些熟,像是一直在梦里飘荡.我把头扭回去,车窗玻璃缓缓向上移动,合拢前我看清了女人的脸.她正是思夜想的徐玉凤.
我呆呆地站着.米的微型车倒回去,刘明亮打着方向盘,掉头的时候又把脑袋从车窗探出来,冲我吐了一口痰,说,老子根本就不怕碰瓷,要不是我家孩子过三岁生日,有你好果子吃呢!
说着,车厢内传来一个孩子奶声奶气的笑,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米的汽车缓缓驶去,我站了很久,耳中回旋着刘明亮的话,以及那一声稚嫩的笑,越发像是在做梦了.
米的汽车越开越远,我忽然间撒开腿跑起来.我忘记了遗落在地的背包,忘记了包里的杀猪刀.我发誓要追上它,像是下决心要去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选自芳草网.省略)
责任编辑:彭新

博士点评:
或许是爱情让这位杀猪的人的儿子,三年来一直在公交车上守侯着自己暗恋的女子,而不敢说一句话.面对突然而来的第三者,他掏出了自己的杀猪刀.然而两年后,他从监狱出来,再次寻找这位女子时,却发现自己才是“第三者”.小说以细腻的笔法写了“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的心理活动,让这个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变得合乎情理.这似乎是小说家最大的本领:将不可能的故事变得可能.只是,如此细腻的感情似乎又与“我”的身份有些不符合,尤其结尾一句,虽读来心酸,却有些“文艺腔”.
点评人: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周辛

网友评论:
玫瑰香风:作者写出了内心的隐秘,也写出了人生的荒诞.或许,表达的是我们每个人心灵的隐秘和隐痛.
月光爱人:这个第三者够痴情的,为了一个女人去犯罪,而女人竟不知道,生活中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事情吗
汾河流水哗啦啦:我感觉《第三者》写的是梦想的破灭.阅读小说,结局也许可以想到,但主人公以后会怎样面对生活却不得而知.
送你一棵山楂树:《第三者》叙述节奏不疾不徐,心理描写透彻,可以看得出作者的文学天赋.
妈咪宝贝:小说感觉有点灰暗,更明朗一些就好了,细节还可以更加深入.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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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4-2-14 浏览量:30161 点赞量:7159

求购2023年第8期

◎安徽省合肥市刘女士求购木制纸巾盒材料要求:松木、杂木,签定合同后预付总款的30% 联系:0551-5265517◎安徽省合肥。
更新日期:2024-12-2 浏览量:18559 点赞量:4714

储蓄健康2023年第8期

头昏厥,眼一抹黑,呕吐一阵接一阵 我明白,身体出了毛病 强忍到天亮,摇晃着下楼,到达一诊所,发现卷闸门是闭着的 咬着牙,又寻访了几家,。
更新日期:2024-11-11 浏览量:140870 点赞量:29773

湖北卷2023年第8期

【高考真题】阅读下面材料,根据要求作文 语文课堂上,老师在讲到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时,不无感慨地说:&。
更新日期:2024-8-23 浏览量:105160 点赞量:22428

花絮言2023年第8期

猛龙客场挑战国王的一场比赛中,一位国王球迷对着克里斯波什大喊,问他会不会在夏天成为自由球员后加盟国王 “ಯ。
更新日期:2024-7-24 浏览量:92868 点赞量:19898

菩萨低眉2023年第8期

怕与众生的目光对上,菩萨于是低眉 兽医江医生就是 任何人,拉开玻璃门跨进他的小诊所,一概智商当场减半,情绪商数亦陡降至近乎精神病 。
更新日期:2024-3-17 浏览量:43300 点赞量:9967

卷首语2023年第8期

南非终于结束了,赞助冠军队伍西班牙的阿迪和为之提供服务的广告公司可以好好喝一壶庆祝一番了,少说未来半年的销量有了保。
更新日期:2024-6-6 浏览量:11888 点赞量:3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