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可以让人笑,让人哭,让人痴,甚至可以让人付出生命.小时候的我,总是幻想着文人的辉煌,诉说着文学的魅力,痴迷着文坛的佳话.长大后的我,对文学的感觉却在逐渐的变化.当我惊讶地向二十世纪回眸时,我却发现:一部当代文学史,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部文人伤心史,在当代历次文学批判运动中,凡是在劫难逃者,受到批判而大倒其霉者,那痛苦,无论是落到名人身上,还是落到非名人身上,伤心的感觉应是差不多的.
当混乱的革命年代过去时,当文学不可避免地由原来的中心位置退居边缘时,当笼罩在文人头上的光圈随之消失时,我却发现了文人内心中的寂寞,以及由此带来的孤独与幻灭,焦虑与浮躁.
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话可说,想改变自身这一境况而又改变不了的!那些把自己的全部希望与爱好寄托于文学的人,在世风日下,利益纷争的年代中,难免会有一种寂寞.寂寞是对人性的缓慢破坏,甚至有时会给人带来毁灭.
曾以《歌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等报告文学而轰动新时期文坛的老作家徐迟,在1996年12月13日以82岁的高龄跳楼身亡.那一年,我16岁,这让我那并不太成熟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时隔近10年后的今天,当我专门研究现当代文学时,我却在徐迟的死亡中领会到了一种深刻的寂寞与幻灭,以及由幻灭所带来的毁灭.
徐迟显然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那一代文人的危机,他发现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许多文字如昙花一现而缺乏文学的真正魅力.久经沉浮,饱览人间沧桑的老作家并不甘心,而是以老骥伏枥的精神努力进行最后的拼搏,他开始积极地学习电脑,他要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向文学领域再次进军.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的那部60万字的长篇新作《江南小镇》,印数仅2000册.由他亲手打字、编辑、排版乃至校对的《徐迟文集》,也不过印行1000册.他曾悲哀地说:“我的书已经没人看了”,这对从事文学事业一辈子,把自己的绝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投入到文学中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呢?
诗人、作家的,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屡见不鲜,但大多具有明显可查的原因,或如古代诗人屈原那样,不忍坐视国家沦丧,以身殉国;或如中的老舍、傅雷、闻捷等人那样,以死抗争邪恶;或如功成名就的川端康成那样,苦于灵感枯竭,不忍平庸而弃世.
但新时代作家,诗人的身亡,如海子、方向、戈麦、顾城、胡河清等,其原因却是众说纷纭.望着黑夜天空中的北斗星,我却悟出了这些作家的寂寞与绝望,当生命里充满了大大小小的争夺,包括快乐与自由在内,都免不了一番拼斗时,当文学文化失衡并处于边缘时,对这些真诚的,以文学为生命的作家文人来说,其寂寞绝望就可想而知了.死对他们也许是一种解脱!
文人寂寞的另一种表现是焦虑,浮躁,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急功近利.新时期的中国文坛,表面看来热热闹闹,异彩纷呈,无论是大作家,小作家,出书的速度是惊人的,甚至有的作家的文集数以千万字计.仅以长篇小说来说,每年数以千计,但真正具有可读性,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能够流之于后世,传之于四方的作品,可谓凤毛麟角啊!因此,不能不承认,时间是最无情的终审法官,任何人,任何事,都得受到它的最终判决.文学更逃不脱时间老人手中的那面筛子,凡经不起折腾的作家和作品,早早晚晚都会从筛眼里跌落下去.
这些作家的喧闹,正是一种寂寞的表现,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急功近利.他们总想闹出点动静,他们急于想让自己的作品引起轰动,以排遣自己的寂寞与失望,以逃出某种幻灭的境地.
实际上,一位作家,一生能潜心写出一部好作品,也就非常了不起了!曹雪芹不过八十回的《红楼梦》,肖洛霍夫一生的心血几乎都倾注在了《静静的顿河》.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也不过一部《呼啸山庄》,竟也给她带来了世界的声誉.那些由于心态的浮躁,创作过程的急促,不仅使内在的生活挖掘浮光掠影,就连表面的文字都难经得起粗略的挑剔,这只能是文人作家的悲哀啊!
既然我们选择了文学,我们就需要甘于寂寞.我们要在寂寞中充实自己,使自己具有更加深厚的文学修养.我们要在寂寞中使自己拥有更加自由的心态,使自己超越浮躁的功利欲求,排除思想禁忌及其他一切非艺术因素的干扰.只有在这种心态中,我们才能进入一种审美的创作境界.真正成功的作家,往往是那些甘于寂寞,粪土名利的人.在历史的风风雨雨中,我们穿过名利场,会发现他们孜孜于文学探索的身影.他们胸无杂念,以一种超脱了名利的自由心态,实现着超越时空的社会价值与自身价值.当纷纭复杂、浮躁喧嚣的声浪过后,人们会发现,在人类的文化史册上,真正闪射出光彩的,往往多是那些甘于寂寞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