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性与陌生化审美:科幻影片的文学鉴赏

关 键 词 :科幻影片 认知因素 童话寓言 陌生化审美

摘 要: 科幻文学批评家达科苏恩文在《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中指出,科幻小说必要的、充分的条件是疏离和认知的相互作用.科幻文学在本质上具有认知性,在艺术表现上追求文学的陌生化效果.本文通过苏恩文的科幻文学之诗学要点,探讨《2001:太空奥德赛》和《侏罗纪公园》等当代科幻影片的审美鉴赏,包括科幻影片的童话寓言因素和陌生化审美之“惊奇感”因素.

著名科幻文学研究专家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1930 -)在其经典之作《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中指出,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科幻小说的必要和充分的条件是疏离和认知的相互作用.换言之,科幻文学在本质上具有认知性,在艺术表现上追求文学的陌生化效果.“疏离”将科幻小说从“写实”或“经验模仿”这样的现实主义文学类型中区别开来,认知因素又将科幻小说与其他非“写实”性幻想文学类型(如奇幻小说和童话小说等)区分开来.“认知”就是认识,可以看作是对理性化理解世界,理解自然的追求,它可以满足人类对理解和求知的渴望.科幻小说既要有认知的因素,也要具备文艺特征,要时常给人以一种陌生的审美感受,从而使人超越现实生活和工具化理性,获得一种文学审美的愉悦,一种艺术的感知和体验.

《太空奥德赛》:科幻童话寓言

奥尔迪斯在《西方科幻小说史》中把库布里克根据小说拍摄的《2001:太空奥德赛》(1968),乔治卢卡斯导演的《星球大战》,及其续集《帝国反击》和《绝地武士的归来》(1984)称作“科技童话”,并认为正是这样的科技童话刺激了公众渴望更多幻想故事的愿望.{1}《2001:太空奥德赛》的作者是英国作家亚瑟C(Arthur C. Clarke,1917-2008),他是以创作“硬科幻”寓言式故事而著称的 ―― 所谓“硬科幻”正是《太空奥德赛》的认知因素的基础.在18世纪40年代中期曾从事有关地球卫星理论的研究,具有数学、电子学和工程学的科学背景.而的科学信念始于孩提时代对科学的认识:科学是人类的救星,而人类是潜在的神灵,是注定要到星球上去的.{2}《2001:太空奥德赛》(2001:Space Odyssey)是根据他1953年发表在《新星球》第22期上的短篇小说“望哨”改编的.这部由库布里克与合作拍摄的影片以宽银幕的形式出现,其恢弘的制作为科幻电影的创作带来了一场革命,在随后推动了许多科幻大片的出现,如《星球大战》(Star Wars)、《密切接触》(Close Encounters)等.

《2001:太空奥德赛》从整体结构上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影片的序幕,背景地为非洲大陆,时间为遂古鸿蒙初开之际,影片以静默无言的镜头画面展示出人类的祖先,一群远古人型动物的生存历险.当他们陷入沉睡之时,一块奇异的碑状磐石,犹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碑石悄然地从外空飞来,落在地球上.这轮廓分明的巨石发出了不可抗拒的召唤,吸引了这些远古的人类祖先,而且它的到来显然提升了他们的智力:正是在巨石出现之后,这些人型动物在谋求生存的行动中开始使用工具,从而极大地改善了他们的生存状态.从象征意义看,这块碑状巨石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魔法石,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对于人类的进化和文明的进步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在这个序幕的结束处出现了一个在科幻电影史上堪称经典的叙事镜头:一个人型动物使用一根动物骨头杀死了一个猎物,不由得欣喜异常,兴奋地将骨头向空中抛去 ―― 就在骨头坠落时,镜头切换为一艘21世纪的太空飞船,正从外层空间的轨道向地球飞来.弹指一挥间,300万年的时光已经流逝,生生不息的人类终于从远古进入了现代,用星际旅行的宇宙飞船替换了原始的谋生工具.影片通过微妙的电影叙事语言向人们表明,那根使人类得以在残酷的基本生存斗争中存活下来的动物骨头和那艘飞向外太空的宇宙飞船分别代表着人类在不同发展阶段所掌握的工具.影片接着描写人类的探索者(一位弗罗伊德博士)前往月球基地,在月球的表面又发现了同样的碑状巨石,巨石朝着木星方向发出了电子信号.影片的第三部分也是最长的部分描写“发现号”太空飞船带着考察的使命向木星飞去.这艘飞船是由智能型计算机“哈尔”控制的,只有它的程序里装有此次飞行使命的任务和目的.“发现号”飞船上的乘员除了鲍曼,普尔处于工作状态,其余人员全都处于“冬眠”式的休眠状态.故事的危机首先来自计算机“哈尔”,它由于电路故障而发生错乱,结果导致其采取疯狂行动:它谋杀了普尔,杀死了几位正处于休眠状态的宇航员,还差点杀死了鲍曼,鲍曼在与“哈尔”进行的殊死搏斗中进入这台机器的核心部位,关闭了它的智能装置.这一情节可以看作太空时代智能机器对人类发起的严峻挑战,人类最终战胜了自己创造的智能机器.最后是影片的尾声,它与影片的序幕形成呼应.鲍曼独自一人在环绕木星的轨道上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外星人的黑色石条,他乘坐太空飞行器去靠近它,突然之间通往太空之门的通道打开了,鲍曼在这条星光璀璨,迷离动人的宇宙星际通道上飞速行进!在飞越了一个巨大的宇宙中继站之后,鲍曼抵达了一个灿烂的“太阳”星球.他终于超越了自身的局限,获得新生,成为一个“星空之子”,拥有全新的力量和智慧.英国学者亚当罗伯兹指出,这部影片的结局表现了传统的科幻小说的主题:人类的超越,人类在外星人的帮助下将自己提升为一种更高形式的生命体.而这正是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核心主题之一.罗伯兹认为,《2001:太空奥德赛》为科幻小说带来的真正的新奇性并不是它所表现的内容,而是它的表现形式,尤其是它所创造的太空时代用视觉表现来叙事的专门词汇 ―― 库布里克正是通过它们创造了一首隐喻性的视觉诗歌.{3} 从科幻童话的角度看,《2001:太空奥德赛》用童话寓言的方式讲述了人类命运和人类文明发展的故事,它的题目本身就表明了创作者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的继承与创新.作为当代科幻版的太空时代的史诗,《2001:太空奥德赛》发展了荷马以来的表现奇幻旅行的文学传统,用科幻认知与童话艺术相结合的方式拓展了富有神奇色彩的人类星际旅行的题材和主题.

陌生化审美之“惊奇感”

西方新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杰克齐普斯认为,童话故事能够激发人们的神奇感和好奇感,把他们带入童话奇境之中,通过奇特的魔法和咒语使人们获得心灵的解脱,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只要童话故事继续唤醒着我们的惊奇感,使我们能够投入与当前之现实世界全然不同的世界之中,那么它就会产生一种富有意义的社会和审美功能,不仅是为了获得补偿,而是为了揭示:那些最优秀的童话故事所描绘的世界就像充满魅力的魔法咒语,实实在在地使我们获得解放.”{4}科幻文学在艺术上追求文学性“陌生化”效果与童话的“神奇感”很有相似之处.具有认知性的科幻文学是“一种拟换作者的经验环境的富有想象力的框架结构”(苏恩文语).它在艺术表现上对于文学的陌生化效果的追求可以使人们超越现实生活和工具化理性,感受一种文学审美的愉悦,获得一种艺术的感知和体验.根据苏恩文的观点,科幻文学与“现实主义”文学主流的区别就在于它的“陌生化”审美效果.而科幻小说的认知因素又使科幻小说有别于童话文学和奇幻文学等其他幻想文学类型.物理学定律表明,民间故事中诸如飞毯之类的宝物在存在重力而没有动力的情况下是无法飞起来的.但如果人类发明了克服重力的科学装置,人们完全可以飞入云天,进行各种星际旅行.现代的科幻小说必须预设复杂和广泛的认知,包括科学知识和科学哲学等方面的内容,以此出发去获取“深沉而持久的快乐源泉”.

英国作家和学者J.R.R.托尔金在《论童话故事》中探讨了童话故事的可能性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人类愿望的满足性问题:“童话故事从根本上不是关注事物的可能性,而是关注愿望的满足性.如果它们激起了愿望,在满足愿望的同时,又经常令人难忘地刺激了愿望,那么童话故事就成功了等这些愿望是由许多成分构成的综合体,有些是普遍的,有些对于现代人(包括现代儿童)是特别的.而有几种愿望是最基本的.”这最基本愿望的满足包括去探究宇宙空间和时间的深度、广度的愿望,与其他生物进行交流和沟通的愿望,探寻奇怪的语言和古老的生活方式的愿望(Tolkien,1966:41,43,63).应该看到,托尔金提出的人类愿望的满足性在科幻小说中得到最彻底的实现.身着宇航服的英雄乘坐宇宙飞船前往银河系深处进行历险行动的“太空传奇剧”,以及那些神奇的超人故事、人工智能故事(机器人,人形智能机器等等)、时间旅行、大灾难、遭遇外星人,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具有认知因素的科幻童话故事.

童话式科幻影片的科学认知因素通过陌生化审美产生独特的“惊奇感”效果.产生这种“惊奇感”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包括时间因素,地点因素,以及各种超强的“科技因素”(如快捷灵巧的交通工具和威力巨大的战斗武器)等.同时,由于科幻童话具有科幻小说的科学认知因素,人类探究宇宙空间和时间的深度、广度的愿望,以及与其他生物进行交流和沟通的愿望通过科学幻想的方式得到最充分的满足.

与传统文学童话的叙事时间(很久很久以前,从前,等等)相比,科幻小说的叙事时间更加丰富多样.卢卡斯的《星球大战》的时间背景是“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未来变成了过去,科技奇迹就是科幻童话的魔法因素.的《童年的终结》(1953)表现的时间背景是“不远的未来”,讲述20世纪末外星人来到地球的故事.拥有超强力量的外星人到来之后结束了地球上的战争和苦难,建立了一个宽容和睦的统治体系,而《城市与星星》(1956)是描写“遥远的未来”的.至于科幻小说或科幻童话的展现空间更是超乎想象,无与伦比的.无论时间因素还是地点因素都极大地拓展了童话的时间与空间模式.与此同时,童话的神奇“魔法”因素也为科幻童话的超强的“科技因素”(如极快的交通工具和威力巨大的战斗武器)所拓展.

托尔金在《论童话故事》中发出了这样的呼吁:“我们应当遭遇马人和巨龙,等 ”(1966:77)斯皮尔伯格根据迈克尔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1993)就满足了人们与远古时代的恐龙发生遭遇的愿望.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个科幻历险故事.首先是科学认知的因素:通过现代高科技,科学家得以从琥珀化石中残留在蚊子体内的恐龙血液的DNA基因培育出距今六千五百万年前的恐龙,从而把人们带进了跨越六千五百万年时空的惊险历程.大富翁实业家哈蒙德从遗传学专家那里了解到,科学家可以通过提取琥珀化石中恐龙的染色体基因,人工培育出恐龙活体,于是他花费巨资在哥斯达黎加附近海域购买了一座名为云雾岛的小岛,聘用了许多科学家来岛上为他工作.在琥珀化石中的远古时代的蚊子体内,科学家发现了恐龙的血液成分,从中提取出恐龙的DNA遗传基因,应用最新生物工程技术将其制成胚胎,进而培育出数百只恐龙活体.于是一个以恐龙为特色的主题公园 ―― 侏罗纪公园就这样诞生了.随着新培育出来的恐龙数量的不断增加,它们可能对周围生态环境产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影响也引起了人们的担忧.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哈蒙德特意邀请古生物学家葛兰教授、古植物学家埃莉、数学家马尔科姆等专家前来侏罗纪公园考察,以获得他们的支持.与此同时,哈蒙德本人的两个孙儿孙女也来到侏罗纪公园度假,几位专家和两个孩子组成了一个“游园小分队”,却不料进入了一场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大历险.公园内部研究中心的电脑控制员为牟取暴利而答应窃取恐龙的胚胎基因,他在恐龙胚胎基因和逃跑的过程中断开了电脑操作系统及供电系统的电源,使这座海外孤岛上的供电系统突然出现故障,于是潜伏在这个恐龙公园的深重危机即刻爆发了.由于整个动物园区的高压电力网失去了电力,凶猛的恐龙纷纷逃出电网栅栏围住的控制区,开始肆意地逞凶施暴.孤悬海外的“侏罗纪公园”出现了灾难性的局面.人们争相逃命,恐龙之间也相互残杀,岛上的人们遭受着恐怖的劫难,不断死于非命,海岛上弥漫着绝望之极的气息.最后的幸存者终于逃出地狱般的绝境,哈蒙德的惊世迷梦也惊醒了.其实在事发之前,数学家马尔科姆就已经对哈蒙德的侏罗纪恐龙公园这一异想天开的工程提出了质疑.他反对复活恐龙的依据是“混沌理论”:大自然的生物系统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包含着种种无法预料的复杂性,系统中任何微小的漏洞都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正如他对女植物学家埃莉所说的“蝴蝶效应”:一只蝴蝶在北京城外拍打翅膀可能会造成纽约下雨.而且他认为各种生物的进化与消亡是根据一定的规律发生的,既然大自然已经淘汰了曾经雄霸地球的恐龙,自然有它的道理,现在人类通过科技手段人为地让它们重新出现是不合时宜的.马尔科姆的忧虑表现了科学的认知因素与科学的沉重思考.而生物学家葛兰教授的意见却道出了科幻文学的新奇性审美因素之一:“恐龙与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相隔了六千五百万年,如今却突然要在一起相处,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最后,让我们以苏恩文的阐述作为本文的结束:“重要的现代科幻小说,具有深沉而持久的快乐源泉,也预设了更加复杂和更加广泛的认知:它主要讨论知识和科学哲学的政治的、心理学的和人类学的运用与效果,以及由此而导致的新现实的失败的演变过程.在这种认知性探讨中,推断的一致性、类比的精确性和指称的宽泛性转变成审美因素.等 一旦文学建构的灵活标准得到满足,一种认知因素 ―― 在大多数情况下具有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性 ―― 就会成为一种审美特性的尺度和在科幻小说中寻求到的特殊愉悦.”(Darko Suvin,1979:14-15)

作者简介:丁素萍,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语语言研究所所长.

{1}{2}Aldiss,B.with Wingrove,D. Trillion Year Spree: The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 London:The House of Stratus,2001,308,273.

{3}Roberts,Adam. The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 Palgre. Macmillan,2005,270.

{4}Zipes, Jack. Spells of Enchantment: The Wondrous Fairy Tales of Western Culture. New York: Viking Penguin, 1991.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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