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2007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当代著名作家残雪的《残雪文学观》,该书比较集中系统地阐释了残雪的文学观.残雪在此书中提出自己的核心文学观念“新实验”文学（残雪有时又命名为“纯文学”）.她认为“‘新实验’文学所切入的,是核心,是本质.‘新实验’文学,也是关于自我的文学.即拿自己做实验,看看生命力还能否爆发等直接将提升人性、拯救自身当作最高的目标”.①残雪的“新实验文学”是指纯粹的精神探索文学,自我发现、自我追问的文学.在她那里经常出现的词汇就是“灵魂”、“梦境”、“自我”、“绝境”、“精神的核心”、“探索”、“探险”、“精神的极限体验”等.在“新实验文学观”的标准下,她认为：“伟大的作品都是内省的、自我批判的.在我的明星列表中,有这样一些作家：荷马、但丁、弥尔顿、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圣•,德克旭贝里、托尔斯泰、果戈里、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这个名单中的主流是西方人和具有西方观念的作家,因为我认为文学的源头就在西方,而中国,从一开始文学就不是作为独立的精神产物而存在.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缺少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人对自身本质的自觉的认识.也就是说,中国文学彻底缺少自相矛盾,并将这矛盾演绎到底的力量和技艺.传统的文学从来都是依附的,向外（即停留在表层）的.”①
值得注意的是,残雪在阐释此观点时,显然有一个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优劣比较的坐标.在此价值观下,她认为《红楼梦》“今天看来也已经很大程度上过时了,因为并不能促使人自省和奋发向上,对于人心的描述也过于浮浅,没有涉及内心矛盾”,①《红楼梦》里面的人物“没有像西方那样成熟,还没上升到那种自我的斗争那个地步,还是一个儿童,中国的文化就是儿童的文化”,①《红楼梦》就是“关于人的幼年的文学”,①“作家根本的东西也还是虚无主义.而且,《红楼梦》在当时来说是非常优秀,但现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仍然还只有这么一个东西,怎么够呢?我们应该搞有宗教情怀的追求人性的新文学,而不是停留在那种有士大夫情调的旧文学”.残雪在中国作家中唯一认可的是鲁迅,在她的《艺术复仇》里,鲁迅是唯一的中国作家,与西方的卡夫卡、博尔赫斯、但丁、莎士比亚等并列.为什么选择鲁迅,残雪说：“鲁迅是那个时代唯一达到新文学创作标准的人,《野草》、《故事新编》中的几篇是代表,《野草》到今天依旧是最好的新文学作品.”②其原因是作品里蕴涵有残雪所谓的“自我批判”特色.残雪将鲁迅的这些作品和《红楼梦》做了优劣比较,她认为：“这种自我批判,在‘五四’以后的文学中有一定的发展,鲁迅是搞得最好的等从《红楼梦》等作品中找出像鲁迅那种自我批判的东西,是不可能的.”③残雪同时也对鲁迅和她推崇的西方作家做了优劣比较,残雪说：“鲁迅先生写过一些伟大的作品（《野草》全部和《故事新编》中的一些）,但数量太少太少,文化对于他的压迫使他未来得及发展自己的天才.在这个意义上,大陆的文学始终处在危机之中,探讨深层次人性,提升国民性的作品远没有形成潮流.”①残雪认为在西方卡夫卡等大师的坐标下,“鲁迅的作品太少太少”,不足以形成抗衡关系,而所谓的“文化对于他的压迫使他未来得及发展自己的天才”,意思是说鲁迅作品中向内的“自我批判”完成得并不彻底,远没有达到卡夫卡等西方作家作品中开掘的深度.
梳理残雪的以上有关论述,我们可以得出如下观点.其一,在残雪看来,至少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学形态,其一是她推崇的“新实验文学”或“纯文学”,这种文学形态有其特定的亲裔,残雪将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大师的创作归于这一范畴之下；一种是《红楼梦》所代表的文学形态,残雪将《三国演义》、《西游记》及李白的诗歌等绝大部分中国文学归到此类.在残雪看来,这类文学形态在开掘“纯粹的内部精神核心”方面是比较薄弱的.以自己的“新实验文学”为参照,残雪对此类文学形态做出否定性批判.应该承认,残雪对《红楼梦》以及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在人物塑造上的不足的认识有一定见解,但也不是独特的个人创见,因为与西方文学相比,中国传统文学在人物内心刻画上的相对不足早已是公论了,并且此点也被写进了文学史教材,残雪的上述批评与“发现”只不过是重述一个常识观点.但是,残雪竟然将《红楼梦》及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此点不足用放大镜无限放大,并无视《红楼梦》等在其它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在西方现代文学坐标上,或者说在残雪自己的文学坐标上,将这点不足夸大到根本性的缺陷,从而无法与前者平起平坐,成为“巨人”阴影下的“侏儒”.笔者认为,残雪的偏激不在于她对《红楼梦》本身的批评,而在于她采取了“非此即彼”的一元化思维方式,对这种她认为的“不足”做没有根据的无限放大,她没有将《红楼梦》所代表的文学价值形态视为多元化文学生态构建中有机积极的组成部分,而将之视为“过时”落后消极的文学形态.本来,《红楼梦》所代表的文学价值形态并非没有缺点,这就像西方现代派文学所代表的文学价值形态也不都是优点一样,两者各有优劣,可以在文学整体生态环境中多元共存、和谐共处、互相借鉴,为什么必须在人为的褊狭标准下分个高低优劣,从而实现一方对另一方的“革命”?在文学的生态系统中,《红楼梦》所代表的是现实主义传统,残雪同样认为有缺陷的李白诗歌代表的是浪漫主义传统,而鲁迅的创作则以现实主义传统为主,兼有现代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传统,卡夫卡与残雪的作品则代表西方现代主义传统,这几者之间明显是平行结构关系,不存在优劣的等级关系,这一点已是常识,毋须论证.这里有两种错误观点值得注意：其一,认为“进化论”也适用于文学领域,现代主义比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在产生时间上更晚一些,就由此认为前者比后者先进.这种看法当然是偏颇的,马克思早已提出了“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不平衡性”观点,古希腊神话至今仍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产生于20世纪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就一定比几千年前的传统诗歌《诗经》、《离骚》、唐诗与宋词等高明吗?其二,在中西文化关系中, 主张“西方文化中心论”、“西方文化先进论”.残雪在其《残雪文学观》高举“向西方学习”的旗帜,认为“当代文学有没有希望,同我们接受西方文化,向西方经典学习的程度是同步的”.①而王蒙、王安忆、格非、阿城、张洁等一批汲取传统营养的当代文坛名家在书中成为反面教材,被残雪逐一批判.①残雪认为：“无论莫言的《生死疲劳》还是格非的这个三部曲（指《人面桃花》三部曲）,构想都有《红楼梦》的味道,都提倡向传统致敬.”④ 她对此做出不留情面的批评.中西文化之争一向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但人们往往能取得一致意见的是属于中西文化范畴内的一个子项中西文学却不能分出一清二白的优劣.残雪实际上是站在了“民族文学虚无主义”立场,对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学进行颠覆与消解,在她那本《艺术复仇》中,站着一大批西方作家,而中国只有一个鲁迅,并且对鲁迅的肯定也是有保留的,对鲁迅的理解是割裂的.残雪所看重的是鲁迅的具有所谓向内的“自我批判”特色的《野草》、《故事新编》中的几篇,而鲁迅之为鲁迅,大半是因为创作了表现向外的“社会批判”的《呐喊》、《彷徨》与杂文.
残雪固守其向内的“纯文学”价值观,对其它文学创作价值观不屑一顾,进行笔伐.她写过《对文学界80年代以来的几种论调的反驳》,对王安忆和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进行批驳：“作家在作品中以老百姓（或工人、农民、小市民、政府雇员、教师、学生等等）的身份来写作就够了吗?如果要我来回答,这个标准实在是太低、太不像话了,说出这种话的人也属于缺少文学常识,是对汉民族传统文学抱残守缺的结果.” ⑤对李陀等人提出“描写下层人民的生活”的文学观点更是嗤之以鼻：“他们这种倡导还是‘’流毒在今天的继续,即,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仇视知识,倡导本身很可能是某些既得利益者为维护自己地位采用的借尸还魂的手段”,“ 倡导者并不具备真正的同情心,只不过是在做秀.” ⑤残雪的“新实验文学”观或“纯文学”观属于现代主义的范畴 ,但现代主义内部也是千差万别,分为多个子流派,残雪到底和哪一个比较接近呢?残雪说：“我进行的是自动写作,是一种潜意识的写作,整个人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把所有的世俗的记忆全都排开.”②这种主张类似于现代派内部的“超现实主义”的创作主张,“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和理论家、法国的安德烈•,布勒东在《第一号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提出超现实主义的理论主张,其核心是“自动写作”与“梦幻记录法”,“就是在创作时排除一切理性道德考虑与审美选择,不受事实逻辑的约束,记录下头脑在自在状态下的感受、幻觉与直觉,使潜意识摆脱现代文明和传统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外泄出来.”⑥“超现实主义”文学风格晦涩难懂,追求神秘离奇的效果.比较两者的文学观,何其类似.残雪在所有的西方现代作家中,对卡夫卡最为推崇并企图成为“中国的卡夫卡”,而卡夫卡是西方表现主义文学流派的代表.从残雪20多年的创作历程来看,她的作品基本上没有多少变化,“超现实主义”和卡夫卡式的表现主义是其作品的基本特征.因此,残雪与其说是一个先锋派的现代主义作家,毋宁说她是西方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虔诚的中国信徒与实验者.残雪否定《红楼梦》传统,否定王安忆、莫言与李陀等主张的传统等实际上,残雪所恪守的就是“超现实主义”传统和卡夫卡等代表的表现主义传统,将之视为人类文学中最优秀先进的传统.残雪在这样的文学观下,将一切表现她所谓“内部精神”之外的文学皆排斥出“纯文学”之列.按照她的说法与逻辑,除她的小说之外,中国小说只有鲁迅的《野草》和《故事新编》的一部分以及余华早期的部分作品是“纯文学”.而《三国演义》、《儒林外史》、《阿Q正传》、《雷雨》、《围城》、《平凡的世界》等不算“纯文学”,西方的《人间喜剧》、《包法利夫人》、《玩偶之家》、《老人与海》与《百年孤独》等亦不算“纯文学”,它们都被排斥在残雪的艺术视野之外.残雪对文学的理解貌似神秘莫测,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其实,其艺术思维是机械与偏执的,它对当代文学的多元化健康发展是不利的.
比较一下残雪的“新实验文学”和《红楼梦》,也许,《红楼梦》在深度开掘人的内心世界方面不如残雪的小说,但是,《红楼梦》的优点是残雪的小说所不能相比的.例如,《红楼梦》对中国封建社会特别是上层社会的表现达到了相当的广度与深度,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大百科全书”,这种对社会全景式的表现是残雪的小说所不能具备的.《红楼梦》的“大悲剧”品格、高超的叙事艺术及其所包涵的儒、释、道以及庄、玄、禅等深厚文化意蕴等,残雪小说也不能得其一二.《红楼梦》自产生以来就以其非凡的魅力吸引众多学者对其进行深入研究,迄今为止已形成200多年《红楼梦》研究史,“红学”已成为一门体系完备、成就斐然、比较成熟的“显学”,中外文学史上出现的类似《红楼梦》研究盛况的现象并不多见,这本身就说明《红楼梦》是一部不朽的世界经典巨著.我们不能用残雪小说之长来比《红楼梦》之短,科学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对两者进行综合比较,即肯定两者不同的所长,也指出两者相异的所短.严家炎先生曾经提出了“异元批评”或“跨元批评”的概念,即“是在不同质、不同‘元’的文学作品之间,硬要用某‘元’作固定不变的标准去评判,从而否定一批可能相当出色的作品的存在价值”.⑦例如,用现代主义的标准去评价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的作品,用现实主义的标准去评价浪漫主义或现代主义的作品,用浪漫主义的标准去评价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的作品等等.严家炎认为这是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批评,犹如论斤称布,以尺量米一样荒唐”.⑦《红楼梦》是传统现实主义的文学,其长处在于表现外在经验世界范围内的广阔社会生活和复杂人物关系等,而表现“纯粹的内部精神核心”或超验世界则是现代主义文学的特点,两者各自的所长即是对方的所短.残雪用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标准来评价传统现实主义,也在某种程度上犯了“异元批评”或“跨元批评”的错误.
残雪对所谓“西方文化”的理解也是褊狭的.残雪认为红学家“即使要研究《红楼梦》,也应该用西方文化来观照进行.自己看自己的后脑勺,哪里看得到”.②“红学”史上究竟有没有学者用西方文化来观照过《红楼梦》?其实早在1904年,王国维就写过《〈红楼梦〉评论》,运用叔本华的理论来阐释《红楼梦》.王国维受到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的深刻影响,他模仿叔本华理论来剖析《红楼梦》,认为宝玉之玉即叔氏之欲,其衔玉入世是为展示纵欲之痛苦本相,其弃玉出世是为暗示禁欲之大境,“欲”幻化为女娲补天剩下的最后一块通灵顽石,附身宝玉历尘世一遭,是为了印证：“人类之坠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之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⑧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评论也许不无偏颇之处,但他用异域的叔本华理论来研究《红楼梦》,毕竟为传统的《红楼梦》的研究带来一种崭新的视角与思维方式.残雪认为红学家没有用西方文化来观照《红楼梦》,难道王国维运用的“叔本华理论”不算西方文化吗?也许在残雪的眼里,只有表现“纯粹的内部精神核心”与“本质”、表现人的向内“冲突”、“分裂”与“自我批判”的理论才算西方文化?只有“超现实主义”和卡夫卡式的表现主义才算西方文化?而其它都不算西方文化?或者是残雪毕竟不是王蒙和刘心武,对《红楼梦》研究史比较隔膜与陌生
注释:
①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②残雪：《我可以超越卡夫卡》,南都周刊, 2007年7月16日.
③残雪：《我不能对那些著名作家讲客气》, 长沙晚报, 2007年8月3日.
④残雪：《残雪答新京报》 , blog.省略/canxue.
⑤残雪：《对文学界80年代以来的几种论调的反驳》,blog.省略/canxue.
⑥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页.
⑦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29页.
⑧周锡山（编）：《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7-8页.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苏州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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