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燕祥兄钧鉴：
春节期间,静静地拜读所赠《别了,等》,是一种享受,一份沉重,更是灵魂的洗涤与升华.
进入社会主义历史新时期以来的30年,您的文学生涯（以下简称“你”,失敬了）从文学样式划分与实践的递进,经历了诗、杂文、纪实传记三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有作品《人生败笔》、《沉船》、《找灵魂》、《别了,等》,其历史与人性的深刻价值,达到了我们时代文学的高峰状态.20年前,我在你的作品研讨会上说过,当下文学的最高成就,新时期文学的代表,是你执掌大纛的杂文（从文学艺术反映历史与生活的深度来说）.又过20年了,如果说已经出现了具有世界影响、能够无愧于我们时代、具有强大的人道主义力量的作品,便是你的《别了,等》.你以无畏的勇气“抉心自食”,用平静的精神分析,让人看到了中国千年的臣妾意识、奴性文化如何被最华丽的词藻包裹起来,让一代知识分子人性异化、人格扭曲、本性迷失.
我想到了《日瓦戈医生》.反映1917年“十月革命”重大历史事变前后俄罗斯知识分子命运的,有两部著名小说：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与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小托尔斯泰回国后已被斯大林收买作为“文学泰斗”供奉起来,实际上已成为“御用文人”.他被现实所蒙蔽,在《苦难的历程》第三部中,歌颂斯大林对知识分子的“改造”.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则写出了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维护的是人性自由、人格尊严与人道主义信念的神圣高贵.你的作品与之相同的是反思历史、反思知识分子的命运；相异的是,他采用小说的形式,你用的是纪实的方式和否定反衬的方式.《日瓦戈医生》的问世不容于赫鲁晓夫掌权的后极权主义时代,哪怕斯大林已拱木成灰.帕斯捷尔纳克被作家协会开除会籍,伴侣遭到迫害,当局不让人民知道这本书,却操纵人们批判.当年《日瓦戈医生》在西方出版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是“人类文学和道德的伟大事件之一”,这本书是“关于人类灵魂的纯洁和尊贵的小说”――不知如此确评,是否可以移赠阁下?苏联存在几十年,出版了这一部小说,也对得起他们从普希金到老托尔斯泰的祖宗了；如今有了《别了,等》,文学也对得起这个时代了.
以上是就文学本身而言.在你身上还可验证道德与文章的统一.我观察了30年,深深歆敬的首先是你的高尚人格,和一以贯之的高尚人品.你的立身、行事、为文,饱含着对祖国人民深深的爱恋,你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无私无惧,具有现代意义的独立人格,具有怀疑、批判、反思精神.在“”刚垮台,人们盼着出现新的救世主时,你就提醒人们“不要盼望好皇帝”.你还曾甘冒对周总理不敬之嫌,写出“有感于总理指示过”,对人们习惯于依傍前人、拘泥经典的思维方式进行匡正.你不是在口头上标榜而是在实际行动中表现出对名利的鄙薄,比如对“××协会主席团”委员的职位,也许别人求之不得,而你则不屑一顾.你崇奉中国士大夫优良传统,为了多艰的民生,毁誉不计,荣辱不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曾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在斯大林神话破灭后,在斯大林统治及影响下的一些国家会出现那么一些思想家,如德热拉斯（南斯拉夫）、沙夫（波兰）、哈维尔（捷克）,还有反思国际共运的葛兰西、卢卡契等而中国呢?噢,有了：顾准、王若水、李慎之,还有朱厚泽、邵燕祥等这样一些思想界的先进.
我曾对知识界的现状感到沮丧：在市场经济消费主义影响下,知识界精神萎靡,犬儒主义蔓延；但看到了进行韧性战斗的你,当然还有一批文化精英和耄耋高龄的“两头真”人物,一批崭露头角的年轻学人,我感到宽慰.我记得你给顾准先生的赞语是“你为知识分子赢得了名声”,因为有了你,有了那么多我所尊敬的朋友,我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挺直的脊梁.
读了你的书,自然而然地产生与另一部书的联想与比较.两书的作者都曾是怀揣自由与的理想,怀有浪漫幻想的少年,在国民党统治最黑暗的年月里,投向,甚至参加了组织或组织,成为“少年布尔什维克”；然后又在共和国早春的时候,双双成为有才华的青年作家.1957年大转折时,两人同样“沉船”,在底层生活20多年；“新时期”到来后又同时重登文坛.如今差不多时间,都写了这一段历史回忆录性质的书.两本书的命运与价值却大不一样,一本在市场上被炒得红得发紫,一时洛阳纸贵,据说稿酬达百万元之巨.而另一本,根本无法出版.这也不奇怪.另一本书的作者我曾对之抱有尊敬,“左”派们曾将之作为“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来攻讦,他坚持了文人的气节,丢官不惜,我始终赞佩他横溢的才华并期待他能领军文坛.然而看了这近20年,我失望了.
现在学术界有鲁迅、胡适优长之争,这是从学理层面上的争论.胡适60年来坚持自由主义,现在虽已平反,但评价仍嫌不足.鲁迅作为思想家、文学家独树千古,在你我等人心目中的崇敬之情,无人可替代.20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写下：“窃以为,当今之世,年长一辈不论,邵燕祥是师承鲁迅,颇得‘鲁迅风’真髓的第一人.”（此文发表后,被一位文学前辈将前置语弃之不顾,抓住辫子问责.）可冷静地思索,对当前现代化建设极为重要的自由主义思想资源,也许从胡适那儿可发掘的更丰富一些.而你,这一点也是特色鲜明,所以我认为,你在思想上是师承鲁胡.
“五四”时期,就文章而言,二周（周树人、周作人）可成双璧,但二人文风迥异,一个清峻、冷峭,说理绵密；一个飘逸洒脱,舒徐自如.你晚年文风兼济周氏昆仲之长,析理严密,简约中见热烈,庄谐杂出；而又平和絮语,平易亲切,潇洒幽默.你的文笔、风神、韵味、格调兼济二周.即以此作为一联相赠吧――邵燕祥：“师承鲁胡,笔兼二周”,以为然否?
另,谢文秀嫂夫人所写作为“附录”的《一个妻子的回忆》,是本书不可或缺的部分.少了,视角就不完整.文章写得也好,同样的朴实,真切,自然,与全书风格统一.好在她写的是“一个妻子”,没有写成“一个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可贵.
20世纪20年代,中国经历了本世纪的第一次思想启蒙运动,那是从封建主义文化枷锁下启蒙的；到了80年代,中国经历了第二次思想启蒙运动.第一次启蒙运动文学上产生了《狂人日记》、《阿Q正传》、《野草》等；第二次启蒙运动中,《别了,等》诞生了.
向你并嫂夫人致敬!
祝愿你健康、快乐,希望“流水”不断.（该书又名《流水十三章》）
于戊子年元宵
（作者系文学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