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男人,很矫健,这与他一米八四的高个有关,也与他曾是浙江省军区的蓝球后卫有关.但多年前在巴黎的那次重逢,我却觉得他内沉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漂泊江湖的沧桑,甚至,怎么说呢,似乎还有点惊魂未定的迹象.他是从阿尔巴尼亚来法国旅游的,应我的邀请.那时他在地拉那经营药品生意,与阿尔巴尼亚人共同经历了那个东欧国家一场罕见的浴血纷乱,所以我把他脸上的表情想象为战争的痕迹.
然而我错了,其实那是源于一场绑架.
重温噩梦总不是件愉快的事.陈河没有对我描述绑架的全过程,他只是淡淡地说,走出地窖那刻,我看到头上那方蓝天,觉得活着真好!
游弋了巴黎,陈河又到我当时大西洋海岸的度假别墅小住,我们一起开车去海滩去麦地去森林享受布列塔尼亚的自然风光,音响里放着美国黑人歌手的歌.我们还去算得上原始的小镇集市看农场主交易牛犊羊羔,陈河的表情舒展开来,走路也回到以前的状态,弹跳着,是球场的节奏.
这正是记忆中的陈河.以前我在《温州日报》编副刊,来稿中发现他的散文,就把他招了来.当时他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有些顶天立地的感觉.我必须站起来,再仰头,才能与他对话.便记住了他.知道他刚复员回温,是个球兵,就在我父亲的那个单位工作.他说这篇文字是他的处女作.稿子好,我便发了.慢慢熟悉,就常在一起聚会,吃饭,喝酒,品球,更多的是谈文学,自然而然就成为写作圈的朋友.上世纪90年代初,我先来了法国,随之听说他也去了阿尔巴尼亚,是在单位当了经理后.我来法国是逃避什么,他去阿尔巴尼亚是追逐什么,但我们不约而同都放掉了国内的一切,包括文学.不同的是他赚了很多钱,我却一个铜板也几乎没去挣.当时人人歆羡美国或者西欧,对阿国这类贫穷落后曾经的友好邻邦多有不屑.事实证明陈河的确付出了代价.但他收获的财富却是我们这些人远远无法比拟的.当然我指的是另一种意义的财富.谁能说阿尔巴尼亚那段生活不是他最充分最独特也最难能可贵的生命体验与文学准备呢?
那场惊悚的绑架我是后来在他发表在《当代》杂志的纪实中篇《被绑架者说》里读到的.
陈河被解救出来的当晚,阿尔巴尼亚境内正发生着一起重大的历史事件.美国特工组织包围了地拉那黛替山的空中花园,摧毁企图用火箭炮夷平美国使馆的本-拉登恐怖组织.黛替山空中花园是埃及人投资的豪华酒店,也是本-拉登设在阿国的恐怖组织基地,在美国肯尼亚、坦桑尼亚使馆被炸后启动,已虎视眈眈了好几年.没想到被美国情报机关抢了先机,一举全歼.两件一大一小的重案搅到一起,成为当夜最具旋风力量的新闻.阿国所有的电视观众,都没逃过头部缠得像木乃伊的陈河从地窖里走出来的那个画面.
事实上,这只是个尾声.此前一周已有关于陈河的多个画面频频走进千家万户,阿国百姓似乎对这个“有钱的中国人”很熟悉了.一个电视台职业人把这组收视率很高的连续报道制成光盘卖给陈河,要价500美金,贵是贵了点,陈河买下了.
陈河在光盘里看到自己关了整整八天的阴森潮湿的地窖,那块睡觉的木板,那只他喝过水的空塑胶瓶.还有那种看不出来也能闻出来的恐怖气息.他还看到军队、联手的突击队如何层层包围那幢房子,如何冲进大门,擒服绑架者.街区周围居然停了好几辆装甲车.他还看到迪米特里警长非常职业化的脸的特写.如果不是这位从意大利那不堪斯警局重案组受训回来的阿国警官出色的侦破能力,他或许最终被撕票,扔进死亡的黑洞.阿国警方很多时候都是黑暗的,迪米特里警长是个例外,他是正义的化身.
事后陈河还被告知,绑架他的那帮歹徒的首犯,竟是他以前的女翻译的儿子罗伯特和内迪.绑架者知道陈河与合伙人的药品生意做得不错,就设了圈套把他掳为人质,蓄意敲诈20万美金.警方撬出的内幕与口供让惊魂未定的陈河听得头皮发麻,身心颤栗.他与翻译一家向来友好,这金钱驱使下人心的险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照说他不是个没有经历的男人,原以为自己也算是江湖上的人了.讵料,差远了!陈河自嘲.
那次巴黎分手后,我再没见过陈河,只通过或电子邮件互相牵念.
知道他终于离开巴尔干半岛,移民加拿大,一家三口在多伦多定居下来.也知道他买了带花园的漂亮房子,房里有许多厅室,房外有花,有树,还有大草坪.还知道他与妻兢兢业业做着百货生意,很奋发地淘金,淘得很累.于是我想,陈河这回恐怕真是离文学远了.
记不清是2005年年底还是2006年年初了,我的电子突然传进来一个邮件,打开来看,竟是陈河搁笔十年后新写的一个中篇.我一口气读完,连眼都来不及眨.一点都不夸张,当时我的感觉是淋漓尽致,是震憾.没有刻意杜撰的故事,没有故弄玄虚的高深,没有雕琢的文辞之美,从头到尾只有不文饰不虚拟的生命体验,只有磅礴大气.我至今认为,这是一篇陈河的极致之作,显然比他以往的作品跨越了好几级台阶,与国内任何一流作家的作品也足以媲美.我撂下电脑就给他打了一通,我记得我当时很兴奋,就像自己写出了什么惊世之作.
陈河一发而不可收.行走漂泊的生命体验经过长时间沉淀、发酵,终于在某个清晨醒过来.他有了太多的冲动,太多回顾和表达的.他文思泉涌,挡都挡不住.他的中篇小说《女孩与三文鱼》紧接着在《收获》登堂入室,也是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