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善良和温暖还给文学

穿越乔叶的叙述世界是一个“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时常被她对善的真诚信仰所熏染.她构筑的世界不是用暖空调遥控出来的温室,而是以内心的虔诚供奉的教堂.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真正能够打动读者的只有作者那颗真实的心,共鸣永远建立在同情的基石之上.

现代性追求的后果之一是开启了市民生活中的憎恨,还有文学叙事中对憎恨的想象与经验表达.未必有明确的憎恨对象,但憎恨的情绪流淌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长河中,从《狂人日记》开始,经过先锋叙事的努力化成了《山上的小屋》《现实一种》《米》和《檀香刑》这样一批挑战我们阅读经验、给我们以充满惶恐、暴力和感官刺激的文品.这些文本带来了深度体验和另一种我们极力回避的真实,同时也掐灭了文学给世道人心所带来的温情和安慰.

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善美溃败、被大写的时代,用汉学家顾彬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的话说:我们想要一切,而且是“当下”就要.如今消费的信息相互流传,这种膨胀的、急切的在文学叙事内部横行.文学曾经带给我们的温暖和善已经变成氢气球,在漫不经心间被放手.我们到底还需不需要文学和需要什么样的文学已经成为一个问题横亘在我们面前.

正在这样的文学语境中,乔叶的文学历程给我打开了一扇春天的窗户,暖和的风吹进来,携带着绿叶的芳香,将我游移摇摆的心带回故乡.

让文学重新成为取暖器

我一直相信,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与这块土地的寒冷有着某种不证自明的关系.每个民族养育自己的文学.在漫长的冬夜,俄罗斯民族靠文学取暖,他们宁愿将买袜子的钱去买一本小说,这种心灵的需要导致了俄罗斯文学始终像火炉一样温暖着人们.文学要成为火炉唯一的要求就是作者对于爱的信仰,这种信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与人类的感觉共存,无须理性证明.

乔叶的写作主动承续了这个传统,《取暖》就是这样一个明确的意象.她的小说有一个轻松的物质外壳,有类似新闻案件的起伏跌宕,但是,故事和结局远远不是她的叙述重点,故事以外的诗意与巧妙往往花费了叙述者的心思.文本将心灵遭遇的寒冷与北方严酷的寒冬叠在一起,双倍的寒冷打击着男主人公.他虽然犯的是罪,然而决不是十恶不赦的狂,恰恰相反,叙述使他的犯罪变得可以理解和同情.一个受着煎熬的年轻向上的大学生,在女友那里不能合适地宣泄掉性欲.对陌生的醉酒的女子善意帮助反而导致了的喷发,最后他得到的是四年的刑期.

即便是服刑也没有彻底毁灭年轻的男人,因为他的心仍然向往着阳光.他在狱中坚守自己的信念,用自己的努力来缩短不自由的期限,甚至通过最苦的劳作艰难地存下了一小笔钱.当年迈的母亲翻山越岭地到监狱看望他时,他用自己劳动所得请母亲吃饭.他发现时光掠夺了母亲,这种身体的老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决定加倍努力,偿还那些他不在的光阴.

当他终于在年关回到家,狭隘的父亲依然没能接纳他.他被留在世界之外.除夕之夜,他茫然苦闷地走在街上,他想要自暴自弃.丈夫被抓进监狱的陌生女人好心地收留了他,给他饭吃,还让他在家里过夜.他以为她就像流言所叙述的那样轻薄而.女人每次起身都让他按捺不住,让他产生误解.语言是歧义丛生的世界,行动同样,孤独是我们最根本的处境.最终女人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不是避孕套,而是她丈夫的秋裤.一阵愧疚袭来,一颗正直的心没有被流言所歪曲,她自然、纯洁甚至天真.关于丈夫入狱的另一个故事从女人嘴里平静滑出.女人像大地一样宽广而温暖,她平静坦然地接受一切.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平常不过的,她知道进过监狱的人更需要爱护和帮助,她懂得他们也是被伤害的一群,她对他犹如母亲对待儿子.

在除夕夜这样一个辞旧迎新的时刻,在陌生女人的家里,被堕落力量往下拉扯的男主角找到了久违的理解与同情.他躁动的压抑的得到了柔软的安抚,这种安抚是心灵的升华,而不是单纯的性欲的满足,而这是他在失去自由的监狱的男人堆中怎么也不可能得到的,是他梦寐以求而整个世界也不曾给他的.合情合理的细节安排使一切变得可信,陌生女人的理解是那样自然,他终于回到了人间,获得了新生的力量.新年伊始,内心潜伏的神性复苏,他重新做人.

难得的是乔叶并没有把世界和人心简单化,她没有沿袭集体抒情这种虚假的叙述模式往前走.相反,她以非常个人的旁敲侧击的方式叙事,领着我们慢慢欣赏,就像穿越生活本身,这大概也是她长年写作散文所培养出来的耐心.她要让在世俗生活中疲于奔命的我们安静下来,重新聆听那些内心无声的行动、挣扎与搏斗.卡夫卡曾经对古斯塔夫雅诺施谈道:“生活就是忍受运动和进行运动,但是只有一部分运动表现为空间的变化.我们忍受的运动中,更大的一部分并不表现为位置的变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处在振动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发出声音,但我们只听见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听不见血液的循环、死亡、我们身体组织的生长,我们听不见化学过程发出的声音,但是,我们的器官、我们的脑纤维、神经纤维、肌肉纤维的细小的细胞都充满无声的声音.它们随着我们周围的事情一起振动.”文学艺术就是要表达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正是这些潜藏的声音构成了我们的内部世界.

乔叶叙述世界深处的温暖来自她对沉甸甸的现实的洞悉和对这个世界的爱.她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躯肩住了外边的寒风,把善留住.

聂鲁达在《漫歌》中写道:

我只不过是一个诗人――我爱你们大家,

我在我所爱的世界上漫游,

在我的祖国,他们逮捕矿工,

军人发命令给法官.

但是我爱我小小的寒冷的国家,

即使是它的一枝树根.

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

我也要死在那儿,

如果我必须生一千次,

我也要生在那儿等

我觉得,这种坚定的爱也定居在乔叶的心灵.不过,她的国家是语言搭建的理想世界,也是我们向往的生活世界.是这种爱将乔叶与其他作家区分开来,真善美构成了她的文学质地.

消费社会的爱情表达

我们目睹的是迷漫的叙述世界,使精神性的“我”同世俗生活中的“我”产生深深的分裂,这种分裂导致失语.鲁迅曾在《阿Q正传》的后记中说:我没什么要写,也没什么话要说.我觉得这对我们这个笼罩自我迷失的世界真是太合适了.很多时候,面对精神世界与世俗生活的千沟万壑,我们都会觉得万语千言莫若一声叹息.

福柯在对话语/权力模式进行研究后指出,权力是“一个永远处于紧张状态的活动之中的关系网络”.权力究其本质不是一种具体的可掌握的物,而是一种特定关系中的话语权,如果我们丧失了话语权,经济权力也就会形同虚设.乔叶的《失语症》(《人民文学》2009年9期)以一波三折的叙事让权力牵扯的关系网络以及世道人心的微妙一一呈现.

自九十年代以来,官场小说(小说)一度兴旺,然而,在这些叙事背后,权力被物化为一个可以被据为己有的事物.这样一来,权力的丰富性便被遮蔽了.当权力的张力被抹杀,我们对官场的想象就被简单化为送礼行贿、恭维、溜须拍马、虚伪等概念化的事物,官场的黑暗与料峭直指经济数据.

乔叶另辟蹊径,她从一个女性对事物的理解出发,驾轻就熟地从一个并无角色认同感的“官太太”的幽暗心思入手,兜了一个圈之后慢慢抵达官场的.

小说开篇即是“官太太”尤优对离婚的盘算,感觉的真实正在努力试图克服世俗的价值观,尽管她和李确是给人印象美满情深的一对伉俪,但是,在生活中时时感觉到的不自由正在日积月累地放大.这种不自由感与物质现实无关,却时时与内心相伴.多年前,尤优在真爱程意和李确之间选择了后者,世俗价值观获胜,繁花似锦不及锦,一个有前途的公务员是理性选择的绩优股.但是,“官太太”本身是一个华丽的鸟笼,尤优却不是一只任人豢养的金丝鸟.她时时在生活的缝隙中执意追寻那离她越来越远的自我.尤优要过的是一种踏实而简单的生活,而李确只能提供优越然而禁忌繁多的官太太生活.就在尤优每天进行内心殊死搏斗准备离婚去争取自由生活的时候,李确出了车祸.她只好将那些就要蹦出来的念头压在心底,开始全心全意伺候李确这个曾经权力在握如今动弹不得的病人.叙述以护士帮他冲洗下体而他浑然不觉的场景突出人的物质性的脆弱.

在李确疗伤的过程中,尤优亲身经历了一场“人事战争”,如何应对上级、下级、同事、医务人员、亲戚及情人等而李确职位的竞争者吴可非恰恰又是曾追求过尤优的前情人.在这场没有敌人却危机四伏的战争中,尤优近距离地看透了人世间的权力关系,曾经被官员身份遮蔽的世态炎凉一览无遗.车祸使得身份的藩篱更加触目惊心,“尤优明白了:以前李确,她是以老百姓的态度看待李确.现在,李确躺在病床上了,也许以后就不是官了,她又开始以官太太的态度来看待那些送礼的人.她的态度,总是那么不合适.和李确不合适,和送礼的人不合适,和官里官外的人都不合适.”


流动性的权力辐射开来,各种力量开始博弈.李确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官员的车祸不仅牵涉到官场内部的搏斗,而且将整个家族与熟人都席卷而入.才九岁的儿子似乎一瞬间就长大了,尤优的哥哥无赖的本性原形毕露,颇有曹七巧哥哥的遗风,李确的哥哥李正倒是立场坚定地陪着尤优应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不仅是亲兄弟,也是多年的权力关系缠绕的利益共同体.

当李确的生命不再危险大家都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发现他患了失语症.于是,权力场再度变得扑朔.叙述长驱直入,聚光灯对准正患失语症的李确的心.他不能用正常的语言来表述他的愿望,他把自己的心思转化为实际行动.是在这个时候,李确表现出惊人的“权力意志”,他倔强地认同自己的权力关系.长年的官场生活已经修改了李确的人生,时至今日,没有了权力就没有李确,二者互相内化互相认同.权力已经从内部掠夺并改变了一个人,李确无法生活在权力场域之外.而失去话语能力就无法获得话语权力,对权力关系的渴望和捍卫极大地促进了李确的失语症治疗效果,权力使他创造了医学奇迹.最终,尤优靠了情人程意省里的权力关系帮助李确达到升职的目的.

很有意味的是,叙述既没有简化权力也没有简化人物的心灵.几个乡村干部自筹一笔零散的数额很小的钱来探望李确以表达对他修路的感恩之情,小小的细节维护了李确人性的形象.事实上,李确出车祸也是因公,而且他家规严格并不贪婪.可以说,李确是一个优秀的人民公仆.同时叙事揭示了在现行体制下官场的一些潜规则和不则无法办事的奇怪现状.面对体制这堵高墙,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具有弱者的地位,权力的流动性使现代社会变得迷离复杂.

《失语症》角色的选择敞露了男性和女性对于权力的不同态度.是在伺候官员和病人的过程中,尤优对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更愿意与情人程意过日子.这不是因为程意如今是个成功的商人而是因为爱,这种爱不是李确的占有而是建立在精神相互倾慕与理解的基础上.乔叶笔下的女性大多是善良的、自尊的,她们的虚伪是小小的,她们的用心是可以理解的.尤优最终选择了与世俗和权力相背的结局,她带领我们回到内心的真实,回到存在.爱不服从俗世的法则,让我们不断地向精神性的“我”靠近.爱让精神克服物质.乔叶刻画的女性不像古典文本一样被神化,她们不能拯救世界但她们努力捍卫自我.认识你自己并不断地向精神进发就会闪闪发光,给这个世界以希望.在我看来,乔叶并非女性主义者,她对爱的信仰来自自身对人性的体察.所以,她所叙述的对男性的拯救与其说来自女性不如说来自爱,来自我们不知来处的光亮.这是上帝造人时留下的秘密.

文本显示了一系列错位:身份与内心的错位,爱与欲的错位,语言所指与能指的错位,记忆与话语的错位.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一种自己梦想的生活,但是,偶然的插曲总是不及时地打断我们,使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远甚至遗忘了生活的目的地.当一个曾经拥有权力的官员生命垂危时,他是那样脆弱无助,一旦他的意志恢复,立即表现出对权力关系网络的精心维护,他凭意志突破了语言的障碍.

《失语症》从一个很小的切口进入时代的核心――权力!话语与权力结构的深层关系也许不是作者写作的意图,却无心插柳地被揭示出来.现实无情地剥夺着我们.权力如何改变了人,改变了这个世界.诗意黯然失色.权力具有一种裹挟人生的力量.这是文本通过车祸尤其是失语症这一意外插曲展示出来的深渊.

《他一定很爱你》中的男主角陈歌自身是以骗婚的方式维持生计的,他甚至两次把钱借到了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小雅那里.经历了家庭种种风波长大的女人已经学会了斤斤计较,小雅不仅没有借给他钱,而且干脆地主动向男主角借两万块买房子以彻底断绝他的念头.当然,借只是一个游戏,她想以此堵死他再来借钱的路.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失败被抓入监狱之后,她收到了他从山东以“陈沉”的名字寄来的汇款.文本进程中,他们都有着《倾城之恋》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算计、自私、幽暗与虚伪跃然.她既不让他得到她的身体也不让他借到她的钱,而他因为经济的局促始终没能有足够的钱来让她花甚至打她钱包的主意.八年漂泊的生活改变了他们,家庭的变故使她日益世故,而他被在外流荡所吃的苦所消蚀.爱情像泛黄的诗页,真实的沉重的生活不能使诗歌之树常青.

男主角的生活方式触及了金钱这个现代生活秩序的核心.他对诸多女性甜言蜜语的爱情表达是为了骗取女性的金钱.他的“借钱”与他的爱情发生冲突的时候,他的内心天平倾向了金钱,生存深深地奴役着这个当年十分叛逆的雄心满怀的青年.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沦为骗子的男性,叙述人仍然精心地为他内心隐蔽处保留着爱的位置.当他因诈骗身陷囹圄,他的灵魂却在天堂遨游,爱在关键时候拯救了他.这与其说是叙事策略,不如说是作者乔叶对于这个世界的信仰.通过这个极端的故事告诉读者,哪怕在铤而走险的骗子的内心深处,也有爱情的绿荫,这是人的高贵之处,也是世俗道德无法攀登之处.本是一对斤斤计较的男女,最终理性充当了情感的囚徒,恰如《色戒》.

乔叶建构的世界里,爱成了道德的唯一标准.

《指甲花开》中,柴禾守寡后回娘家与妹妹跟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死后葬在娘家的祖坟.这与现代法律和乡村的风俗相悖的爱情关系在叙事中却具有内心的合法性.每个遵循内心律令的人都是可敬重的.

乔叶对张爱玲的选择显然是有意识的,与其回避这个无法回避的幽灵不如直面之.乔叶对男女关系的叙述显示了这种文学上的遗传,不过正如余华所说的是阳光和树的关系,树永远以自己的方式对待阳光.乔叶继承的只是男女之间的博弈关系,博弈敞亮了人物内心的幽微与丰富、洁净与复杂,同时她摒弃了张爱玲式的阴鸷与寒冷,这来自她们对人性的不同信念.超越才是乔叶叙述的重点所在,无论境遇如何困顿如何卑微,拨开人性的阴暗与肮脏之后总能见到光,见到那些“小小的焰火”,就像她的篇名《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一样,她的心中有“天堂”,所以她始终能为世俗道德所不容的纯洁情感保留一方幽谧的净土.爱是天堂正中那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人物也照亮世界.

穿越侧门出入历史

仿佛天然地,女性作家们不太喜欢高谈阔论蒙尘的历史,尤其不喜欢正面强攻历史的堡垒.女性喜欢从自身写起,从现在写起,从个人隐蔽的历史写起,这既是局限也是优势.同样,乔叶也不例外,她的叙述起点永远建基于当下,历史只是叙述的后花园.如果要去窥探这个高深莫测的后花园,叙事人会选择带领我们从侧门出入,这样不会搅扰历史大厅的平静.

从叙事的物质外壳看,《锈锄头》是当下随便一个入室抢劫案的翻版,这种故事模式在今天的小说创作中非常普遍.但作者的重点并非谴责社会世相,而是别有用心地将叙述重心拉回过去,通过知青这个角色和今日农民的对比反射出近三十年来中国农村的沉重现实.

曾当过知青今日的成功男士李忠民和入室作案的民工石二宝所处的地势两度掉个.锄头等凶器在握成为他们话语权的源泉,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权力关系回到最初的原始的状态,即身体本身拥有的力量.当石二宝拿着刀片对着气势汹汹的李忠民时,李忠民顿时陷入困境.为了延缓时间,也的确动了情,李忠民极度投入地叙述过往,乡土经验拉近了他们的心理距离,他们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和地位的巨大隔阂,还有时间的巨大错位.知青见证的是七十年代闭塞的乡村,熟人社会虽然贫穷但是淳朴、诗意、热情洋溢.而民工石二宝诉说的是今日的乡村,贫穷依旧,希望却荡然无存.意味深长的是,对于不在场的女人小青来说,他们两个人行为的本质是一样的:石二宝是偷物质的人,而知青李忠民是掠夺青春的人,尽管他给了金钱的补偿,但是他们的爱情只通向性而不通向婚姻,甚至,李忠民也不能满足她的.石二宝在偷金钱的时候获悉了她的经济和生活秘密.

20世纪,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成为核心事业,城市化成为历史必然.乡村被符号化了,像鲁迅的《故乡》所示,乡村是回不去的.“老爷”这声障壁撤断了返乡的桥.乡村的诗意只适合在冷漠的城市的防盗窗内回味,被当成消逝的谈资才具有存在价值.城市的拥挤、喧闹乃至“恶之花”才是活力的象征.

锄头这个农村的最普遍的劳动工具在一个城市的豪华套间里是多么不协调.它固然是主人的青春记忆,凝结了主人纯朴的乡村情感.然而最终,它由知青和农民交流的道具变成了杀害农民的凶器.一个入户偷窃的农民与一个豪宅的主人的心理距离要比真实的城市到乡村的距离更加遥远.真正的农村已经被现代生活所屏蔽,他们被现代性抛弃了.

知青回到城市,他就可以依凭自身的城市身份重新得到发展的契机.而“乡亲”,如今来到城市谋生,户籍把他隔在千山万水之外.城市吸纳了他的汗、血甚至生命却并没有宽容地将他纳入自己的怀抱.往日的知青能够同情今天的农民,但是,当两个人的力量发生明显变化时,知青为捍卫自身的安全无情地挥动了锈锄头.今天农民如果仍守在农村,他就只能靠着锄头穷死.石二宝的命最终丧在了他为之动情的锄头底下,这难道不是一种宿命么这是《锈锄头》为现代生活敞开的裂缝.“锈锄头”既联系着历史也挖断了历史.

乡村与城市的复杂关系也是乔叶的关注点,今天,尽管大城市越来越多,但生命的根、城市的根依然在农村.《解决》两条故事线同时展开,一条是“哥哥”因为嫖妓被敲诈终致被从肥沃的土地局换到了清水衙门文明办,另一条是我们回家乡去参加东院三爷的丧事.死者总是导致我们回忆过去,叙述自然地展开了祖辈的生命历程:我爷爷死在战场,年纪轻轻的祖母成了烈士家属,并支撑着一个大家庭.东院三爷就是祖母抚养大的,后来由于取了厉害的媳妇就与我家疏远了.谜底却从另一个爷爷嘴里透露出来,原来他领养的月姑就是我祖母与东院三爷的爱情果实.于是亲属之间的血缘关系变了样,一切事物在死神面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死者,这个躺在棺材里的沉默的东院三爷,他的故事他的爱留盖棺外边,依然飞扬流转.广袤的历史在沉默者背后敞开.

联系前文的叙述,我们理解了发生在东院三爷与祖母之间持续终生的爱恋,这种秘而不宣的爱恋在日月照耀下增添光华.相比前一代内心对爱的坚贞,今天这个消费社会,“我哥哥”对性欲的发泄方式显得多么浅薄和低俗,尽管在现实中我们已经认为这种事情无可厚非.

《最慢的是活着》写的还是祖母的故事.当事人故去之后,历史的真相并不会尘封,故事仍然可以飞扬流转.祖母具有肉眼所见的生命起源的意义,选择她作为叙述对象是为了拉开时间距离,打开叙述空间.祖母为“我”取名“小让”就是为我求得平安,使祖母的命硬不再在我身上重复.祖母在漫长的曲折的生活中积累起阴阳相生、刚柔相济的哲理,她是从人生经验中直接把握这些道理的.所以,我以为的新时代新事物在祖母透亮的心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她对事物的洞悉有如神明,祖母的背后也有整个时代的身体的、情感的历史.历史并没有灰飞烟灭,它与每个沉默的个体背后深广的生活息息相联.我的命运植根在祖母的命运中,传统从来没有消失,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生活表象日新月异,内里却千古如一.过去依然在暗中统治着现在,它是当下的根部,是土地,就像无限对有限所具有的优越性.今天的生活总是会曲径通幽地抵达传统,生活的全部用途就是进入历史.乔叶对当下的叙述以亲切的方式敞亮历史,一切显得合情合理.

乔叶的努力是细微的,她不能改变整个文学叙事的方向,现代性就像一台一经开启就疯狂运转无法停止的机器,我们都被裹挟其中,憎恨仍将大行其道.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暴力、、以及金钱权力的想象仍将随血液在叙事内部循环.但是乔叶的写作依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以自己切身的真诚的努力将善良与温暖还给了文学.而这些才是文学最恒久最迷人的质地,正是温暖和善良使文学充盈我们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申霞艳,文学博士,现居广东)

[责任编辑 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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