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不对的谓

当下没几个人被称为“文学家”,都说是“作家”.有的时候,我被人介绍为“作家”或者“王作家”,心里有点不舒服,有点像被人说成是小报的“记者”一样.

“作家”这样的称谓被大面积推广使用,我推断,是在上世纪的20年代.彼时,“新文学运动”已经搞了好几年了,新文学――现代文学已经出现了当时影响甚广、现在看来已经成为经典的作品,如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是理论先行.陈独秀、胡适等人写文章,号召大家写白话文,白话小说、白话诗等之后有人以此精神去搞文学创作,中国文坛上便开始有了现代形态的文学作品.写这样的作品的人,逐渐地被叫作“作家”了.

在中国古代,“作家”一词便有了.我知道的,像明代的官员兼诗人李东阳就说过:“唐之盛时,称作家在选列者,大抵多秦晋之人.”尽管“作家”这个词,指在文学上很有成就的人,但那时很少用.叫李白、韩愈、朱熹为“作家”,无论如何也显得别扭,也很少听说过.

查1921年上海东亚图书馆出版的《胡适文存》的第一部,有胡适在1917―1918两年间所写的《文学改良之刍议》《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论短篇小说》等文章,都是“新文学运动”发轫之作和纲领性的文章.对搞文学的人,这些文章有这些称谓:文学大家、诗人、作者、文学家、填词者、作词者、长篇小说家等但却没有“作家”这个说法.

再查《鲁迅全集》.在1925年以前,鲁迅用了文人、作者、诗人、艺术家、批评家、美术家、画家、评论家、文艺评论家、翻译家甚至还有国粹家、改革家、国学家等这样的称谓.直到1925年7月鲁迅在《论睁了眼看》的随感里,才有“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明末的作家”的说法.

这些资料向我们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伴随着新文学运动的深入,现代文学形态的文学作品被大面积推广并得到广泛的认同,中国古时就有的但不常用的“作家”一词,被重新提起,用于称呼搞文学创作的人,但能指和所指均有点变化.这个时间大体应该在上个世纪的20年代.又过了几年,“作家”这个词就被更加广泛地认同与运用了.比如,1930年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1936年在上海创刊的名为《作家》的文学月刊.这些情况都在说明,“文学家”那时候不怎么被人叫了;而叫“作家”,已成为新的时尚.


搞文学的人,特别在当下,不被称为“文学家”而被叫作“作家”,是情有可原的.

文学,在中国古代,包括文学作品,还包括哲学、历史等学科,即兼有“文章”、“博学”的意思.文章是富有文学性的作品,博学是学术性的著作,经学的、史学的和玄学的等等.古代人有时也把“文”与“学”分开,有时也出现重“学”轻“文”的现象.清末民初的章太炎在《文学总略》里就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文学便是一切学术的总称,统称.曹聚仁在1954年写的《章太炎与周作人》的文章里,就说胡适特别推崇章氏这样的文学观,并说他推翻了“古来一切狭陋的文论”――这其实也是曹氏的观点.

无论狭义的还是广义的文学,其中都包含学问的意思.这就是说,文学家,不但要会写文章,而且还要做学问.沿着这种理念推理,就可以这样理解,有了学问,才能写出好作品来.过去有人说,新文学割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文脉,使今天的文学缺乏学问.我觉得这个观点也对也不对.对的地方我不说了,说出来要得罪当下的许多作家;不对的地方是,这种现象,也许是现代社会分工细化的结果.

如此看来,作家和文学家之间不可以划等号.另外也能理解:当下,随便叫谁是“作家”,可以;但却不能随随便便地把谁叫成是“文学家”.因为,文学家首先要做学问,而做学问,得有头脑,有了头脑,有了学问,才能作出好文章.

因此,在读鲁迅的《论睁了眼看》时,我总感觉,他说起“作家”便有一种讥讽的意味.可能就是有了这样的感觉,谁要是叫我“作家”、“王作家”,我便神经过敏地感觉味道不对,心里头暗暗地反驳:你才是“作家”,你们全家都是“作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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