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何平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在朋友家无意间看到他两年前的旧照片,笑起来脸圆圆的,把棒球帽反过来戴在头上,坐在沙滩上,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海,身边是长发烫成波浪的妻子.我拿着照片跟朋友说：“真幸福.”朋友叹口气：“他妻子产后抑郁,一年多了.”
我跟何平相约在闹市路边的小饭馆里.因为不是吃饭的时间,饭馆里一个人也没有,电视里正在播香港电视剧,家族风云,兄弟争产,朋友夺妻.我看着对面的何平,脸瘦了,肚子却开始凸起,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可以坐在大海前面、笑得眼角飞扬的神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刻在脸上的无助与倦怠.
何平伸着头看着远处的电视,突然问我：“你觉得假么?”
还没等我答话,他就自己接上：“我怎么看都觉得假.”停一下,又说：“其实比这个还假的事有的是,但每一件又实实在在的就是真的.”
我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个上联,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一下一下转着手里的杯子：“我的故事其实特假,我昨天还想,编个故事得了,你也听不出来.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在脑子里构思我一边喝水一边讲我编的故事的样子,但我一想到对面有一个陌生人在听我说话,不是谈公事,不是谈别的,是谈我自己,我就忽然想把所有的都说出来.”他看着我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忽然一顿：“能不能等不用录音笔?我真的不想今天过后还有人能听见我讲自己故事的声音,行吗?”
我把录音笔收回包里的时候,他对我感激地一笑.原来有些事情,只能跟陌生人诉说.这个时候他需要的,不是关怀,不是开导,只是一个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聆听.因为自己对自己诉说,是一件太残酷的事情.
我们的相识还真的挺像电视剧的情节,好多人都觉得假.何平的故事以这句话开始,他在开头又不由自主地强调了一遍.然后他自己觉察到了,抿着嘴角一笑,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是那种概率极低的校园情侣毕业以后还能在一起,后来还结婚的.大四下半学期刚开始,学校办了一个校内辩论比赛,我是企业管理的三辩,她是英语系的四辩.那次我们赢了.她当时大三,小我一届,扎个马尾,戴个眼镜.
我们系的一辩和她们系的二辩是好哥们儿,比赛前事先说好了,输方给赢方做饭吃.现在想起来挺奇怪的,不就是输了请吃饭嘛,不知道怎么就赌了做饭,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青春呢?
何平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笑了,笑得像揉碎了的阳光,失落又温暖.
后来比赛完了我们就去了我们系一辩的家里.忘了谁的主意,让我们赢方在纸上写上想吃的菜,输方在纸上写擅长做的菜,看看哪些对得上,再决定买什么原材料.我从小就爱吃三杯鸡,就如实地写上.到了揭晓的时候,偏偏只有我这个难度最高的三杯鸡对上了,会做的那个人就是她.
去超市的路上我问她为什么会做三杯鸡?她说因为三杯鸡是一杯酱油一杯糖一杯酒,放在沙锅里煲.她知道做法的时候觉得就好像是把一杯浓郁一杯甜蜜一杯香醇一起装进一个保温的罐子里,完完美美圆圆满满的.她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我本以为她会写三杯鸡是因为难做,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答案,我当时就愣了,她反问我,你不信是吧?我尴尬得赶紧摇头,一个劲儿的说不是,不是.
后来我听说,她是我的老乡,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的高考成绩是全市前10名.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喜不喜欢她,就是觉得她挺了不起的,但心中又隐隐告诉自己,真正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大概因为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去学做三杯鸡.
我发现我真的爱上她是毕业前一个月的事了,理由也挺奇怪的.英语系的学生说话爱夹杂英文,带着显摆的成分,我特别反感这点.但她从来都是句句汉字,字字有声.我问她为什么,她眉毛一挑说,犯不着.那简单利落的三个字把我彻底迷住了.后来我找到了工作,第一个找她,东扯西扯了一堆,最后才说,我能留在北京了.然后我就把事先买好的表拿出来,我知道她喜欢可以随身带着的东西,她其实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她把表戴在手腕上,左看右看,突然抬头问我,你怎么还不表白啊?我们俩就一起大笑.后来我问过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她说是当她看到我写着三杯鸡的时候,我说这种缘分你也信?她笑笑说,我信!她真的非常非常渴望安全感,非常非常渴望爱.
何平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好一阵子,眼睛就那么直直地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好像被他刚才那连续四个“非常”给慑住了一般.直到电视里传来急刹车的尖锐响声,他才突然回过神般猛然喝了口茶,却一下子给呛住了,咳个不停.那口水呛得很重,咳到眼泪都流出来,他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抱歉.我看着他眼角的泪水,很想问他,那眼泪是因为呛到了茶水,还是因为呛到了过去?
后来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她就搬来跟我一起住了.她毕业前写论文的时候,我下班回来就在旁边捣乱,缠着她给我做三杯鸡.等她毕业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十一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了.她妈妈一直攥着我的手说,何平,佳佳我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我没跟她说过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我跟她说,我会对你好.她特别特别满足,搂着我耍赖,让我抱着她转圈.
结婚刚半年,我就有了一个公派出国学MBA的机会,其实我不够资格,是有一个被选中的人体检不合格才轮到我的,我觉得特别难得,没跟她商量就答应了.回家的时候,她正在炒菜,我从后面把她抱住,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我要出国.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蒙了,挣开我就转身走进屋,锁上门.我这才意识到我做了一个多么自私的决定,我隔着门跟她解释,但她怎么也不开门.好几个小时以后她出来了,红着眼,看见我就劈头盖脸地跟我说,你得保证你尽快修完学分就回来.我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我真的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二的时间就修完了MBA回来了,她在机场接我的时候递给我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我在车上拆开,是一条领带,附一张小卡片：欢迎回家.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看在你说话算数的份儿上.那时她也已经升职,那段时间我们活得特别洒脱,每个周末都去北京四周旅游.没多久她就怀孕了,刚开始真的吓了我们一跳.但我不想让她去做人流,一来我觉得那是杀生,二来我不想伤她身.我跟她说,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她很快就沉浸在做母亲的角色里,到处买育儿书来看,开始沉迷于给孩子起名字.她说,你叫何平,那孩子就叫何战吧,然后我改名去叫李劝.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她买了本手工书学着钩了几顶小帽子,也顺便给我钩了顶大的,跟孩子的是一套.
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7斤多的胖小子.何平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个头大大的婴儿,把手指头放在嘴里,笑得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一道缝.
刚开始,我们打算把孩子的姥姥接来照顾孩子,但左思右想,还是希望能亲自陪伴孩子的成长.等歇完了产假,她也辞职了,好多人都替她可惜,我知道她自己心里也还有一个结.刚结婚没多久我就出国,刚回国没多久又怀孕,工作再顺利也得做家庭主妇.我了解她的要强、她的能力,我也明白她的不甘心,所以我尽可能多地陪伴他们,看着她抱着孩子逗玩的样子,我真的从心底里觉得幸福和满足.我以为对孩子的爱和关注可以让她分散注意力,解开心结.
我儿子特逗,4个月就长牙了,那个时候我天天捏着他的鼻子叫他小吃货.然后接下来那段日子我特别忙,经常出差,两三个星期回家一次.出差在外面的时候也是忙得天昏地暗,到了晚上临睡前给她发几条短信.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缠着我陪她发短信,撒娇抱怨我不给她打,到后来我给她发短信她也不回了,我以为时间长了,每天这么两条短信她觉得没意思,也没必要回了,我满脑子都在想赶紧忙完这一段,好好地陪陪他们.其实她那时候已经不对劲了,不打扮,也不出门,我问她你怎么不出门,她说不想看见那么多人,那时候是夏天,所以我也没有在意.有一次我买了饭菜回来,进了门,铃催命夺魂似的响,儿子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哭,她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一个接一个地放着广告.我吓坏了,我哄好了孩子就连忙问她怎么了?怎么了?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看了我一眼,说,想你呢.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根本没睡,坐在床上发呆.我问她怎么不睡?她说,天天睡,还睡不够?我把她揽在怀里问,想什么呢?她说,想你呢.我当时真的没有多想,我以为是因为我太忙难免冷落了她,过了这一段就好了.我真的很恨我自己怎么那么傻.
直到有一天我进门的时候,她把儿子放在客厅沙发上,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一把水果刀就放在儿子的脖子上,儿子大哭着蹬着小胳膊小腿,她一点反应都没有,锋利的刀刃就在儿子身上蹭来蹭去.我吓得大叫起来,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冲过去,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刀狠命扔出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声问她,干吗呢?佳佳,你这是干嘛呢!至今我还记得我的声音和我抓住她的那两只手都不可遏制的颤抖.她冷冷地看我一眼：活着没意思,我不活了,儿子也别活了.她的眼神和声音真的都是冷的,毫无感情,在儿子凄厉的哭声里,我觉得冷到骨子里,我记得那天是立秋.
我把朋友叫来帮我看一下孩子,我紧紧地抱住她,佳佳,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她死死地抓住沙发角,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不要见别人!我的眼泪真的直直地往下掉,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那么后悔和内疚过.
检查结果出来,是抑郁症.第一次吃抗抑郁药以后,她跟我说,刚才我真的很平静,好像在宇宙里飞行一样,没有人没有引力,我就那么飘啊飘.药物的副作用接踵而来,脸色苍白,大量出汗,不停地想呕吐.我心疼地抱着她,她就在我怀里哭.那段日子我尽量推掉所有的应酬,带她四处散心,过了大概三个月,她慢慢恢复了,看着她抱着儿子笑,我除了傻笑什么都不会了,我真的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何平突然猛烈地苦笑了一下,那苦笑里或许还包含了自嘲和酸涩.我轻轻地问：“复发了?”
三次,复发了三次.我真的没料到那么快复发,医生跟我说过有复发的可能,让我在日常生活中多多调节,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真的想不到,一个月就复发了.仅仅一个月而已!其实我明白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她那么优秀,我们那么幸福,无可挑剔,她听的都是别人的赞美和羡慕,但只有她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但她每一次回头去想,我们的每一步,客观事实无法改变,但每一个主观的选择,回想起来却是毫无选择,就算我们回到怎样的当初,放到怎样的环境,可能做出的决定,仍然是当初的那一个,无论怎样回溯,走过来却仍然是现在.她不明白错在哪里,她永远也想不通.我用遍了所有的方法开解她,但是没用,真的没用,她自己还是想不通.其实当时我也不那么明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空洞洞地盯着桌面,又很小声地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当时我真的也不明白.”
她第二次复发的时候我换了工作,能天天在家看着她,除了去医院,她不出门我也不出门,她不吃东西我也不吃东西,孩子送到朋友家去了.晚上她坐在床上发呆,我就一宿一宿地陪着她,我不停不停地开解她,惟恐一会儿看不住她就轻生.有次给朋友打,听见朋友的妻子在那边大叫,!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家会变得家不成家,调不成调.第三次复发的时候,我开始暴饮暴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只有那种撑到难受的感觉能让我感到满足.
我轻轻地问他：“想过离婚么?”
想过,真的想过,我真的动过这种卑鄙的念头,但我连朋友都不敢告诉,我怕他们看不起我.我还自己骗自己说,可能离婚能让她想通点,等她好了我们再复婚.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当初说得清清楚楚的,我会对她好,自己却自私成这样.但是我真的累,累到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何平问我,你听过一首歌叫《陈永仁》吗?我很诧异他会听少女组合的歌曲,他说,里面有一句词,叫“斗痛斗绝斗惨都斗不起”,有时候我就想,跟好多人比起来,我真的不算什么,但怎么自己就那么难受呢?难受得锥心刻骨的.
我看着何平紧紧地攥着手指,我知道,那句歌词后面的歌词是：若自问难受想开解自己,找一间戏院观摩苦情戏,我如何生气,起码看戏我也看得起.
后来有一次,她抑郁得很严重,医院就用了一种“电休克”的方法,就是用电刺激脑子,让人暂时忘了最近的事情,也就忘了最近的抑郁和低落,获得暂时的平静.回家的出租车上,车堵在三环路上,我一直看着外面的车流,突然感到手被握住了,她的手冰冰冷冷的,然后我听见她说,回家我给你做三杯鸡吧.我一下子就呆住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抱住她就号啕大哭,真的是号啕大哭,司机都吓坏了.但我完全没法克制自己,一年多来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但她那句话让我哭到不分场合.其实她真的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个非常没有安全感、非常渴望爱、非常要强又非常脆弱的女人.我真的做得太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像原来那样,但我再也没有想过离婚的事情.我现在其实还是很累,但是每次从医院出来,我都会握着她的手跟她说,等你好了给我做三杯鸡吧.
故事讲完了,何平歪了下头,抿了下嘴,对我说了声“谢谢”.我看着他的脸,或许他们的过去都没有错,那些选择也没有错,只是匆匆忙忙中不小心忘记了,放在心里的爱并不意味着关怀,真正传递出去,让对方感受得到的才是关怀.夫妻二字,携手并进着,但或许在那之前要做到的是互相支撑.
我突然想起了他们两年前背对大海的那张照片.或许从那时开始,他们就手牵着手,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流沙满地却永无尽头.又或许不久将来,他们会转个身,面朝大海,期待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