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的体温

在电脑上打字写作,早已是普遍流行的“码字”方式.这“码字”一词,我还是在一些新锐作家的文字中学到的.的确,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那一个个方块字随着键盘敲打的声音排列而出,真的有一种文字相继被“码”出的感觉.“码”字在这里的意思大概等同于“砌”,把一个个汉字堆砌而成一篇篇文字的建筑,大概也就是一些人把作家和诗人称为文字的“工艺匠”的缘由.

我至今不会在电脑上打字,一直是以手写的方式在稿纸上“爬格子”.一些朋友曾劝过我,说学打字一点也不难,而且学会以后写作速度加快,方便得很.我对此则一直不为所动.

首先是我根本不企望新谓的“写作速度”,像我这样年龄的人,还有多少东西可写呢?有朋友更进一步劝道,正因为年龄大了,以后握笔不灵活,更可以借敲击键盘来克服这种毛病.我只好笑而答道:到了连笔都握不住了,头脑也就迟钝,更谈不上写什么东西了.这样的诡辩看起来有故意抬扛的味道,也是我迂执的表现罢.

我之所以不愿意学习在电脑打字,最直接而简单的原因是怕死记硬背,无论是五笔法还是拼音法,首先要把那些程序步骤记下来,而后才能在键盘上敲击.面对那些冷冰冰的键盘的符号,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距离感.有了这种距离感,再想通过敲击这些符号来写成文章,对我来就是几近骆驼钻针眼般的不可能矣.所以我只好坚持着这种原始的写作方式.

我用手写的方式写作,虽然在当今的社会已属很落后的“生产方式”,但对我而言,却也有一种自得其乐的享受.我的字写得极差,有时甚至为自己感到羞愧.但是我内心却有自己的遁词和自我解嘲的方法.因为我曾经有过长达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没有握过笔,而是以双手修地球,捶矿石,拖板车,在这些劳动中日益变得粗糙的手,在重新拿起细小的笔杆时,它早已不听指挥了.尽管近30年我时不时地在“爬格子”,但那些填满了稿纸的字,东倒西歪,既无体又无格,真的有点惨不忍睹的味道.不过我有一点聊堪,就是我“爬格子”时,精神上总是很投入的,这些年所写的的文字,谈不上有什么成就和建树,但我不写那些违背良知和欺世盗名的文章.我的一些观点或许得不到有些人的认同,甚至被人批评和指责,但我不作辩解和争论.我始终相信,所谓的“真理愈辩愈明”的说法,在很多时候恰恰是“愈辩愈糊涂”的.谓予不信,不妨回忆一下从批判电影《武训传》一直到粉碎“”前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批特批“走资派还在走”,等等.那还是大力提倡“真理愈辩愈明”的年代,恰恰又是人们最被愚弄的年代.能够最终证明什么是真理的,唯有实践和时间,这是我所信奉的条律.曾经被认为是经典说法是“真理只有一个”,其实事物的复杂性远非这么简单的.真理有时候是隐藏在许多看似相悖而其实是互为补充的观点之中的.历史上的“百家争鸣”时代,没有任何一家能够成为绝对真理,也没有任何一家是绝对的谬论,而作为思想文化的遗产,它们都各自有其存在的不同价值.这就是我所坚信的应当在理论上允许“各说各话”的根本原因.我相信那些各自说出的“话”里,只要不是有意地欺骗和愚弄别人,它总是会包含一些体现出各人的内心和体温的真实状况的.

我在这里特别把“体温”一词加了强调,并且同我的“手写”联系起来,也是有一定的生活体验和内心感悟的.它并且同电脑打字有一点关系.自从电脑打字成为风尚之后,一些原来朋友间的通信已经日渐式微.我偶尔收到朋友的来信,也是电脑打字的复印件.这种有点像公函和会议通知的复印件,一付冷冰冰的面孔,使以往阅读朋友来信那种亲切而温暖的感受荡然无存.所以我对少数好友说,与其写这种电脑信件,不如在里交流吧,那样我还能感受到你的声音里的喜怒哀乐.


这自然是我的偏见,更不是借此否定和诋毁电脑打字.就理性而言,我深知这是现代科学必然的走向,是任何人否定不了也诋毁不了的.我说的是我个人的内心感受,而且纯粹是作为一个文字写作者的偏见态度而表达这种感受的.我其实在看到别人熟练地敲击键盘并且把写好的文章很快地就发送出去时,内心是很羡慕的.就像我自己的字写的很差,但非常欣佩和羡慕那些书法很漂亮的人一样.我自己因为不会打字,而现在的刊物一般地只接受电子邮件,所以我偶有文章写成,则必须请一些年轻的朋友代劳,帮我把文章打好发出.而这些青年朋友们往往乐于为我服务,并且总是说,打字了原稿就归我“贪污”了.我只是对他们说,你们就算一些“文字垃圾”吧.这“垃圾”二字乃一语双关,一是我的字太差,无观赏价值;二是我的文章也无价值,不是什么珍品.其实我也不知道,朋友们对我的关爱,体现的是一种友情的温暖,而我也从不保留什么手稿之类的东西.就像我这一具“臭皮囊”一样,到了该去的地方的时候,灰飞烟灭地回归大地,无迹可寻.然而朋友们在我有生之年给予的温暖,我会永志不忘,而他们我的一些文字,我想也是出于对我手写的文字中体现出的“体温”的一种珍惜而已.

(注:此文是本刊近年来发表的唯一的手写稿,叶橹先生的手写稿件由诗人臧北先生友情录入,特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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