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讽刺艺术

读张天翼的讽刺小说,心中会不断的为作者针砭时弊的淋漓尽致拍案叫绝,更深刻的体会还是小说呈现出的真实的生活感.这些小说就像一面面镜子,反映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身边随时随地都可能上演的故事情节,生动的再现了主人公和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及“不断”的心理斗争.而我们并不只是看客,曾经或说不定某一天也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掩卷沉思之后,我感受最深的是小说中描写的不安于现状的小人物的生存方式.讽刺小说中通过逼真的心理和表情动作描写表现了他们的挣扎,他们的伪善、虚荣,他们的自私、贪婪,同时也不同层次地写出了他们矛盾的生活处境,几篇作品中还不约而同地反映出令人寒心和气愤的亲子关系.总是禁不住让我想到身边生活和际遇中的人和事,甚至想到自己.

当今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爬行,没有工作的人想找一份工作,有了工作的人想要赚取更多的薪水和更多的升职机会,升了职加了薪的人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更稳、还想买房子买车等永远没有止境,只不过在爬行的过程中,有的艰难有的顺利,有的艰苦奋斗,有的投机取巧,有的坦荡不加掩饰,有的虚伪戴着面具,有的流血流泪,有的吸血吸泪.

“爬”是张天翼讽刺小说中小人物生存的特点之一.小说里真实地再现了我们身边生活中一些不安于现状的小人物的爬行片段,《皮带》中的郑炳生先生依靠的是远房的表姨夫梁处长的“栽培”和想在腰上挂斜皮带的急切希望.为了这根斜皮带,炳生先生总是在白天空虚无聊,在夜里辗转难眠,在等待“栽培”的日子里不断受到悲哀、恐惧和愤怒的层层折磨.当梦想终于实现,当斜皮带终于挂在腰上,当他终于可以对士兵趾高气扬并开始做着新的升级美梦的时候,炳生先生的“栽培”随着新处长的到任而走到了尽头.如炳生先生的这一类人,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借助了一条绳子,当然绳子有粗有细,一旦这条绳子的外力形成,爬到稍微的高处便不费吹灰之力,趾高气扬、作威作福亦正如“水到渠成”.但也正因如此,一旦这条绳子突然断裂,那么跌进泥潭也就在弹指一挥间,而且绝不像依靠自己的力量爬行的普通人,再要翻身恐怕难上加难.

再来看看已经爬到了某一个位置上的小人物,例如《呈报》里的彭鹤年先生,利用写给县里的地方上的灾情的呈报收受贿赂、以谋私欲.起初他在犹豫动笔的过程中有过复杂矛盾的心理斗争.一方面心里明白灾情的严重,又吃了地方上农民们的血汗钱;一方面又怕得罪了县长和乡绅,因灾情而失去七千几的政费,自己也得不到丝毫好处.可是一经拿到了乡绅受贿的现钱,便马上下定了谎报的决心,可见彭先生的心理斗争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私欲没有得到足够的满足,是他内心虚伪本质的自然体现,而决不是出于良心的谴责.像这种为了自己的私欲根本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事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例如元代南戏《琵琶记》所中展示的民间饥荒的悲惨图景和政治腐败的黑暗现实,彭鹤年先生昧着良心对灾情的谎报与《琵琶记》中官府克扣赈灾食粮的恶劣行径相差无几.再如,当今社会中一桩桩令老百姓发指的贪污受贿案等这一篇几千字的小说浓缩了其中的肮脏勾当和心理交易,影射了几个时代社会的罪恶和黑暗.


张天翼在《包氏父子》中将听差老包拼命挣扎的爬行形象刻画到了极至.老包一心望子成龙,不断借债以供儿子小包上学,学费和还债成了老包生存的轴心.老包幻想着,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熬到老太爷的地位,幻想着儿子出人头地以后能享点儿他的福,这些成了老包生存的希望.小包则从穿戴打扮上完全看不出是社会底层家庭出身,整天与富家子弟鬼混在一起,抽烟、打架、调戏女生、连续三年留级,并把这一切看作是正常的,是时髦的追求. 他一切向富家子弟看齐,时刻想表现自己,想引起注意,这本身也正是他内心自卑空虚看不起自己的表现.老包总是对儿子的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小包却厌恶自己的家庭,觉得“寒伧”,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将父亲的辛酸和对自己的关爱视而不见并随时毫无尊重的出言不逊.小说中老包为儿子搞擦发油的情节真切地反映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和各自的心理特征.尤其是老包无论如何总是怀着对儿子的愧疚心理和总是想要拥抱亲吻儿子的举动,实在让人在气愤中带着心酸的眼泪.小说结局小包的被开除和还不清的债务,也许仍然不足以让像小包这样混世的年轻人深深反省,可是对于像老包这样的父亲和家长却是致命和必然的打击.

当然,我们也不得不看到这些小人物爬行中的生存矛盾和困难.《皮带》中炳生先生的父亲以为找工作不会比种白薯更难,养家费不要钞票而必须是“龙洋”;他的母亲因为族人对家里的种种凌辱、轻蔑和嘲笑,哭了三天又闹着要上吊,还责备说再不寄钱,就到城里做老妈子去.然而即使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刺激起炳生先生努力奋斗的决心,惟有一点等待的泪水和躺在床上的无所事事.《呈报》里的彭鹤年先生家里依然寒伧,老婆和五个儿女在吐着苦水,儿子的夹衣太不成样子,给别人瞧着好笑.但是这些比起颗粒无收的灾情和农民沉重的苛捐杂税又算的了什么?《包氏父子》中老包那点儿工钱确实难以负担学校一项又一项的杂费名目,但是,比起公馆的其他仆人,老包已算富裕,想让儿子好好读书,并不必溺爱、纵容,任由儿子胡作非为仍卑躬屈膝说到底还是他不肯面对现实;比起穷人家没钱上学的孩子,小包实在是奢侈到了天堂,就算是比起同班认真读书的孩子,他也是太对不起自己太对不起父亲.小包眼中有的只是自己和虚荣.

正如张大明先生在《张天翼讽刺小说》序中所作的分析:种种悲剧和恶果的出现,不是不可以避免的.问题出在他们各自的不自量力,又不愿量力而行,私人的远远超过客观的可能性,不顾主观条件的事实一味地做着不着边际的白日梦.通过个人的努力改变现状的正确途径是有的,但他们既没有那个觉悟也丢不起自己的那个面子,同时他们也受到了当时社会不可避免的因素和社会习气的影响,这一点在我们现今的社会中仍然存在并不断继续着.

从另一个侧面,张天翼的笔下成功塑造了华威先生的典型形象.比起《呈报》中的彭鹤年,华威先生已经没有了所谓“左右为难”,他已经爬到了地方一级官员的位置,所以永远夹着公文包,包车永远跑得像闪电一样快,永远有参加不完的会议,永远迟到、早退、千篇一律地发表着与会意见的套话,永远“忙碌”得没有时间,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别人吃饭.实际上华威先生的存在和爬行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也不想解决.然而他却始终将自己存在和爬行的价值看得高于一切,所有人必须以他为中心,每一件事必须都有他的参与,借此以强调自己存在的证据和社会地位的重要,以掩埋他只剩空壳的躯体和虚无的思想.华威先生惟一也是全部的痛苦就是恐惧有了哪怕一丁点儿不用爬行的时间,丢了哪怕一丁点儿的机会去发号施令、滥用职权,果真如此,他就会虚脱到体无完肤.

“虚”是张天翼讽刺小说中小人物身上的另一特点.《出走以后》这部作品中有集中的体现.小说里何太太不耻丈夫在生意场上的卑劣行径,毅然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并离家出走.她的丈夫表面上打着“救国创业”的旗号,实际上依靠对工人残酷的剥削和压榨以聚敛钱财.何太太带着“出离愤怒”的心情回到娘家,口口声声大骂丈夫“简直是个野兽!简直要吃人等腐化!恶化!守财奴!禽兽!国家社会的罪人!等”可是她的虚荣心渐渐消化了她的怒气.她怀疑自己居然在潮湿黑暗的家里长大成人,不愿意坐在家里那张破旧的宁波床上.稍微平静一点儿,她就开始想念有弹性的铜床、面包肝精、花旗橘子、回力球场、上.她开始埋怨自己鲁莽的离家举动,这个时候不想回家的原因是怕丢了面子.促使何太太“回心转意”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还有从小教导她要用脑袋,要睁开眼来看世界,要想到民众痛苦的七叔.然而,听了侄女“孩子话”的哭诉,七叔不当一回儿事的规劝结论是“思想归思想,生活归生活”.如果将思想和生活分离,如果思想只是一个人现实生活的浮雕花纹,如果思想必须屈服于生活本身的不可避免的艰苦,那么人的躯体就会很快被现实掏空,除了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生命的尽头便指日可待.

张天翼作品的讽刺艺术与鲁迅、钱钟书等几位作家不尽相同.但他所塑造的这些人物与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集中体现了我们国民的劣根性.他的讽刺中极少饱含同情,我认为这主要是在于他所描写的这些人物并不值得同情.从以上论述作品中的人物,我找不出应该同情他们的充足的理由.我认为作者在描述他们的时候,其感情基础是内心对现实丑陋的人与事严肃的憎恶与唾弃,他所呼唤的是生命中的真与实.

一部真正优秀而不朽的文学作品是经得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的.将张天翼的讽刺小说在当今这个时代打开,仍然具有着普遍的社会意义和社会价值,他们是超越时代的.最后,我想以作者自己的话结束全文:“我们记住:纪念碑的作品总是写的最合理的平常的典型人物和典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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