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所有的山盟海誓都破碎了,但我仍然记得,你倾其所有真心地送过我一床被子.
1
和赛宁分手后,我迷恋上了睡觉,在北京春风沉醉的夜晚嗜睡,没有任何成分,一个人抱着一床被子呼呼地、呆呆地睡.
一个星期天的黄昏,我安详地舒眉睡着,像个孩子,生命中没有什么不幸发生.我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扬着,牵动一些愉快的秘密.他出现在3000米的深海,像珊瑚阴暗而明亮地静止,引我穿越鱼群,穿越水母,穿越亡命的奔徙.
门砸得山响,外面传来乞求的女声.我无能为力,一场深沉的睡眠就像在海底泡过一样,四肢发软,连抬一抬眼皮的力气都散尽了.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窗户“哗”地一声被捅开,入侵的海洋生物在窗台上呆了一会儿,一只巨大的脚掌就踏到床上,疼,他踩着我头发了,被子慌慌搂紧我.浊重的鼻息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清醒了少许,是海盗!我屏住呼吸,沉入水底,如果我不吐气泡的话,就会逃脱.
果然,他中计了,他什么也没发现,“嗵”地跳下床,拉开房门.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猛地被人从水里拎起来,耳朵灌进死党罗娟娟带着哭腔的哀求：“安葭,快醒醒吧,你会死的,你已经睡了两天了.”
我睡得好好的,怎么会死?我倒在罗娟娟怀里,像拍电影似的,长发飘散在她臂弯.
罗娟娟猛地把我甩到床上,就朝门口跑.陌生的男声追问：“要打120吗?”
罗娟娟恶狠狠说：“打你个头!她要是死了,给她买个凉席,卷好了,直接往山上埋!”
有人在我屋里不安地踱步,有人在我屋里“咕噜咕噜”喝水,好烦啊.我翻了个身,把脸藏进肥大的被子,那上面有他的味道,我猛吸一口,重新打起精神做梦.
2
睁开眼睛,面前有一碗凉粥.有一个女的,蝴蝶样的小嘴唇已经被盛怒的泪吸光了油彩.她为我出头,赛宁却没有开门,他躲在里面听安魂曲,不问我的生死.还有一个男的,我倒霉的邻居,冒着生命危险从三楼阳台攀过来,轰轰烈烈地只救下一床被子的人质.我没有把这个女的和这个男的看成是别的什么,比如海豚或鲨鱼,这说明我真的醒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我说,罗娟娟,你没有必要去找他,你留下10块钱给我买米,就可以走了,哦,还有这位英雄,你也可以收工了.
两个笨蛋,问题不在这,知道吗?不在于把我的神经叫醒,给我灌下凉粥.重新对着窗台上的金鱼写小说,穿着夜行黑衣去酒吧,我就会快乐.
就像这床1999年的水鸟被,它睡故它在,但醒来的时候,灵魂却空着.
3
1999年初冬,我和赛宁相识于三里屯的一间酒吧.在男文学青年中,他到得最晚.在女文学青年中,我最丑.我曾经被北京的沙尘暴吹跑过一次,但是,没过一年,我又来了.干燥的空气还是毫不客气地卷走了我皮肤里的水分,发痒掉皮,尤其脸上,毁容一般的难看.
他坐在我对面的空位上,仿佛镁光灯一下子照亮了这个角落,其实是女人们窥望的目光过于交织的效果.树叶一样安静的长发,长而卷的睫毛,饱满的额头,他很美,充满女人的柔质,但又有很无所谓的神情,衣服邋遢,是旧上海那样颓废的美.
他和我斗酒,玩弱智的猜单双游戏.
我们晃晃悠悠地站在酒吧门口候车.他忽然倦倦地低头,几乎要把头搁到我的锁骨上来.他说,我今天吃得太饱了,可是,明天还是会饿死.
我突然冲动地说,赛宁你不要饿死,我可以养你.
就这样赛宁带我回家,那是四环以外的一片郊区的平房.合衣躺在他暖和的怀里,透过残破的玻璃看天空皎皎的月,寒风过耳,被子潮湿难耐,却满心欢喜.忽然,赛宁酒醒了.他吟：“我爱的人,来到我身旁.伸手给我,救我出灾难.使漂泊成过去,疲惫已如拍落的尘土.那么,我们睡觉吧.”后来我才知道,赛宁的睡觉就是的意思.
4
这几天,北京的天气不错.我把这间新租来的小屋彻底打扫了一下.在阳光穿过的窗台上摆放一只轻巧的鱼缸,幽幽的木色氛围,一派三四十年代张爱玲小说里的情景.其实,写小说的女人,假情假义的东西编得太出神入化,往往最后就骗到自己头上来.屋子里没有家具,没有大米和油盐,我唯一用来谋生的笔记本电脑,也在一年前为赛宁去宁波诗会当掉.
我用一个肩扛着被子往顶楼爬,上面有一个很宽敞的露天平台,被子会在那里安心地睡上一觉,然后,披着一身好闻的阳光的气息等我来接它.
一出门,撞见他,我对面的邻居.他的脸四四方方,个子很高,粗胳膊粗腿,嘴角常常堆着机械的笑与我打招呼,像极了几米漫画里的123木头人.
我假装没看见123木头人,扛着被子上楼.我一直懒得打听他叫什么名字,如果不是因为那天他见义勇为,我们会像这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一辈子不认识,却生活在一起.
安葭,这一次你要搬到露台上睡觉吗?我厌烦这种调笑,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天都不用费什么事就能碰到他,就算他真的救我一命,他也没权力像亲人那样隔着连体阳台的窗户,看我晾内衣,偷窥我的生活.更何况,是他轻信了罗娟娟那小妖精的胡言,为何要我领情?
突然,我和123木头人同时发出尖叫.原来,被子不知何时滑下我的肩,我踩个正着,整个人扑倒在水泥楼梯上.
123木头人随即也扑倒在楼梯上,他不敢碰我,声音急急切切,你没事吧没事吧?我一扭头,看到他浓眉大眼里全是紧张和关怀,心一动：嘿嘿,英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倦鸟低飞,永远的暧昧的沉重的黄昏,就像悲剧固定发生的时间跟环境,我找不到我的被子了.
绝望间猛然看见123木头人,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擀面杖一样结实的手臂,刘克明,你看见我的被子了吗?
刘克明低头看看我的小手,这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他耸耸肩,没看见啊,不过,最近这幢楼常常丢东西,可能是幽灵贞子半夜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干的吧.
我失望地放开他.刘克明说,去我家喝咖啡吧?
我说,你还是和你家的贞子姑娘喝吧.
５
太阳落山了,风很蜇人.我坐在楼顶,荡悠着冰凉的手臂,非常非常的寂寞.
我和赛宁好了以后,无比勤奋地写小说,因为我说过,我要养赛宁.赛宁是个纯真的人,他不懂得钻营生计,只知道无休无止地写诗.我以为我之于赛宁就像蚌,我是他的硬壳,他是我柔软的心疼,如果没有我,铺天盖地的沙子会钻进他肉体,毁坏他灵魂.
每得到一笔稿费,我就会买来很多东西给他吃,每次称体重,都发现自己瘦了很多.
赛宁从宁波诗会回来的时候,我已经高烧两天,躺在四面露风的小屋渐入昏迷.
急诊室,我看到赛宁无比忧伤的眼神,眼白布满血丝.他紧紧搂我,安葭,你会死吗?
我想伸手摸他俊美的脸,可是无能为力.不会的,小傻瓜.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艰难的人世?
迷迷糊糊中,有冰水滴到手背上.赛宁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７岁那年,妈妈也这样说,不会的,小傻瓜,可是,她死了.
不知在医院昏睡到第几天,赛宁抱着好大一团白色的东西进来,他带来了一床新被子,他掀掉我身上拼拼凑凑的旧毡,把我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统统收进被子,一直盖到我的下巴.
这是一床水鸟被,它在1999那一年里贵得惊人.赛宁为了它当掉了妈妈留下的护身翡翠.
如果我不笑的话我就会哭,我笑着问,赛宁,水鸟被是用鸳鸯的毛做的吗?
赛宁凑过来,吻我的唇.他说,安葭,你给我记住,从今天开始,我要像这床被子一样地爱你.
６
我的被子丢了好几天了,也没有人像西方的恐怖分子一样站出来,说对此事负责.
晚上,刮沙尘暴.一屋子的苍黄,一屋子呛人的砂.整幢楼瞬间陷入黑暗.我点亮蜡烛,外面的风声非常鬼祟,我总觉得有黑影攀在窗外撬我的窗.自从那个刘克明从他家阳台爬到我家阳台,我就对我的人身安全产生了空前的焦虑,谁知道他哪天闲着没事再爬进来.
突然,烛火叹一口气,灭了,一扇窗户哗地大敞四开,玻璃粉碎.
我“呃呀”一声怪叫,就朝走廊跑.& #8220;咚咚,咚咚咚”,刘克明,你快点儿开门呀.
当铁塔一样的刘克明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黑暗中,我的扣子系错位了,拖鞋也只剩一只.我捋捋头发,整理一下已经没有形象的形象,若无其事地问,刘克明,那天,你不是说要请我喝咖啡吗?
和刘克明一直聊一直聊,我知道,刘克明原来不是个粗人,他正念研究生呢,我还知道,他和女朋友的分手记录,就像头皮屑的洗发水广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４月的阳光很温暖,照得我睁不开眼睛,为什么,我身上盖的这床被子有点儿扎人,像藏着动物的羽毛,还有熟悉的气味?啊?刘克明偷了我的被子!
我抱着被子气呼呼冲到厨房,他正给我煎蛋.刘克明我看错你了,你为什么偷我被子?
刘克明熄了煤气,搓着手,声音小得可怜,好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我偷你的被子,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太傲气了,我想让你注意我,想顺理成章地请你喝东西缠着你陪罪等
我把被子扛到肩膀,歪着头,与他探讨,哼哼,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就是,就是罗娟娟说她女朋友自闭求我救你那天,原来你在睡觉,我蹲在窗台上看你,脸苍苍白白的,真美,你就像,就像被子那么美.
像被子那么美,这什么鬼话!刘克明,你像你家窗帘那么帅,我扛着被子甩门离开.
７
2003年春天,我和罗娟娟逛百盛,去买新的被子.刘克明是个小气鬼,他不喜欢我身上有过去的味道.我不知道,在百盛的第几层楼,被赛宁跟上.他一直跟我回家.
赛宁仰着脸抽烟,孩子气地吐着烟圈,淡蓝的小圈缥缈飞散,我仰着脸看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什么事都没发生,阳光融融地照耀.
赛宁回过头来看我,忧伤的眼白盛满泪水,对不起,安葭.我知道自己错了.当初我不应该为了那个老女人和你分手,我对年纪大的女人有一种病态的依恋.离开了你,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啊,除了死去的妈妈,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女人像你那样的对我好等
赛宁的烟要烧到他手指,我抢下来,不要说了,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
不,你还恨我!赛宁扑过来,双臂束住我,有点儿凶恶的样子.
望着他蔷薇色的唇,我笑着摇头,赛宁,你错了,我不恨你.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床被子吗?那是我爱与恨的平衡点.所有的山盟海誓都破碎了,但我仍然记得,你倾其所有真心地送过我一床被子.给予是美丽的,所以爱情才美丽.赛宁,谢谢你给过我温暖和幸福.
赛宁抱着他的被子走出我的房子,走出我的眼泪,走出我的生命.是一个精彩的男人,连他的被子也精彩.不过,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不求太多的故事和奇迹,只求平凡地的奉献一生,给钟爱我一生的那个人.
编辑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