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一、笛卡尔的心身二元论与人的两重性
正如村上春树《1Q84》中面对夜空中的两个月亮而凝神深思的川奈天吾所折射的是奥古斯丁、帕斯卡尔、康德等西方著名思想家的身影,他关于“我是谁?此刻身在何处?在做什么”[1]的追问和反思,是集人类思想史上关于“自我”的反思于一身一样；也正如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影子”这一艺术形象是以笛卡尔通过其“我思故我在”的哲学命题而凸现的“心身问题”,以笛卡尔意义上的心身二元论为其底蕴一样,[2]在村上春树的《1Q84》中,当该小说的女主人公青豆与即将被她结束其生命的深田保在心身二元论的基础上,通过逻辑实证主义的“可证实性原则”来审视人类的肉体人身与其精神存在时,[3]便共同得出了人类“所有的肉体都是无力而渺小的”[4]这一结论.不过,遗憾的是,在深田保看来,人们实际上是并不追求可以证实的真实和真理,当然也是不会承认人类存在的无力和渺小的.关于这一点,他说：
如果学说A让他或她的存在显得意义重大,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理.如果学说B让他们的存在显得无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货.一清二楚.如果有人声称学说B就是真理,人们大概就会憎恨他、无视他,在某些情况下还会攻击他.什么合乎逻辑,什么能够证实,这种事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无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图排除这一意象,这样他们才能维持精神正常.[5]
就像在善恶问题上立场截然不同的青豆和深田保在这一点上却是高度一致的一样,人们对于“所有的肉体都是无力而渺小的”这一点或许不会有多少异议,但如后所述,在深田保看来,人们却大多拒绝承认其“精神”也是“无力而渺小的”.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他们“需要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以便“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义”.在深田保看来,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唯有如此“才能维持精神正常”的.
毋庸赘言,深田保的这些论述首先是以笛卡尔的心身二元论为前提的.自笛卡尔提出：“严格来说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一个理性.”[6]并据此断定“因此这个‘我’,亦即我赖以成为我的那个心灵,是与身体完全不同的,甚至比身体更容易认识,纵然身体并不存在,心灵也仍然不失其为心灵”[7]以来,人们便据其心身二元论而将人的精神、理性、心灵和肉身躯体分而论之.即使是在西方社会影响颇巨的法国科学家、思想家帕斯卡尔,也是在将人类的身、心视为性质不同的实体的基础上,认定“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里最脆弱的东西”,但却因为“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并因为“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而“比置他于死地的东西更高贵”[8]的.
二、人的两重性与两个性质不同的世界
实际上,在心身二元论的基础上,更明确地将人定义为两重性的存在,并将构成人的两重性的不同要素分别与两个性质不同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是严格辨析了事实和价值这两个不同领域的边界,并通过其以知性为自然立法、理性为人类自身立法的先验的道德哲学而论证了人类认识能力和实践理性在“感觉世界”和“理智世界”的有限和无限的德国哲学家康德.这正如他所指出：
于是,一个有理性的东西,就从两个角度来观察自己和认识自身力量运用的规律,认识他的全部行为.第一,他是感觉世界的成员,服从自然规律,是他律的；第二,他是理智世界的成员,只服从理性规律,而不受自然和经验的影响.[9]
像帕斯卡尔一样,康德也是承认人类只能“服从自然规律”的肉身躯体是渺小而脆弱的.关于这一点,他说：
前面那个无数世界的景象似乎取消了我作为一个动物性创造物的重要性,这种创造物在一段短促的时间内（我不知道如何）被赋予了生命力之后,必定把它所由以生成的物质再还回行星（宇宙中的一颗微粒而已）.[10]
不过,尽管只是沧海一粟,尽管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颗微粒”,但在康德看来,人类除了拥有只能如此的肉体人身之外,却又还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一种“有理性东西”.作为一种理性存在,人类不但有能力为其自身立法,而且能够通过自律而争取其在“目的王国”中的无限自由,并争得人类那“超越于一切价值之上,没有等价物可代替”[11]的尊严.这正如康德所指出：
作为自在目的,有理性东西的本性就规定它为目的王国的立法者.对一切自然规律来说,它都是自由的,它只服从自己所制定的规律.[12]
作为“感觉世界”的、只能“服从自然规律”并因而是“他律的”、物理性存在的人类的肉身躯体是脆弱的、渺小的.但是,人类“不受自然和经验的影响”的“精神”却并不是物理性的存在,而是“自由的”、自律的“目的王国的立法者”,并因此而并不是脆弱和渺小的.正是因为在康德看来,人类能够以其“渺小有限的身躯”“与宇宙自然法则相抗衡”,甚至可以“不顾自然的限制,响应理性‘应该’的号召,遵循道德法则而行动”,[13]人们才认为在康德哲学中,人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甚至是“作为有理性的东西,被举到令人眩晕的高度”.[14]
据此不难理解,村上春树笔下的深田保关于所谓“学说A”和有关人类“肉体”的论述,都是在康德划分了“感觉世界”和“理智世界”并将人类的肉身躯体和精神存在分属这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基础上才得以成立的.这就是说,其所谓“所有的肉体都是无力而渺小的”、“不久就会崩溃、消亡”[15]之论,是说在康德的所谓“感觉世界”里,人类的肉体人身在“被赋予了生命力之后,必定把它所由以生成的物质再还回行星”,而其所谓“如果学说A让他或她的存在显得意义重大,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理”之论,则是指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人作为“有理性东西”其在“目的王国”中由其能动性所体现的“尊严”被认为是具有“超越于一切价值之上”的意义,而其理性也因此而被抬高到“令人眩晕的高度”.如后所述,深田保的此类认识实际上并非小说作者杜撰而是其根据逻辑实证主义的相关思想审视康德哲学的结果.
三、“美丽而愉快的故事”与宗教的成立
由于青豆的拒绝,村上春树笔下的深田保并未与她继续讨论人类“精神”是否也同样“无力而渺小”的问题.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在此之前他却在论及人们追求的“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时,谈到宗教问题,谈到宗教何以成立的问题.关于这一点,他说：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并不渴求能证实的真理.在大多数情况下,真理这东西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渴求伴随着痛苦的真理.人们需要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多少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义.正因如此,宗教才能成立.[16]
深田保所谓“能证实的真理”也就是根据逻辑实证主义的“可证实性原则”,通过逻辑分析和经验证实而得到的逻辑或事实真理.由此可见,在关于“世上绝大多数的人”的“渴求”方面,他也是从逻辑实证主义的角度来审视“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和宗教何以成立的问题的.
我们知道,“拒斥形而上学”、逻辑哲学化和“可证实性原则”是构成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基本内容的三大要素.而正是根据其基本精神和基本原则,由逻辑实证主义哲学思潮所衍生的各种学理论便都将学等价值科学排斥在科学领域之外,[17]这正如维也纳学派的代表人物、德国哲学家卡尔纳普所指出：“只有数学和经验科学的命题才有意义,而一切其他命题都是没有意义的.”[18]这也正如我国学者所指出“把学断定为情感的产物”,认为学“不能表述事实真理,而仅仅是个人主观情感、愿望或心灵状态的表达”,是在逻辑实证主义的思想基础上诞生的情感主义元学的一大特点.[19]
如前所述,在村上春树的《1Q84》中,尽管青豆和深田保都未能继续讨论人类的“精神”问题,但深田保关于“人们需要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之论则显然并非针对人们的肉体人身而是针对人们的“精神”世界而言的.这说明在他看来,与人们大都承认其肉体人身的“无力而渺小”不同,在关于人类心灵方面,人们又大都是倾向于不但拒绝承认其精神的“无力而渺小”,相反是希望其精神存在有其重大意义的.从他的角度来说,这恰恰是人们不顾“合乎逻辑”的真理标准,无视“能够证实”的事实准则而维持其“精神正常”的手段而已.宗教之所以能够得以在这种情况下成立,则是因为那种作为“美丽而愉快的故事”的学学说与宗教信仰无论是“就它们对人类心灵状态和精神生活的关注而言”,还是“就它们强调某种理想观念的未来超越性特征而言”,抑或“就它们对个人内在信念和身心修养的特别强调而言”,都“的确有着形式上的一致性,甚至于在人类实践中的文化作用（功能）方面有着内涵上的一致”.[20]实际上,作为逻辑实证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奥地利出身的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正是着眼于这一点,以“善在事实的范围之外”为理由,以它们“不可能引导人们达到善,只能引导他们达到此地或彼地”[21]为根据,而“不仅否认了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可能性,而且也把学和宗教放在同一个位置上,认为它们都是超事实、超自然的东西”的.[22]
据此不难理解,深田保所谓“伴随着痛苦的真理”便是指证明了人类即使是在其精神方面也无法超越自然、超越事实,只能是 “无力而渺小”的存在的“学说B”,也就是以其“可证实性原则”否定了一切超越自然、超越事实、超越逻辑必然性的真理的逻辑实证主义.而其所谓“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义”的“学说A”则是指各种形而上学学学说,特别是指康德的先验的道德哲学学说.由于此类学学说具有不可证实的、“超事实、超自然”性质,并与宗教具有在前述几个方面的一致性,从而导致了“道德不可避免地走向宗教,通过它扩展自己为一个在人类之外的有力量的道德立法者的理念”[23]的结果.显而易见,作为小说人物的深田保之所以认定只有在人们追求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的情况下“宗教才能成立”,正是以维特根斯坦将学与宗教信仰视为同一类事物的前述哲学思想为底蕴的,他以此所表达的也仍然是逻辑实证主义的基本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