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小小辑(短篇小)

陈启文

1960年代生于湖南临湘.曾在《十月》《花城》《山花》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篇,已出版长篇小说《河床》、中短篇小说集《洗脚》、散文随笔集《季节深处》等.

哈拉寨会议实录

何去非在哈拉寨车站下车后,去了一趟公厕,现在他看起来很轻松.开始他感觉很累.何去非每天都很累.由于长期坐在电脑桌前的颈椎增生和腰椎盘突出,使他的身体佝偻得像个老人了,脖子是歪的.但是现在,他看起来真的很轻松.他走得很慢,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去开会的那家宾馆报到.这当然是为了尽量推迟报到的时间.他不想让自己那种兴奋和急切的心情有丝毫流露.这个会,对别的人兴许是可来可不来的,但对何去非很重要.这是他拿到博士学位后第一次参加全国性学术会议,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意味着他正式出道了.

哈拉寨,他站定,皱着眉头,四处望望.下车后他就一直皱着眉头凝视着它.尽管他还从未来过这里,但也早就听说过,这是个宁静而又隐秘的湘西土家人的寨子,这里的温泉和癫痫病一样闻名.不过谁都知道,癫痫虽是一种可怕的病症但不会传染,所以人们可以大胆放心地来这里洗温泉.何去非缓慢地经过的地方,早已没有了一点那个土家寨子原本应有的朴素,街两边都是七拼八凑的现代建筑物,像座盗版的城市,街上也嘈杂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个时代有个最大的特征,就是把所有的东西变成了同样的东西.何去非博士皱着眉头悲哀地想.

在这一个多小时的盘桓中,他的手机响了两次,打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她问他坐的是哪趟车,还有多久才到何去非把手机紧贴着耳朵,竟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说还有一会儿.后来她又问,能不能在晚餐前赶到他说,应该等没问题.他显得很低调,很克制,又分明觉得自己很重要.或是那声音太悦耳了,竟让他微微有些走神,他甚至觉着女人所有的美丽动人之处,都在这个声音里包含着了.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此时夕阳已漫过青石板街道,他脸上也染了些晚霞的光芒,恍恍惚惚的,仿佛有了种不可捉摸的幸福.

在宾馆前台,他看见那姑娘了,他的感觉完全正确,那是个看了第一眼就很难把目光再移开的姑娘.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递上,那姑娘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的心又慌乱地跳了起来.一双既美丽又诡谲的眼睛.你好,何博!姑娘说着,给他递上了房卡和印着他名字的代表证,又自我介绍――宋晓斌.这就显得有点多余了,她脖子上也挂着一个同样大小的牌牌,也写着她的名字,但不是代表证而是会务组的工作证.何去非伸过手去,礼节性地跟她握了握.他的手立刻就被温柔地触了一下.但宋晓斌跟他握手时,眼睛已经望着他背后的人了.

吴正亚,你咯只鬼,怎么才来啊宋晓斌快乐地叫喊起来.

嘿嘿,那个叫吴正亚的人笑着问,想我了吧

宋晓斌说,连我的狗都快想死你了.

这种男女之间的调情游戏,让何去非感觉自己有些碍事了,赶紧抽身出来退到了一旁.这个动作略有些粗暴,宋晓斌吃惊地看了看他.那双眼太亮了,何去非有些慌张,他垂下目光,掩饰了过去.宋晓斌却跟吴正亚更亲热了,好像是故意气他似的.何去非假装没看见,离他们远了些,又低头看着手里那个牌牌.他显得有点犹豫,不知是该挂还是不该挂.离他不远的沙发上坐着的一个老人,还穿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青灰色中山服,但满头银发给他的苍老涂上了一抹奇异的光泽.何去非开始没看见,等到看见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全国癫痫病学界大名鼎鼎的邬国勋教授.虽是第一次见到,但他在核心期刊上经常看见老人的照片.他赶紧走过去,躬身请安,当然也没忘自报家门.老人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微微颔首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如此重复,像是老胡涂了,又像大有深意.重复有时也是高深的隐喻.何去非正要谦虚一句,吴正亚已经走过来了,老人抬抬手臂,吴正亚就把老人的手臂端住了,老人咳嗽一声,低下头去吐痰,吴正亚捧着纸巾,把那口痰接住了.

这一连串的细小动作让何去非脸上充满了吃惊.吴正亚搀扶着颤巍巍的老人走进电梯间时,何去非还愣愣地朝他们的背影呆望着.他听见背后有几个老教授在唏嘘,邬老带了一辈子学生,能带上这么个关门弟子,可真是有福气啊.几个人都点头,是啊,是啊.听声音都有些伤感,好像自己这辈子都还没遇到这样的好弟子.何去非转身去看这些老教授们,发现自己一个也不认得,他们肯定也都不认得他.

到底要不要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牌牌亮出来,这成了何去非很伤脑筋的一件事.他既怕人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又很怕人们知道他是谁.思来想去,他采取了一个比较折衷的办法,把代表证挂在夹克衫里边,又把夹克衫的拉链拉开,这种半遮半掩若隐若现的状态,既不至于让自己完全被遮蔽,又不是那种让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花招.他想,至少自己的名字是谁都知道的,在这次全国癫痫病科研成果评选中高居榜首的就是他――何去非!

然而让何去非一夜成名的还不是这一篇论文,而是一件学术公案.半年前,他把这篇论文完成之后,交给自己的导师先生,马先生看后当即表示要推荐到核心期刊上发表,可等到发表出来,署的却是先生的大名.哪怕是按惯例,导师在自己弟子的论文上署名,也应该把自己的弟子捎带上吧.马先生也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能是那家期刊在某个环节疏忽了,把何去非的名字漏排了.与其说这是个难以自圆其说的解释,还不如说是婉转的道歉,做弟子的应该心有灵犀,难道非要逼着自己的导师向自己道歉把导师的名声搞臭了,做弟子的脸上又有多光彩可何去非偏偏是个认死理的主儿,一封信写到那家核心期刊,恰逢那家期刊正大力提倡消除学术腐败,就把何去非的信给公开登了出来.亚里斯多德几千年前说过的一句话,经何去非引用,又一次成了触及当下中国学术界灵魂的箴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年轻的何去非在一夜之间成了向学术腐败开战的英雄,说实话他本人并不想成为这样一个英雄,他原本只想为自己讨回一个名分,哪怕是用一个补白性的更正启事来证明一下自己也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即便不是惟一的,但至少――是之一.那些日子,有许许多多他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人在报刊上、网络上声援他,不光是年轻人,更多的还是那些老教授老学者尤其是博导们,且都不用匿名,全都是挂牌向学术腐败宣战,而言辞最尖锐者莫过于邬国勋教授.又恰逢这次全国性专业科研成果开评,何去非的这篇论文又以全票评为第一.对于何去非,这已远远不止是一次正名,它证明了太多何去非原本无心去求证的东西.当他接到哈拉寨会议的请柬时,一个人走到校园假山后面的树林里,瞅瞅周围无人,他竟恸哭起来.多少天了,他一直压抑着自己老想哭的念头.他是为先生而哭.但先生已听不见了,他因突发脑溢血与世长辞.或许,他的灵魂会听见吧.

一直到现在,何去非还保持着那种哭过之后的神情.谁又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和矛盾,他是那么羡慕甚至是嫉妒吴正亚,既讨女人喜欢,又讨老人喜欢,看上去活得还那么洒脱.何去非一个人在房里坐了很久,房门一直开着,走廊上的人影一个一个从他门前闪过,但没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刚来时的那种兴奋和急切渐渐消失了,一切又回到了他在研究生院的那种被孤离出来的状态.该吃晚饭了.走进宴会厅时,他发现自己又来晚了.每一张圆桌边都坐满了人,一圈一圈的人,有说有笑,好像都是早就认得的老朋友.说是开会,但谁心里都清楚,大多是冲这里的温泉来的,再就是捎带着会会朋友.但这里没有他何去非的朋友,甚至连个熟人也没有.倒也有人打量他,大多用眼角的余光觑一眼或瞟一眼.何去非在这人头攒动的宴会厅里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他惟一认得的仍然只有邬国勋教授.老人被安置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喝着饭前的一杯茶,充满了老学究式的尊严.像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往往会被视为学界的一个标志,一个核心,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何去非有点冒失了,兴许他还不谙此中门径,看见老人身边有个空位,便径自走过去了.他再次给老人躬身请安,而脖子上那个牌牌也恰到好处地垂到了老人的眼皮底下.他想,这次老人肯定看清楚了,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了.而对这个老人,他内心里是充满了敬重和感激的,邬国勋教授不光是第一个站出来声援何去非的学界泰斗,在这次科研成果评选上,他还给好几个评委打,认为何去非那篇论文的价值比自己的更大,一定要让这样的年轻人先上,让学术界保持一种锐气,而他自己,甘愿把自己从一等奖降为二等,说是要为年轻学者垫一块砖.

这些都是在评选结果公布之后何去非陆续听说的,他对这位前辈也的确怀有一种亲切感,很想挨得他近一些.可他刚要坐下,老人就说,这儿有人了,这儿有人了.何去非尴尬地欠着屁股时,吴正亚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了,大概是刚去了洗手间,手还是湿的.他连看也没看何去非一眼,就一屁股在那个空位置上坐下了.何去非涨红着脸,又去别桌转了转,他就是再不敏感也发现了问题,这十来张圆桌边围成的每一个圈子,都没有他的位置,没人理他,各人继续着各人的话题,吵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何去非抄着双手在一边站着,那种排斥甚至是很敌视的感觉,已经非常确切了.

那个曾暗下决心要保持低调、谦卑和克制的何去非,终于不能忍受了,在薄薄一层镇定的伪装之下,他梗着脖子朝宴会厅外面走去.离去,在此时已成了他惟一还能保持自己体面的风度.但他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了宋晓斌.她看了何去非一眼,感到有些不对头.马上就要开饭了啊,何博,你这是要去哪儿她急切地问.何去非吃力地呼吸着.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走!他猛地转过脸说.这句孩子气的话把宋晓斌逗乐了,她把一只手伸过来,挽住他,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姿态,何去非就身不由己,感觉自己随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移动.但每张桌子的确坐满了,不过宋晓斌有办法,她叫服务员搬来一把椅子,她笑嘻嘻地对一张桌子喊,对不起,这里加个塞儿.

就这样,何去非像个多余的人,歪歪咧咧地把半拉屁股强行塞了进来.他心里还有种被挤兑的感觉,不过,表面上却还装得镇定自若,神态有点高傲,还有点卓尔不群.这是一种强打出来的精神,他感觉有人就要笑了.宋晓斌果然笑了,脸上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她笑道,委屈你了,何博,先将就一下吧.这虽是句应酬的客套话,也奇妙地起到了一点安慰的作用.他也笑了笑,他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宋晓斌.她也没有座位,也加了个塞儿,但是另一张桌子,就在邬国勋教授和吴正亚之间.何去非看得很清楚,宋晓斌一走过去吴正亚就站起身来让座,连邬老也耸着肩站起来了,一桌人都站起来了,别桌的人也站起来了,都在喊,晓斌,到这边来!晓斌!晓斌!这情景不知有多滑稽.她不是多余的人,她是谁都争着抢着的一个香饽饽.何去非心中的醋意又有点高涨.她和吴正亚那耳鬓厮磨的样子,哪怕是在饭桌上也会表现出来.你看吴正亚那贪婪不够的眼神!你看宋晓斌那一脸缠绵的表情!可这跟他何去非有什么关系呢他到底在嫉妒什么是一个具体的男人,还是一种生活他好像对这个女人都有些嫉妒了.

宋晓斌也确实长得漂亮,尤其是在洗过温泉之后,水灵灵的,又干净又明亮,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一双大眼犹如泉水般透彻.何去非在偷看宋晓斌,看得还挺仔细,只是眼神有点乱.此前,与会人员已把哈拉寨值得一看的山水美景差不多都看过了.每个人似乎都有点疲倦,从温泉池里爬起来之后,都像虫子一样懒洋洋地趴在池边的石头上,享受着这春夏之交的阳光和湿润、新鲜的空气.如果何去非会来事儿,这刚好是个可以让他一试锋芒的机会.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喊一声,晓斌,来一个!可他刚想到这儿有人又抢在他头前了.

晓斌!吴正亚歪歪嘴喊,来一个!

这一嗓好像把人们喊醒了.那些在被太阳晒热了的石头上躺着、趴着的人一齐抬起头,异口同声地叫――晓斌,来一个!

美妙啊.只穿着比基尼的宋晓斌站起来时,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看.连邬老也从老花镜上挑起一双老眼看着她.温泉四周的环形小山,像珊瑚一样放射出半透明的光泽.乳白色的水汽袅袅地升上来,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宋晓斌,颇超然的样子,脸上还带点羞涩的笑.她歌唱得好.她领着大伙儿游山玩水时,时不时就会唱起来.这多少带点儿年轻女性的卖弄,然而她又的确是个能给人带来快乐的女人,她很开朗,整天那么快乐,那份快乐仿佛随时都在从她明亮的眼睛和身体里洋溢出来.何去非闭着眼.他很沮丧.快乐也是要有人制造的.他不会来戏,但吴正亚心领神会.他似乎有点不敢正视宋晓斌.他缺少吴正亚盯着一个女人看的那种坚定的眼神.他只能把眼睛闭上,闭紧.

他闭着眼,但张开了耳朵.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将他心里所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驱散.歌声.歌声一来,便把一切冲洗得干干净净.他感到惊奇,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唱的竟是湘西土家人的情歌,唱得那么原汁原味,洋溢着野生的健康色彩.

如果换一个人,一个蓬头散发,赤着脚,一身破衣烂衫,脸从来没洗干净过的疯女人,让她来唱,这声音还会不会如此深情地打动他,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甚至能让他不知不觉地进入某种幻觉状态他这样想着时,有一种久远而真实的声音从孩提时飘然而至.那是他的母亲在唱.一个湘西土家女人,一个被父亲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做老婆的女人,村里人都把她当做一个疯女人,因为她时不时就会唱起来,没人知道她在唱什么,但这声音一旦发出,整个村庄仿佛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只有声音,一个疯女人的声音,迂回,绵长,一阵阵地涌入每一双张开的耳朵.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很小的时候何去非就觉得,它不但会让人着魔,甚至会让人疯狂.他的母亲,那个疯女人,可以一直唱得让自己昏死过去,倒在地上,口吐血沫,四肢抽风.

那世间最可怕的病症,几乎每次都是在歌声中发作的.母亲频繁发作的癫痫,把何去非吓得从小就有点神经质,孤僻,内向,老是处于一种很容易激动和紧张的状态.他还在襁褓里时,母亲一发病就会把他扔进河里,等到清醒过来,她又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子,她不知道自己把儿子扔到哪里去了,她只记得自己是一直紧紧地搂着儿子的.何去非就是在这样不断地被抛弃又不断地被找寻中长大的.直到有一天,那个癫痫再度发作的女人在自己点燃的烈焰中化作一个怪诞变形的鬼影,何去非才终于摆脱了如黑夜般浓重的梦魇.他光着脚从燃烧的房子里冲出来时,最后一次听见了那个疯女人嘹亮无比的歌声.

兴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歌声,十五岁的少年何去非突然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变得抽象了.可以肯定,他后来把癫痫作为自己一生的研究方向,绝不像别的学者那样仅仅当作一种职业,或是一个可以端一辈子的饭碗,而是想拼命抓住点儿什么,邪恶的癫痫仿佛成了他生命中惟一的内容.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研究一个病症,而是在反复解剖自己的母亲.渐渐地,他感到越来越害怕了,那个一直未被人类征服的顽固不化的野兽,已如魔鬼附身般的越来越深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知道,癫痫虽不会传染,但是可以遗传的.在疯狂的实验中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从自己内心深邃的郁暗处发出的痛苦叫声.那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歌唱的冲动.这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癫痫与歌唱都是人类对于痛苦的隐秘而又极其强烈的表达.

哪怕仅仅凭一种直觉,他也感到歌唱是危险的.他一直在抵抗,以沉默的方式.歌唱的本质无疑是从现实中酿造出一种幻觉.在进入幻觉的过程中,能进入真正的艺术,那就是忘我.这与酗酒、吸食、注射并没有什么不同.宋晓斌还在唱,她知道是自己在唱吗她的声音是纯天然的,完美的,仿佛是纯洁的天使.但她的还是纯天然的,完美的吗是不是做了丰胸手术填满了硅胶和人造海绵他当然知道,现在有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整过容,都很完美,但已难以分辨这美是否真实.比之另一个女人,他母亲,那个头发蓬乱满脸泥垢像个生番似的疯女人,她的丑比这样的美要真实得多.何去非十四五岁时,差一点就对母亲起了杀心,她太丑了!然而她的声音也是纯天然的,完美的,仿佛是纯洁的天使.这是何去非还在苦苦地探询的一个谜.那个疯女人真的很丑吗那是否是一种怪异的美在她被一再丑化的过程中,宋晓斌是不是也在某种幻觉中被一再的美化啊,宋晓斌越唱越兴奋了,她无疑已经有点疯狂了,她一边唱一边开始拍巴掌,来啊,大伙儿跟着我一起唱,唱啊!她猛地一跺脚,突然迸出无数声音,顷刻间如群魔乱舞.此时只有何去非一个人沉默着,他的牙齿已经把自己的嘴唇咬得流血了,但他自己不知道.

宋晓斌突然摔倒时,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何去非.这倒不是他的反应比谁都快,他是有预感的.吴正亚显然在愣怔了一下之后,才赶过去.那时何去非已经把宋晓斌扶起来了,然而几乎所有的人都没看见这个事实:宋晓斌是何去非扶起来的!每个人看见的,是吴正亚摆好了的一个姿势,一个把宋晓斌牢牢地扶住的姿势.何去非的行为在众人的眼里是不存在的,甚至连何去非自己也不知道刚才冲上去的,到底是他本人,还是自己的一个念头.他想,至少,宋晓斌应该知道事实的真相.可宋晓斌已经嘻嘻哈哈地摆开姿势跟吴正亚一起照相了.又在制造幻觉!照相和歌唱的本质一样,也是从现实中酿造出一瞬间的幻觉.他觉得宋晓斌不该笑得这么麻木,她就是没摔得昏死过去,也应该摔疼了,她不可能连疼痛的真实感觉都没有了.

倒是吴正亚奇怪地变得对何去非友好了.晚餐时,他端着酒杯来给何去非敬酒,除了他本人敬的一杯,还代表邬国勋教授和宋晓斌各敬了一杯.这三杯酒何去非都喝了,放下杯子时他还瞟了宋晓斌一眼.但何去非的目光和她在空间相遇时,她迅速地低下了头.他感觉她的脸有些发烧.她好像在有意掩藏某些情况.

是在晚餐之后,何去非已有几分醉意了,吴正亚好像余兴未尽,又邀他一起出去走走.噢,你好像不太好玩啊,我们都来两天了,一次也没见你笑过.何去非就笑了笑.但事先他并不知道吴正亚邀他出来的真正用意,等到知道时已经晚了.吴正亚不但大骂邬国勋教授,还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邬教授这次获奖的那篇论文也不是自己写的,真正的作者是――吴正亚.何去非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你没喝醉吧吴正亚的目光中掠过一道残忍的寒意,他盯着何去非说,你不信你等着吧,等到明天上午,又一个可怕的真相就要大白于天下!甩下这句话,吴正亚就走了.但他那有些恶毒的笑声始终在何去非的脑子里回荡.

站在邬国勋教授门口时,何去非听见自己的心还在狂跳.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看见宋晓斌从老人房里出来.这个女人好像在频频更换衣裳.但她的每一身衣裳都显得天真并且单纯.一直到现在,何去非还不知道她到底多大了,结没结婚,是个还是个姑娘.也许,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何去非当然也没有心思去仔细了解她,他已经好多次目睹过一些美丽女人卸妆后的憔悴.这是很悲惨的一件事.所以,她一出现,何去非就赶紧躲开了.她是朝另一个方向走的,走得很急,好像是要急着去找谁.

第二次,他又看见吴正亚从老人房里出来.此时夜已渐渐深了,楼道里的大灯已经熄了,只有一溜黯淡的脚灯.开始他没看清吴正亚的表情,只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莫名其妙地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点燃了一根烟.火光闪过的一刹那,何去非不由得一阵惊心动魄,他看见,吴正亚那张原本挺帅气的脸怪异地扭曲成一团,他在冷笑,笑得像恐怖片中的刺客一样暗藏杀机.何去非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折磨他的莫名恐慌,他的骨髓里都透着寒意.他又缩回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了一会儿.但是那个念头,那个不可遏制的念头把他的神经搞得有些错乱了.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采取的是一种最低劣的手段,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阻止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

颤抖着,他终于按下了邬国勋教授的门铃,每按一下,他就心跳加快,连手指的血管都是膨胀的.但门还是过了许久才开,老人从咧开的门缝里探出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你是等看来这老头真是有些胡涂了,这两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老人好像还是对他没一点印象.好在,也还没把他当作贼人和刺客,放他进来了.何去非顺手把门关上了,又把电视的光度和音量调低.他一脸诡秘,就像个真正的告密者和出卖者.他甚至有点激动.

老人开始吃安眠药,极小的白色药片,一粒粒落进仰起的嘴里,而后,无声地消失了.那是一种令人迷醉的神态,奇异而又虔诚.然后,老人又摘下了自己的假牙.老人摘下假牙的那个动作,让何去非哑默了片刻,他的思路中断了几分钟.老人用假牙示意了一下,这个动作有股邪气,何去非立刻紧张起来.老人这是什么意思呢老人又敲了敲自己的耳塞,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听不清楚!他这声音太大了,差点震破了何去非的耳膜.

何去非从老人房里退出来时,走廊里已不见一个人影,所有客房的灯全熄了.他像做贼一样溜回了自己的房子.他真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甚至恍如刚作了一件谋杀案.他摸黑拉开灯时,一个清晰地映现在窗户上的黑影吓了他一跳.谁他低叫一声.窗外的黑影换了个姿势,但没离去.他麻着胆子打开门,一张白皙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宋晓斌!他一惊.宋晓斌微微一笑,令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她问.他说,哦,哦.他在想该怎么回答.但还没待他支吾出一个谎言,宋晓斌的脚步就挪动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来得太晚了一点啊,我已经敲过你三次门了.

这话明显的有点儿矛盾,何去非心里揣测着她到底想说什么呢.可她又叹了口气,唉,算了.她转身走了,却把一个更大的谜团留给了何去非.他感觉宋晓斌没说的话里有一种很玄的东西,在他三次去找邬国勋教授时,宋晓斌可能真的来敲过他三次门.她可能知道什么了.她可能像他一样也想阻止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

何去非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他在哈拉寨的最后一个夜晚,他甚至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夜晚.一整夜,他被噩梦所折磨.听到走廊里有乱糟糟的脚步声时,他知道天亮了.怎么会这么乱呢可能是他的脑子里太乱了,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混乱的.他尽量控制住自己,连吃早餐时都小心翼翼,默不作声地咀嚼着.根据日程安排,上午的会议要举行科技成果颁奖.何去非无疑是这个上午的主角.何去非也早就得到通知,要他发表一篇获奖感言,也算是答谢辞吧.这倒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的,他将以自己的母亲为例,探悉歌唱与癫痫之间可能存在的隐秘关系.他将再次阐述自己的观点,癫痫不是病,它可能是被层层黑暗所阻隔的一个生命禁区,如果人类生命中真有这样一个禁区,那就一定会具有神力,只有极少的人能以一种超常的方式表现出来――幻觉!

他这样默默地想着时,忽然感到脸的一侧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何去非下意识地转过脸,又一次和宋晓斌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这一次宋晓斌没有躲避他的目光,他们久久地对视着,直到吴正亚的身影把她遮蔽了.吴正亚径自向他走来时,他看到吴正亚脸上的神色十分坚决.何去非霍地站起来了,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打消吴正亚脑子里那个疯狂的念头.然而吴正亚走到他身边时又蓦地停住了脚步,慌乱中,何去非竟把一碗稀粥碰翻了等

几乎所有参加过哈拉寨会议的学者,都没有忽略何去非的这一细节.这无疑是他发病之前的一个重要征兆.印象深刻的,还有何去非苍白浮肿的脸色、青黑的眼圈和一双充血的眼睛,有一种病态的胆怯和多疑.但何去非本人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惟一感到异样的,就是这个早晨一切都在和自己作对,不是碰在这儿了就是撞在那儿了.

上午的会议由全国癫痫病学会常务副会长邬国勋教授主持,吴正亚博士端着导师的手臂一步一步登上主席台时,全场一片安静.但不是歌唱之前的那种安静,有些静穆,还有些肃杀.连很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听见吴正亚低声提醒邬老,头发乱了.老人便把手插进稀疏的白发向后拢了拢.吴正亚又提醒,左边有记者.老人便向左边挥手致意.吴正亚又喊,右边,右边!老人便向右边挥手致意.终于,老人在主席台正中间坐下了,跟一尊神似的坐在那儿,又习惯性地咳嗽一声,吴正亚立刻躬身捧上纸巾,接住老人的一口痰.顷刻间,掌声如雷暴般响起.好些人都热泪盈眶了.吴正亚又躬身向全场致谢,优雅中还有一点点矜持.

何去非坐的那个地方离主席台比较远,他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角落.他觉得越是在引人注目时,越是处于一种边缘状态比较好.这又表明他还是比较清醒的.可刚才他眼睁睁地看着的一切,分明又觉得是幻觉.他还从未体验过这样一种身临其境的幻觉.这时邬国勋教授已经发表演讲了.开始他讲得有气无力,有些语无伦次,先是中文,忽然又变成了英语,英语中还夹杂着一点日文.这三种语言,何去非博士也都能听懂.但老人越讲越兴奋了,越来越像个戏子了,眉飞色舞了,手舞足蹈了,老天,邬国勋教授那锋利的假牙忽然咔咔作响,他竟然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他一唱,何去非的胸膛里也开始发出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呼喊声,他也想唱!向学术腐败开战的英雄.科技成果一等奖.暗恋.偷窥.意淫癖.告密.出卖.这所有说不清的一切全涌了上来.他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晃,不是幻觉状态的摇晃,而是很清醒的很真实的一种摇晃,他使劲地盯着主席台上的邬老时,看起来已经是好几个人了.

邬国勋教授突然不唱了,他猛喊一声,歌唱与癫痫有关吗我是不是发癫了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住了何去非.有几分钟,他像是被钉在哪儿了.可谁都看得很清楚,坐在椅子上的何去非博士仍在一阵阵剧烈地摇晃.一切都处于静止的状态.世界仍在原处.只有他在摇晃,摇晃的是他!

邬国勋教授用手指在空中戳了一下,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悲哀,诸位,有件事我本来是不想讲的,昨夜里,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房间,深更半夜的,他来找我干什么我问你呢,你来找我干什么你有没有勇气站出来,把你昨晚讲过的话再讲一遍,你不是需要公正吗我给你一个公正的机会,站起来!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等

是一个人在喊,还是所有的人都在喊,还是回声何去非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眩晕等接下来的情景在座的癫痫病学者们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何去非两手死死地撑着椅子的扶手连连打晃地站了起来.他大张着嘴,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必须呕吐出来.他颤抖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好像是要站直一点.然而,事情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非常简单,就像人们早就预料的那样,在憋足了劲的一声喊叫之后,他旋转着栽倒在地上,口吐血沫,四肢抽风等

遗传,可怕的遗传!随着邬国勋教授很轻的一声叹息,所有的人仿佛都感觉到,那多少难以言说的一切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哈拉寨会议的最后几项程序对于何去非博士的记忆是一片绝对的空白,但他在会后领到的一只水晶奖杯和一笔还算丰厚的奖金,这又证明会议大体上还算圆满成功,他的癫痫发作,只是一点小意外.而对于刚刚出道的何去非博士,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种很奇异也很常见的病症迄今尚未被人类解开的秘密就在于它的反复发作,不断地重复.它的遗传可以说是一种命运.既是命运,就只有坦然接受.

在长途客车上,何去非又接到了一个,一个很好听的年轻女性的声音,她总是在为人类制造美妙的幻觉.但此刻他的神志格外清醒,他能看见一个衣饰亮丽线条清晰的女子,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带着一副哄孩子的表情,一边笑一边问他到家没有他回头看了看,从她身后的背景中何去非看到了哈拉寨寂静的淡蓝色的山影.那已是一个很美也很远的地方.

黄衫儿和白头翁

开始,她只是昏昏沉沉地在这里走来走去.

一道老城墙根儿.它从自身的残缺中显露出来,粗粝的、坚实的石头,已为一层一层阴绿发亮的苔藓所涂抹.每日黄昏都会有许多老人聚到这儿,或许这儿特别适合老人们想要的那种心情.断垣上,夕照低迷.老人与城墙,和黄昏一样的颜色.

女孩是无意中走到这里来的.

她是这城市生的,又在这城里长大,十七年了,可她竟然不知道一道老城墙根儿的存在.她眼里只有一幢比一幢高的鳞次栉比的大楼.麦当劳.肯德基.游戏厅.迪厅.网吧.还有第十七层楼上的家.还有另一幢大楼里的教室.她的父母好像都不知道他们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干什么.直到某一天,在她失踪了整整七天七夜之后,他们才开始认真打量她.两个人的眼神都是惊慌的,又十分暧昧,这个女孩,难道就是他们在某个夜晚秘密结合之后又秘密地生下来的么

一个颀长纤弱的女孩如梦游般走过来了.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但老人们好像并没觉得这个黄昏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下棋的继续下棋.就连下棋,他们也摆的是残局,仿佛生命留给他们的最后时间已不够走完一盘完整的棋了.也有老人静穆地靠着老城墙根儿一动不动,像是和这倔强的城墙凝固在一起了.那早已落光了牙齿的干瘪嘴唇偶尔抿一抿,像老牛反刍一样回忆往事.那些走动的老人大都在遛鸟.鹦鹉.八哥.画眉.白灵.金丝鸟.还有许多奇异而又好看的小鸟,不知是什么鸟.那些鸟笼可真漂亮,女孩不知道这些小鸟是不是真的很开心,瞅它们唱得多欢啊.一只苍老的手臂晃悠着鸟笼时,有的鸟竟飞了起来,扑棱着翅膀在鸟笼里飞.

她和那些老人不同.她来这儿不是为了遛鸟,她是来遛圈儿,遛遛自己.她更不会像那些老人一样回想往事,她要千方百计忘记脑子里的一件事―――她的失踪.

但女孩又觉得自己从未失踪过,她只是去找黄衫儿了.黄衫儿也是个女孩,跟她差不多大,穿一身杏黄蝙蝠衫,皮短裙,腰上扎一条镶银饰的宽皮带,骑一辆火红色的摩托车飙来飙去.她有,一把明的,一把暗的,明的亮晃晃地斜插在皮带里,暗的藏在马靴里.遇上对头了,她从不去拔皮带上那把明,一弯腰,佯装提鞋,刷地一下拉开拉链,另一把暗藏的一下露了出来.拔的时刻,总是伴随着男孩的尖叫.黄衫儿的敌人大多是男孩子.她朝男孩开时会斜飞他一眼,这是个勾魂摄魄的媚眼,可那个男孩太笨了.黄衫儿也骂他太笨了,你去死吧!砰,一,有一种戏谑的快感,在那个被击中的倒霉蛋倒地时,黄衫儿的嘴角会拉出一点顽皮的笑,这一点儿笑容简直会把人迷死.

突然掀开网吧的黑大布帘子时,一个漂亮妞儿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屁股后头还坐着一个漂亮妞儿.那是黄衫儿和女孩.两个人的头发都是火红色的,有些凌乱,还有些叛逆.她们正在拼命追赶一个坏小子,那坏小子拐进了大街背后一条黑黝黝的小巷.

他去哪儿了黄衫儿扭头问.

女孩正要说什么,电脑屏幕突然惊叫一声乱转起来.事情过去了许久之后,女孩还在回味那一瞬间的吃惊.那一声惊叫可能就是自己发出的,她看见了那个胡子刮得铁青的和紧随其后的父亲和母亲.女孩的脑袋一阵晕眩.有那么一阵子女孩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竟在那间网吧里呆了七天七夜.

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关在卫生间里了.十七层.家.这家里有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呈三角形.在几何图形里,三角形是最稳固的.这至少表明女孩的母亲在干这一切时还异常冷静,也十分清醒.那是个气质高雅又很聪慧的女人.她本来就是教几何的,一直教高三毕业班的代数和几何.她带的班级每年高考都是全校第一.她的学生都管她叫妈妈老师.可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干什么.女孩是在高考的前一天失踪的.她还在念高二,还有一年才会参加高考.可她已经提前感到了紧张,比那些即将走进考场的高三学生还要紧张.她简直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她得找到一种方式,来控制一下自己像带电一样的神经.她去找黄衫儿了.黄衫儿,我都快要疯了啊,你有什么办法吗黄衫儿说,有!

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黄衫儿办不到的事.

就在女孩和黄衫儿开始亲密交谈时,疲惫不堪的女人已经上完了高考前的最后一节补习课,她一回家就打开了冰箱.她最喜欢的是一声不响地吃冰淇淋.这可以让她迅速地降温,迅速地冷静下来.而且天气也真的很热了.炎热的夏天每年总是提前来到,一年比一年早.吃着冰淇淋的女人不知怎的突然感到莫名的心慌,习惯性的偏头痛也同时发作了.女人是有预感的,她似乎被一种确切的预感抓住了.她想完了,完了,这一届学生肯定要考砸了.她的情绪开始失控,在晚自习下课的钟声敲响之后,她又奔回了教学楼,浑身就像着了火似的,把那些正涌出教室的学生全堵在了门口,她觉得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忘了讲.可她却堵错了门.她堵住的是另一个班的教室和学生.她嘴上还粘满了冰淇淋.学生们愣愣地看了这女人片刻,轰地一声全笑了.这件事让女孩后来觉得,她母亲的精神崩溃并不是在发现自己失踪之后,而是早在她失踪之前就发生了.她的失踪,只是让一个女人内心里隐秘的疯狂变得更加明显了.

鸟在叫.倘若闭上眼睛,你不会觉得鸟在笼子里叫,你会忘了鸟笼,仿佛置身于一片林子里,鸟在四周叫着,那份快乐从各种声音里洋溢出来,明亮而闪烁.但女孩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她的眼睛像黄衫儿一样大,但没有黄衫儿那样坏.可黄衫儿越坏越让人着迷,黄衫儿的顽皮、可爱还有天性中的那种活泼,都在那双坏得格外动人的大眼睛里包含着了.坏是一种神采,而这正是女孩所没有的.

她问黄衫儿,干嘛要追那个男孩

黄衫儿说,我要吻他,这小子太坏了!

这个很坏的念头让女孩的心一阵狂跳.女孩已经十七岁了,她却发现自己掩盖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她其实也很想追上那个坏小子,去吻他一下,而且是袭击般的,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突然逃走.这比把那些坏小子一个一个毙掉更痛快.

可她还没正经朝哪个坏小子看过一眼呢,他们班上的那些小男生,看上去也没一个坏小子,都是怪乖孩子,很听老师的话,听爸爸妈妈的话,听书上那些话.至少在女孩看来是这样的.惟一让女孩觉得有些坏的是父亲.那是个自命不凡的画家,头发留得比女孩的母亲还长,披散得满肩膀都是,T恤衫和牛仔裤上粘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彩,满脸黑扎扎的大胡子,叫人看了也满心刺扎扎的.可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就叫女人那么喜欢呢,妈把他撵出去的理由,就是他在外面有很多女人,而且全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但妈把他撵走,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那是女孩过十六岁的生日时,父亲在烛光中盯着她的胸脯看了一阵,女孩感到了这目光的异常,这已不是一个父亲的目光而是一个男人的目光,女孩感到惊慌,还有些自卑,她的胸脯还长得十分娇小,腰也不够细,臀也不够突出.这时父亲突然叹了口气说,都十六岁的姑娘了啊,怎么还没有发育呢

你真是个畜生啊,女孩的母亲悲愤地喊起来.

那晚父亲就走了.说是撵走的,可他跑得比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犯人还要快,似乎走慢一点,那女人就会突然反悔,把他重新拽回来.钥匙插在门上,他都忘了抽走.他显然是故意的.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疏忽,当女人把女儿反锁在这十七层的楼上时,他已经无法找到一把打开门的钥匙.

那个三角形结构的卫生间里有一扇窗户,但很高,女孩站到抽水马桶上试过了几次,她的手够得着窗框,却怎么也翻不上去.但那种越狱的冲动,让女孩充满了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黄衫儿,黄衫儿!她一遍遍地默诵这个名字.她深信黄衫儿一定会听见她的呼唤,一定会来救她.但从窗口里爬进来的却不是黄衫儿,而是父亲!这个男人,他竟然顺着下水管爬到了十七层楼上,像上帝一样神奇地降临在她面前.

我没叫,他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太好的人.

女孩的母亲那天不在家,后来听说去精神病院了,但她去精神病院不是觉得自己疯了,而是要找一个医生来给女儿治病.她兴奋、急切,两眼放光又语无伦次.这无疑已经引起那些精神病医生的警觉.而最要命的是,她带着那些医生来家里给女儿治病时,却接连敲错了十几次别人家的房门,而且不是发生在同一幢楼里.这当然也是女孩后来听说的.不过,这座城市里一模一样的楼房也实在太多了,即便一个精神健全的人,有时也会找不到自己在哪儿.

女孩现在也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儿,一道老城墙根儿,这是她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她不知道它位于这座城市的具体位置.但她仿佛找到了这座城市缺失的那一块.开始她还有一种在现实和虚幻间游走的感觉,恍然觉得像在梦里.很快她就陶醉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缓慢,悠闲,连以前总觉得十分短暂的黄昏也变得十分漫长.那两个摆着象棋残局的老人,走到现在还没有走完.寂静之中,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响亮,并且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鸟鸣.

这一切已经离女孩熟悉的那个城市十分遥远了,远得让她感到自己已走到了世界之外.这里没有斑马线,也不会在自己还来不及作出判断时就有汽车突然冲过来.那是一座看什么都看不清楚的城市,它的速度太快了.而现在她连鸟儿圆圆的眼睛都看得很清楚,一旦看得清楚,人就自然从容了.

也有鸟儿在看她.后来她知道,那是一只叫白头翁的鸟,很小,短而尖的喙,头上的毛像老翁的白头发,样子十分神秘,还带着一种古怪的灵气.它的主人也的确是个白头发的老头,老眼昏花,一脸沟壑纵横.女孩走近了,她很小心地看着那只白头翁.它没关在笼子里,开始是站在老头的肩膀上,她看它时,它竟翻了一下白眼珠,很看不起人的一种神情,模样好滑稽.女孩被它逗乐了,开心地一笑.她好长时间都没笑过了,连怎么笑都忘记了.她一笑,鸟儿扑闪一下,飞到老头儿的头顶上了.

她好奇地问,老爷爷,这只鸟会飞走吗

老头却瞅她一眼说,丫头,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你家大人正在喊你哩,我都听见了.

他支棱了一下长满白毛的耳朵,好像真的听见了.

但女孩现在还不想回去.她也知道没人喊她.这老头要么是老胡涂了,要么就是在骗她.女孩的父亲把女孩放出来时就说过,丫头,你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完全自由了.她说,我要去找黄衫儿.父亲说,你想找谁都可以,这是你的自由.女孩关在卫生间里时,是急于想找到黄衫儿的,恨不得长了翅膀飞了去.可父亲这样一说,她忽然提不起兴趣了,勉强走到那间网吧门口,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没进去.她甚至还扭过头去看了看父亲,看他是不是在身后盯梢.可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他早走了,大概又急着去跟那个坏女人幽会了.


女孩感到奇怪,为什么大人拦着不让自己干的事,怎么我就偏偏想干呢可只要大人一旦不拦着,同样的一件事,突然又觉得没多少意思了,好像少了什么,少了一种从大人那种坚硬如铁的世界里突围的,甚至是少了一种犯罪的隐秘冲动.父亲,那个坏男人,怎么就那么充满了优越感,这优越感里又有某种十足的自信,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啊,难道他就不怕她走上犯罪的道路犯罪的道路――这是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像她女儿每时每刻都会犯罪似的,又像是逼着女儿去犯罪,用事实来证明她的理论.可父亲好像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丫头,走啊!他充满魅力地微笑着,还使劲地拥抱了她一下,仿佛她是个奔赴疆场的战士.

女孩开始还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挺悲壮的.她低着头一直不停地走,可她走得越来越慢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到哪里,她走了很久,一直都看着自己的脚尖.女孩后来觉得她和这一道老城墙根儿联系在一起是必然的,要不她怎么偏偏会走到这里来呢.但她很快感觉到这个世界不属于她.她走过来时没人吭声,能对她点点头就算客气了.她独自站在这一大堆陌生的老人旁边,很茫然.

她感觉自己在他们的排斥之外.

她只是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上打转,始终走不进去.

老爷爷,这只鸟会飞走吗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关心这只白头翁,就因为它没关在笼子里她问一回,那白头发的老头就瞪大眼睛把她看上半天.老头儿嘀咕,怎么又来了一个丫头,怎么有这么多丫头逃学她问了三回老头就这样看了她三回,嘀咕了三回.她发现老头儿真有点儿神情恍惚,他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丫头,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吧,你家大人正在喊你哩,我都听见了.

老头又支棱了一下他长满白毛的耳朵,好像真的听见了.

黄昏最后一点黯淡的日影,无声地移动着,残垣的影子模糊地映现在老头儿身上,带着岁月的斑驳.女孩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忧伤.她从未想到一个人可以老到这种程度,老得都让你不忍心去看了.

女孩的目光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又凝神看那只鸟.

人与鸟的交流好像要有意思得多.她觉得彼此之间从眼神就能理会到对方的想法.女孩对鸟眨巴一下眼,我知道你想飞,很想.鸟也对女孩眨巴一下眼,我知道你也想飞,很想.女孩会心一笑.她的脸不像刚才那样灰白了.她笑起来依然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忽然想要摸摸这只小鸟.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过去了.她的手心里立刻像被什么温柔地触动了一下.

女孩还从未触摸到这么柔软、温热的生命,它太真实了,让从前所有的经历忽然变得不真实了.她快乐地着,似乎经受着一种再造生命的激动.黄衫儿就是这时出现的.女孩看见夜雾中浮出了黄衫儿的脸.她说她在梦游.她说她现在睁着眼睛就可以进入睡梦里.你也可以试试!但黄衫儿伸手来拉她时,女孩开始挣扎.这样的挣扎和抵抗在她们之间还是第一次发生.此时那个白头发老头正张大嘴喊着,但发不出声来,他的脖子好像被谁卡住了.

女孩把手松开时才发现有什么东西穿透了自己.她攥了一手的血.她的手已被鸟喙啄出了好些伤口,很小,但伤得很深,比针扎下去还深.女孩不是没用针尖扎过自己,扎的是手指头上最敏感的地方,是那触摸鼠标的几个指头,但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可现在,那种生命中最真实的疼痛感突然苏醒了,她心痛得一搐一搐的.十指连心啊,她的心在低声尖叫.

白头翁眼里闪烁出灼人的白光.它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了,翅膀上有血珠儿一滴一滴地坠落.它可能也受伤了!

女孩望着它,一双眼血红.

她忽然感到了自己刚才内心的疯狂.

此时一道老城墙根儿已完全遁入了浓重的阴影之中.它遁入了自身的阴影之中.一道老城墙根下,刚才还有好多老人,现在仿佛全都悄然失踪了.或许他们只是些与女孩无关的幻影,而女孩在这越来越黑的夜雾里注定还有一件十分明确的事要做.她要把这个老人送回家.在那个白头发老头无意间撩开褂子时,她看见了他胸口挂着一个小纸牌.那是一个十分明确的地址.

老头像一只弓背的猫那样鬼鬼祟祟地走着,他一直在低声抽泣,像个又委屈又伤心的小孩,好像谁刚刚欺负过他.而女孩好像突然长大了,她搀扶着老人在越来越嘈杂拥挤的大街上走着,很巧妙自然地躲避着那些脚步匆忙的人流.而以前她总是和别人发生碰撞.她感到这世上的一切都在跟自己作对.女孩现在觉得路好像变宽了.她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那只白头翁在这时仿佛才显出它的意义,从它翅膀拍打的缓慢中可以看出,它并不是自己在飞,它慢慢地滑翔着,还不时回头看一眼,看那白头发老头走多远了.女孩刹那间受到某种感动,它是在给老人引路.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女孩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个老人和一只鸟,两个生命之间竟有如此深刻的联系.

女孩回家时已很晚了,她好像连想也没想就回来了.她看见黄衫儿从火红色的摩托上一跃而下,一双眼在夜色中猫似的发亮.但女孩一点也没感到吃惊.黄衫儿说,我追上那坏小子了!女孩说,哦.声音挺冷淡.我吻了他!黄衫儿鲜红的嘴唇像花瓣一样绽开.女孩又轻轻哦了一声.黄衫儿的热度瞬间冷了下来,刚才鲜红的嘴唇也一下变了颜色.女孩还是第一次看见黄衫儿的眼神和红唇变得这样黯淡,她的整个身影忽然也变得虚无缥缈了,而后,消失.

女孩又看见了父亲,那个坏男人.女孩的大眼睛已经很有神采了,连站在阴影里的一个影子也能看见.

父亲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女孩也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

但有一点女孩还是没想到,这个一向大大咧咧惯了的男人竟给女儿买了一簇鲜花.女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特殊的值得庆贺的日子,她十七岁的生日早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又还远着呢.但她还是惊喜地叫了一声,用手去摸那些花朵.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现在每见到一样柔美的东西,她马上就会倾注满腔的柔情去抚摸它.她忘了自己的手里还有伤痕、还有血.父亲低着头看着,血已经干了.怎么搞的他问.好像她刚遇到了一次危险.她说,鸟啄的.哎哟,别动,好痛啊!女孩娇声叫唤起来,她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她还从未在这个满脸黑扎扎的大胡子跟前撒过娇呢.她问父亲知不知道有一种叫白头翁的鸟.父亲半晌无语,然后说,我没见过,但听说过,这种鸟能把逝者的灵魂带进天堂,还能把迷失的灵魂引回家.

女孩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

回家吧,父亲说.是那种很平静的声音.他居然又找回了打开这个家门的钥匙.在锁簧清脆的响声中,女孩又听见父亲说,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去接你妈.

妈女孩的声音打了个颤,她觉得有些不安,又有些辛酸.这才发现自己心里还挂着一件放不下的事.她等病好了

父亲默默地凝视女儿一眼,悄声说,她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病就会好的.

那你呢你不走了女孩紧紧盯着父亲问.

那个做父亲的明显的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是一脸坏样了,好啊,你也要撵我走!

他怒气冲冲假装要走时,女孩突然一个袭击,在那张满脸胡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那个坏男人哎哟一声,就像被鸟喙凶狠地啄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孩已从他腋下溜进了门里.她疯疯癫癫地笑了一阵,又叹了一口气,长长的.女孩第一次充满了回到一个家里的感觉.感觉不光是自己的人回来了,她的灵魂也跟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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