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站长(短篇小)

王一文犹豫是回家吃午饭还是到楼下买盒饭的时候,美术部主任张山水推门走了进来.

“一文,先别走,中午差不多有酒喝了,千万先别走,等一会儿.”张山水一脚门里一脚外地站住,整个头仍留在身后的走廊里.

“有酒喝好啊,肯定你是又画个什么鸟画卖给老外了?”王一文习惯于以这种哥们儿不见外的方式和张山水对话.

“哪呢?有个文化站长从下边来了,说好了,中午就到这儿.一定是火车又他妈晚点了,想必他不敢和我玩轮子,要不早该到了.一文,你可千万等着,我一个人跟个傻×乡下人喝酒有啥劲.就当他请客,咱哥俩儿喝酒,你一定要等一会儿.”张山水又说了一遍后调整出严肃的表情穿越走廊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大学毕业到省群众艺术馆工作以来,王一文经常能喝到下边人的“事先明白酒”和“事后感谢酒”.王一文的很多午饭都是这样解决的.既然如此,那就等着吧,反正也没啥事.正好还能把上午没看完的那篇稿子看完.稿子也是下边一个业余作者写的,乱是乱点儿,但还是有点儿意思,讲一个村长以权谋私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张山水又匆匆跑进来:“那老谁来了,说十分钟就到.”张山水有些眉飞色舞,踌躇满志的样子.“一文,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喝啦,要想喝痛快,你只要对老谁说上一句话,你就说‘这奖可得之不易呀’!就这一句,你就说吧,保证好使.那老谁贼他妈实在,肯定陪好你.”

“啥奖啊,是不是又是由你当主要评委唬下边人的农民画呀?”王一文想起张山水每年一次的全省农民画展.

“操,那算个啥奖啊!这回的奖可不一般,你没看前几天电视台的新闻吗?这可是建国以来首次针对基层搞的评奖活动啊!虽说意在鼓舞基层文化艺术创作,但那也是正二八经的国家奖啊!这样的证书拿到手,可就啥问题都说明啦!”张山水本人就得了不少证书,他能评上副高职称也全靠那些证书.王一文知道,张山水把最够档次、最有价值的证书称做“能说明问题”的证书.

“这奖一个省可就一个呀,说句到家的话吧,连哥们儿我都眼红,恨不能立马变成个乡下人,不管好孬,那是国家奖啊!话又说回来,哥们儿我都画多少年了,奖状证书也没少拿,可真就没拿过名正言顺的国家奖.”张山水说得颇富自怜意味.

“那老谁肯定画得相当不错了?”王一文不由自主地生出几丝敬意来.

“操,基层人画的,好能好哪去,就那么回事吧.这种事就看省里这块儿往上推荐谁了.”张山水压低声音说.

“谁画得好就推荐谁呗,那老谁肯定还是画得相当不错的,要不你也不能推荐人家.当然,那得看跟谁比了,跟你这干专业的比肯定是不行.”王一文很认真地说.

“都差不多,我亲自一张一张审的我还不知道?”张山水抻着脖子向门外张望几回,然后贼一样贴在王一文的耳朵上说:“哥们儿不瞒你说,哥们儿选的时候谁也不认识,说到家,农民就是农民,就没有一个在送画的时候多少表示一点儿的,哪管带点土特产意思意思呢.最后没办法,你说哥们儿我想个啥招?哥们儿我给他们抓的阄!这可是决定命运的大事呵,我可不能自己定,得看看天意.”张山水很有悬念感地半张着嘴巴把话打住.过了好半天,他才接着说:“最后就是这个老谁命好,号对上了.叫老等老什么来着,是下边的一个文化站长,操,他那个姓我咋总是记不住呢.”

“这国家奖就这么得了?这小子点儿也太高啦!”王一文似乎有些激动,很想眼红又找不着对象的感觉.

张山水又想说什么的时候,走廊里传来敲门声.

张山水从王一文办公室出去后,走廊里传来很实在的乡下人的声音:“您就是张老师吧?学生让您等了一个中午,这太不好意思了,火车晚点了,俺下火车时就快十二点半了,看把俺急的呀,都快那啥了等出了一身汗哪.”

“不用着急,咱这就下楼,别进屋了,这就走吧.”张山水的语气不像是去吃请,倒像要帮来人出去办啥要紧的事.

“张老师,跟前好像没啥像样的馆子,刚才俺路过时还相模了呢,要不咱们打个车走远点儿?”乡下人的客气声.

“哎?我说老谁,咱可千万别太破费,去个差不多的地方就行.”张山水说着推开王一文办公室的门.

“来,老谁,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铁哥们儿,编辑部主任王一文,著名青年作家,听说过吧?小说写得不错,国家级刊物都发过.”张山水把一位看上去能有五十岁的乡下男人拉了进来.

“这个名熟,好像听说过,幸会,王老师.”五十岁的乡下男人深鞠躬和王一文热情握手,“俺姓秦,王老师,您就叫俺老秦好啦.”

“我这人就是直性子,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今天老谁这不是来了嘛,咱们谁也别客气,今天就咱们三个人出去喝点酒.一文,你先和老谁下楼,到老地方吧,我得给我媳妇挂个,怕喝多了接不了孩子.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咱们得照一下午喝呢.”张山水吩咐着到收发室打去了.

下楼梯时,来人很小心地又告诉王一文:“王老师,俺姓秦,您就叫俺老秦好了,别看俺比你们大几岁,实际上还是弟子.张老师总管俺叫老谁,听着也挺亲切的.你们在上边,找你们的人多,俺的姓也不好记.下边人,多少年才来省里一回,见过的人也就记得清.像你们,俺见了面就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秦始皇不姓秦咋谁都知道呢?还不是觉得你是个疙垃,像你这种人确实该吃!”王一文表面应付,心里却不怀好感地这样说.王一文对老秦的过于客套和他刚才说的“大几岁”很有看法,你五十岁,我三十岁,该大多少就大多少,这件事犯得着谦虚吗?王一文因此莫名其妙地生出些许不怎么善良的想法:这种人该吃,不吃白不吃.

老秦很客气地把王一文让进饭店,反倒显得王一文像个客人.老秦给王一文敬上一支烟,就开始张罗点菜.

直到老秦要到第八个菜,王一文才装模作样地阻止:“够了,够了,再要可吃不了了.”

老秦矜持着,还要接着点时,张山水进来了.张山水骑在凳子上看了看服务员手上的菜单,说:“操,仨人能吃多少啊?我说老谁,这就行了.”

“那就先要这些,不够再上?”老秦终于放下菜谱,问:“咱们喝茅台?”

“不用不用,差不多的,我看古井贡就行.老谁,我跟你说,都不是外人,咱们实惠儿的,你又不是什么大款儿.”张山水半开玩笑地说.

于是,老秦就要了一瓶古井贡.

等菜的时候,老秦又很礼貌地掏出烟给张山水点上.“张老师,这烟软乎.”

上来两个菜后,老秦抖着手把两位老师的酒杯斟满,再抖着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满,说:“今天两位老师赏脸和俺这下边人喝酒,是俺的福分.酒菜不好,两位老师别见笑.”

“不错了,这就不错了.”张山水一边大口嚼着凉菜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道,主要精力仍放在和王一文谈本单位的事上.

老秦频频给张山水和王一文倒酒,每次都是毕恭毕敬地称老师,称弟子.然后就坐下来听两位老师很神秘地说这说那.不到一个小时,一瓶古井贡就进去了,老秦站起身来请求再上一瓶.酒过三巡的张山水和王一文也想借此机会一醉方休,就同意老秦再上一瓶.


王一文想起张山水事先说的“要想喝好,只要对老秦说‘这奖得的不易’”.王一文抽空就跟老秦说一句.

喝第二瓶酒的时候,仍然是老秦一杯一杯地倒.但不同的是,老秦每次提杯不再说不能喝,而是越喝口越大等

第二瓶酒喝到一多半的时候,三个人都进入醉态了.张山水和王一文的对话越发显得不着边际,渐渐把目光对准老秦,扩大成三人谈话.张山水说自己的画在省内已如何如何有位置,省美协已如何如何重视等王一文则说自己小说已写得怎么怎么到家,将来会在全国怎么怎么有影响等

喝醉酒的老秦不如先前那样处处陪着小心,每言也不再谈老师如何如何栽培,而是能插上话就谈他这次获全国大奖的事儿,而且谈的更多的是获奖的必然性.老秦说:“俺约摸着俺起早贪黑地画,早晚能有个说法嘛.”接着,老秦还以此为论据地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奔求,要不活着干啥等很多人不是白活吗等”

张山水和王一文不愿听老秦说这种狂话,就不想给老秦留插话的空隙.但酒喝得太多了,总能让老秦找到插话的机会.

到后来,老秦似乎一直在论证一个论题——功夫不负有心人.老秦的主要论据便是他此次能获奖这一事实.

张山水和王一文就越来越反感老秦这个人了,偷着互相递眼色,不安好心地轮番提酒灌老秦,老秦也没看出来.

张山水小声说:“后悔当初瞎了眼,咋他妈就选中了这个老谁!”

“是呀,还有这样的主儿.”王一文跟着附和.

张山水还好几次趴在王一文的耳朵上说:“等老谁结完账,我他妈肯定把他得到这个奖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那时候他就知道他这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对,一定要告诉他,你不好意思我替你说!”王一文和张山水每次耳语后都要喝下一大口酒才解气.

显然,酒喝得不如张山水和王一文事先想象的那样痛快.所以,在老秦问是否再要一瓶时,张山水说:“就瓶中酒吧.”

老秦没再坚持要酒,继续寻找机会说全国大奖.

这时,张山水的手机响了.张山水看了一下,说:“这里说话听不清,我得出去接.”说着张山水就站起来摇摇晃晃接去了.

剩下王一文和老秦两个人,老秦就更有机会谈他的奖.王一文盯住老秦,心想:“老秦这个人酒喝多了咋这么烦人呢!老秦的本来面目是现在这样还是喝酒前的样子呢?”不论怎样,王一文都已经很讨厌老秦了.从这时起,只要老秦举杯,王一文就跟他干,用心仍不十分良好.

过了好半天,张山水回来了,急匆匆地说:“我得先走一步,家里有点急事儿.老谁,让一文陪你喝好,噢等”张山水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把王一文喊过去,小声说:“我岳父从乡下看病来了,我得马上回去.等那老谁付了酒钱,你就把实情给他讲喽!操,没想到是这么个山炮.”

张山水走后,老秦又要了两瓶啤酒.老秦很直地望着王一文说:“今天俺非常高兴,俺叫你一声王老弟可以吗?”

没等王一文回答,老秦又说:“我三弟就跟你这么大,他要能出息到你这样该多好.”

王一文看到有晶莹的泪花在老秦的灰色眼睛里转动,心里骂:“熊样儿,喝点酒,值得这样吗.”

老秦突然站起来说:“俺先去把酒钱付上,回来咱俩消停儿地慢慢喝.”老秦去结账时,王一文又在心里回忆一遍老秦获奖的经过.王一文想,等老秦回来就跟他说,看他还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王一文一直很深沉的样子,也许老秦根本就没觉察到王一文对他的不很友好,老秦把椅子往王一文跟前挪了挪,很亲切地说:“王老弟,俺说俺今年三十八岁你信不?”

王一文心里又多了一些愤怒,“你才三十八岁?扯淡!”

王一文就要当头一棒地戳穿老秦的大奖,然后马上走人时,老秦把推到王一文眼前:“这是俺八年前的照片,还像不?”

王一文莫名其妙地一惊,他盯着上那个叫“秦树才”的憨厚朴实小伙子看了半天,确认那真是老秦.上的照片必须是当时照的,此的有效期是十年,没错.可是等王一文不明白一个人八年的时间能老成另一个人.除了好奇之外,王一文心里还突然间涌出一股同情来.

接着,老秦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诊断书说:“王老弟,你八成笑话俺了.还真把那奖当回事了?其实,俺对自己很了解,俺这水平能画出什么俺还不清楚吗?”老秦停了一下,语调有些颤抖:“但是,俺为俺的文化站高兴啊.俺做梦也没敢想过一个乡村文化站站长能在他肝癌晚期的时候获得国家奖励.不管这奖有多么侥幸,但毕竟让农村的文化人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奖哪里是俺得的呀,是整个农村文化站得的呀!是农村的文化人得的呀!”老秦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也越来越显得很有些文化.

王一文拿过老秦的诊断书迅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等

“俺活不了多久了,但俺现在一点也不怕死了.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梦想都成为现实了,他还怕什么呢?过去那些年里,俺确实很怕,怕一事无成就死了,怕农村的文化人永无出头之日,要不俺不能老得这么快等”老秦的语气又平缓如初了.

王一文陪着老秦不知又喝了多少瓶啤酒,他们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王一文和老秦说了很多话,后来他只记着他给老秦讲了那大奖得的如何如何不易的事.他说,张山水没来得及讲,据张山水说,这是正二八经的国家大奖啊,说咱们省就一个名额,有的省还没有,是北京组织二十多位专家评委从成千上万件作品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等王一文讲得详细而认真.

后来,王一文和老秦就谈得不分你我了似的,或者老秦真的把王一文当成了自己的三弟,最后竟把不该说的话也说了.老秦说:“为了来感谢省馆、感谢张老师,俺把家里的全部积蓄538块钱都带来了.怕不够,临走女人还到集上卖了四十五个鸡蛋.你看,这才花三百多一点儿,还剩了等”

王一文一度想替老秦重新结账,可是兜里没带那么多钱.他下意识地摸了好几次衣兜.

从酒店出来后,王一文和老秦一直走在城市的街上.他们还说了很多很多话,王一文喝多了,竟还答应一定要把老秦写进下一篇小说里等直到最后把老秦送上了翌日凌晨两点钟的火车上.

早晨一上班,王一文就在单位的走廊里碰上了张山水.

“昨天那老谁可真他妈拿鸡毛当令箭了,一文老弟你可千万别见笑,下边人不懂事,真的什么人物都有.”张山水似乎想表现出一些歉意来.

王一文突然感觉张山水的话有些不着边际似的,什么话也不想说.

“后来你跟老谁说了吗?”张山水又问.

“说什么?”王一文仍在云雾中.

“你忘了?昨天请咱俩喝酒那个老谁?”

“你能把他的地址给我吗?”

“你要他的地址干啥?”

“我要把酒钱寄给他.”

“喂呀喂呀,你疯了吗?”

“我一切正常.”

王一文若有所思地盯着张山水看了好半天,最后很严肃地对张山水说:“你当初应该很郑重地向我介绍,他是我省唯一一位获得国家级美术大奖的乡村文化站站长——秦树才.”

“这都是哪跟哪呀?”张山水愣愣地盯住王一文,就像个陌生人一样等

“这回你该记住了,你说的那个老谁,是荣获国家大奖的文——化——站——长——”王一文最后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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