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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子上写着：找骂.
我叫孙逢时,愿竭诚为社会各界人士提供骂服务；本人信守职业道德,讲费合理,一小时8元,一天（以8小时计,优惠4元）60元.
一大早,孙逢时就在胸前举着这么一块大牌子,站到步行街上来了.牌子是用硬纸板做成的.孙逢时用手端着,并非用绳子挂在脖颈上,要不然,会跟乡街上被弄去游街的人差不多.孙逢时左看右看,有不少人跟他一样,也在胸前举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家教或家政.
只有他大大方方地写着：找骂.
孙逢时一星期前进城来,住进了跟黑山和白水合租的破旧民房.这里离城不远,白天可以进城找活儿做,夜里可以回到民房住.黑山和白水,是孙逢时的老乡,最初孙逢时不知道他们在城里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在一家纯净水供应站做送水工.黑山和白水见到同村的孙逢时,有些漠然.
第二天起床,黑山说：“我们要出去送水了.”
孙逢时说：“这送水远不远?”
黑山说：“有远有近.”
白水说：“我们送水,再远都要送.”
黑山白水走了.孙逢时走出破旧的民房,走进这座城市.他感觉到这城市太大了,人也太多.孙逢时走进一家商店,过来了一位小姐,满脸笑容地说：“先生,想买点什么?”孙逢时说：“想问问你们需不需要用工?搬东西,打扫卫生,这些事我会做.”
小姐转过去不理他.
孙逢时来到一家酒店,刚要走进去,就被站在门外的一个男人挡住.这个男人说：“你干什么?”孙逢时说：“你们这里要不要洗碗工?”男人说：“这是什么地方?帝华大酒店!最豪华的酒店,会要你来做洗碗工?快走!”
孙逢时去一家,见到了老板,老板说：“要人,可我要用的都是女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孙逢时每天都去跑,每天空着手回来.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白水说：“想起来了,报纸上有广告,说是有家公司搞开骂俱乐部.你去看看吧.”
孙逢时说：“白水,你拿我开玩笑啊?”
黑山对孙逢时说：“什么开骂俱乐部?见鬼去吧.”
可孙逢时忽然开窍似地说：“白水你说的那张报纸呢?拿来我看看.”
白水说：“哈哈!我在阅报栏看到的,跟你说了玩!”
孙逢时说：“怕是可以试试.”
孙逢时真的愿意试,从小到大,挨骂的次数多了,如果这事也能找钱,倒是稀奇.于是他出了门,去到一个废品收购站,找来一块纸板,去小学校门口捡一截粉笔,在纸板上写下“找骂”两个大字,端着纸板站到街上了.
在街上站到下午两点,举着家教和家政牌子的一男一女走了,孙逢时有些饿,想买一碗面条吃.这时,一对男女扶着一个男人过来,其中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说：“哟!这个人在找骂!”女人说：“真有这种人啊!”
喝醉了酒的男人冲上来,指着孙逢时的鼻子骂道：“你把绿帽子戴到老子头上了,老子要搞你妹子!我说到做到.”
孙逢时说：“你骂吧,想骂就骂,骂完你就不会有事了.”
喝醉酒的男人继续指着孙逢时骂,围观的人多起来,孙逢时一言不发,忽然,喝醉酒的男人吐了,秽物溅满孙逢时的衣裤.
过了半小时,喝醉酒的男人有些清醒,连说对不起.可看到孙逢时胸前的牌子,就笑了起来,他说：“原来你在找骂,我给钱,这就给你钱.”
生意真的开张了,孙时逢不知所措,想笑,还想骂人.
二
这天,迎面走来一个人,这个人梳着大背头,胖呼呼的像个大粪球.
呼啦,街上举着各种牌子的人,像苍蝇蜂拥上去.孙逢时没有动,大背头心情好,不会想骂人,不能去凑热闹.凑热闹挨了骂,不可能有任何报酬.
孙逢时在街上站了快一星期,除了第一天让那个醉汉骂,收到20块钱,后来再没有做成生意,没有人来骂他.
但孙逢时还在坚持,每天出门,等候着挨骂.
每天早上,黑山白水出去送水,他就拿着纸板,来到步行街,一动不动地站着.孙逢时觉得,城里人生活得很好,但也心浮气躁,爱骂人.他相信会有人来骂他,然后给他钱.他更希望,有一天那家开骂俱乐部的人,会把他领走,去俱乐部上班.
大背头晃悠着,挤出闹哄哄的人群,朝孙逢时走来了,脸上挂着笑容.
孙逢时有些意外.
大背头站到孙逢时面前,认真看他举在胸前的牌子,点点头说：“你不做家教,也不做家政,怎么会想到来找骂?”
孙逢时慌了,嚅嚅地说：“朋友说报纸上有家公司,叫开骂俱乐部,要招人.”
大背头大笑说：“哈哈!告诉你,我就是那家公司的,开骂俱乐部是我向老板提议的,可没有人来报名.哈哈好啦,赶快收起牌子,跟我去俱乐部上班.”
就这样,孙逢时跟大背头结成了同盟.
那天,孙时逢跟着大背头走远,街上的很多人,朝他们的背影投去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世上有一个找骂的人很怪,没想到还有另一个人要开找骂公司,呸!这两个怪物,真是该骂!
三
孙逢时属于非常懦弱的人.很小的时候,爹就去世了.他爹是有名的打山匠,也被称作猎手.有一次,孙逢时的爹猛追猎物,忽然跑不动,等同伴把他背回村,人已经断气.
爹死后,孙逢时的娘不想给儿子找个后爹,没有再嫁,怕他吃苦.娘在村里受了气,回来就拿孙逢时骂：“小冤家呀,我前世欠你,你就这样折磨我.”有时候,娘在外面受的委屈大了,还打孙逢时.孙逢时一声不吭,让娘骂够打够.娘临死时,对他说：“我这些年骂你打你,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孙逢时说：“这些年你不容易,你骂我好受点,就骂吧.”娘骂：“你真是冤家呀!”就断气了.
其实除了挨母亲的骂,在学校孙逢时也挨骂.上小学时,孙逢时开初成绩不好,老师骂他,成绩好的同学也骂他,孙逢时从来不还口.他想,等我把学习搞好了,你们总不会再骂我了吧.可学习成绩好了以后,老师倒不骂他了,以前成绩比他好的同学仍骂,骂他超过了自己.成绩跟他差不多的同学也骂,骂他是叛徒.成绩比他差的同学更骂了,因为老师总拿他来打比方,搞得成绩比他差的人灰心丧气,有两个竟然退学,骂骂咧咧地走了.班里有一个女生,从来不骂他.
这个女生成绩一般,长相也一般.可能她看见班里骂孙逢时的同学太多,不忍心再骂他.这个女生长大,阴错阳差地做了孙逢时的老婆.可能做同学时没骂过他,做了老婆,反倒成天骂他了,好像要夺回当年没有骂他的损失似的.老婆骂他没出息,那些年要是能考个大学中专什么的,日子会好起来.孙逢时跟他的老婆一样,中学毕业没考取大学,也没考取中专,灰溜溜地回村了.日子不好过,就得想办法.这些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孙逢时想出去试试.
老婆骂道：“你就不想想,四十老几的人了,身体也不好,还想跟年轻人比,出去打工?”
孙逢时说：“不出去打工,怎么挣得到钱呢?我们的女儿很快要上初中了,上了初中,离上高中和大学就不远了.她读书厉害,肯定能考上大学,现在上中学也要很多钱,更不要说上大学了.”
孙逢时一想到女儿,心情就好起来.女儿在家,听到自己挨老婆的骂,就会站出来护他,有时她反被母亲骂,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清清亮亮,就像撒落下来的一串珍珠.
孙逢时执意出门,准备去打工的那天,老婆并没有骂他.他的固执让老婆感动了,老婆说：“我们把养的猪卖了,把果树上的果子摘去卖了,也就可以攒些钱,你还是不要走.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啊,我怕你身体吃不消.”孙逢时说：“要是猪得瘟疫死了呢,要是果子让人偷了呢,怎么办?”老婆一听火起,大骂：“你就会说背时话,天生一个挨骂的货!滚吧你!只怕你找不回钱,人就死在外面了!”
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站在街上吹凉风的时候,想起离家前老婆骂他的话,孙逢时有些心惊,感觉老婆的话像是一句谶语.绝望时,想到可爱的女儿,孙逢时才能挺住,熬到了大背头出现的时刻.
那天大背头领孙逢时来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很多厂房,厂房外有花有草,还有几棵参天大树.后来孙逢时才知道,这几棵参天大树是从乡下买来种上的,禁不住发出感慨,原来树也跟人一样,进城来找活路啊!
当时他没有那么想,只觉得有花有草有树蛮好看的.大背头௧ 5;见孙逢时发呆,对他说：“孙先生,欢迎你加盟我们的开骂俱乐部,我们俱乐部是拉大旗公司麾下的一个部门,专门为公司内部的员工提供服务.”
“为公司内部的员工提供服务?”孙逢时有些懵.
“哈哈!是这样,等我解释,”大背头说,“随着我们公司的不断发展,对人的要求,主要是对人的精神状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公司的不少员工,情绪上出现了问题,给公司的发展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因此需要一种机制,来解决员工的情绪问题,所以决定办一个开骂俱乐部.”
大背头很啰嗦,说的话让孙逢时发晕,他说：“你就不要讲了,讲多了我记不住.我是来找骂的,要让更多人骂我对不对?我不怕骂,你只要每个小时给10块钱,我想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大背头说：“孙先生真是爽快人啊,每小时10块钱可以,当然你需要完善一些手续,签字认可某些意外情况,比方在挨骂中,我们的员工无法控制情绪,跟你发生抓扯或扭打,也要能挺住.”
孙逢时大惊,急忙说：“挨骂不要紧,挨打可不行啊!你这么说我倒害怕了.”
大背头说：“孙先生不要紧张,我只是丑话说在前,请你相信,我们的员工训练有素,一般情况下,打人那种事不会发生.”
孙逢时松了一口气,跟着大背头穿过宽大的厂房,上楼走进一间办公室,很快签订了一个劳务合同.可能找骂是新工作,没有规范合同,大背头递给孙逢时的纸上,改改划划,是用一般的用工合同修改的.孙逢时没细看,只关心工作,挨骂后拿到钱就行,其他无所谓.
签完合同,大背头带孙逢时进到一个房间说：“这就是你的办公室,那是你的工作服.”孙逢时想笑,还有工作服?奇怪,可他忍住了,没有说.大背头接着说：“从明天起,你就在这里上班,工作中有什么事找我,我们的员工需要你尽快开展工作,为他们提供服务.”
孙逢时急忙点头.
大背头走后,孙逢时认真打量了一下房间.这房间十多平米,被隔成内外两间.大背头临走时交代,他平时在外间上班,接受员工的骂,当员工有过激行为,比方要打他,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时,才可以跑进里间,关上门.平时,里间绝对不可以进去,哪怕被骂得狗血淋头,哪怕唾沫星子溅满全身,也不能躲避.房间里有监控设备,千万不可以耍小聪明,到头来让人骂了,还领不到工资,就怨不得别人.
孙逢时四处看看,也看不出哪里有监控设备,咕咕捂着嘴笑.大背头真是唠叨,真是多虑啊,本来就是挨骂,怎么会跑了躲开?
他不想明天的事,想的只是同村的朋友黑山和白水,他们两个做送水工,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送水工那活儿,想想也够呛,城东跑到城西,还要扛着水桶爬楼,不像自己,坐在办公室,换上工作服,挨骂就行.挨骂算什么?不就是听人说话,哈哈听人说话也可以挣钱,真不错.
想起从小长大的经历,孙逢时恍然有悟,原来多年挨骂,就是为了今天.他出来找骂,是因为有挨骂的需要,从小历练出挨骂的本领,不用真是浪费了.
四
进来一个女的,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很胖,有如说她走进来,不如说是滚进来的.这女人脸色很不好,眼皮耷拉,感觉在眯着眼睛看人.孙逢时想,这女人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要跑来骂我呢?这样想,就站起来,急忙请这女人坐下,可这女人眼睛一睁,站着就骂开了.她眼睛睁得很大很大,让孙逢时非常吃惊.
女人骂：“你想调老娘就调老娘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知道老娘又是谁?你要把老娘从财务科调到生产科,是想给那相好挪出一块地儿.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和那骚狐狸精早对上眼儿了.可是我告诉你,你要是把老娘逼急了,老娘就把那些烂事抖出来,老娘是属狗的,你不怕狗咬,不怕得狂犬病?”
哪是哪啊?我跟哪个狐狸精有事?孙逢时想笑,急忙忍住,把头低下去.胖女人接着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嫌我老,不要了.不要我就算,不稀罕,可你要把我从财务科踢出去,门儿都不会有,老娘要死在财务科.”
孙逢时害怕了,想上去劝一下,想到自己是挨骂的,赶紧打消了念头.奇怪的是这女人忽然不骂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孙逢时,坐到地上哭起来.孙逢时紧张了,伸手拉她,不料这女人抓住孙逢时,跳起来又骂,声音非常大,唾沫星子溅满孙逢时的脸.孙逢时就这么让女人抓着骂,直到她向自己的脸上吐出一泡痰,也不敢动.
没想到,这女人吐了痰还不过瘾,竟扬手给了孙逢时一耳光.
孙逢时脸上生疼,想到大背头说过,遇到危险可以逃,他赶紧甩开这女人,躲进后面的里间,关上了门.
这是孙逢时第一天在开骂俱乐部上班.大背头讲过,拉大旗公司的员工都训练有素,可第一个来骂他的女人,就让他知道了什么叫训练有素.他要是不跑进里间,没准还会闹出更大的事.女人离开很久了,孙逢时还感到害怕.可为了女儿,他需要这份工作,为了女儿,他需要呆在这里挨骂.当然,今后要小心,要小心啊,他暗暗对自己说,希望不要再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其实不是每天都有人来骂孙逢时,闲着无事,他就只能坐着看墙上贴着的一条标语发呆.标语是这么写的：优质服务,骂不还口.在这条标语的另一侧墙上,有一块玻璃镜框里,装着一个《开骂制度》：一、开骂时间,早晨8时—12时,下午2时—6时；二、开骂纪律,提倡文明骂人,树立公司良好骂人形象.三、等
孙逢时按照要求,第一天上班,就穿上了工作服.想到办公室里安装有监控器,他不敢大意,穿上工作服还左扯右扯,弄得妥帖了,才在凳子上坐下.他每天等着人骂,挨骂了才能挣到钱.他跟大背头签的是计件合同,也就是说,光是呆坐着,没有人骂,那是白搭.有很多的人骂,他才能够挣到很多的钱.
骂吧,骂吧,快来骂我吧,等急了,他会这样暗暗叫唤.他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一篇文章,叫《海燕》,里面有一句话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于是在心里喊,让骂来得更猛烈些吧,快来骂我吧.
当然,骂归骂,可是不能闹别的事啊!
这样想着,门口出现了一个老头.
老人一头白发加一张老脸,进来看见孙逢时,张口就骂,骂得那叫掷地有声,字字血,声声泪,只差没有把窗玻璃震落下来.
孙逢时有些晕.
要说老人在骂,倒不如说在控诉.老人骂：“我儿到你们公司来干活儿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真的不行了呢.我儿平时在家可是一个乖娃.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他成绩不错为什么没考上大学呢?那是怕考上了我拿不出钱来,伤了我的心啊!都怪我不中用啊!”
孙逢时低着头,任老人骂.
老头叹一口气,接着骂：“没考上就没考上吧,不读大学照样要生活.娃在家干活儿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说要出来打工.我不要他出来,说等两年托人给他找媳妇.可他不爱听,说要趁年轻闯闯,开开眼界.”
孙逢时低着头想,是啊,我要是年轻时出来闯,怕也不会落到今天挨骂的地步?
老头再骂,声音有些哽咽了：“我的儿啊,他说等出去挣钱,自己回来讨媳妇,就成天都呆在家里守着爹.我说,守着爹?怕是想守着你媳妇哦.等前段时间儿子给我来信说,爹,等再干几个月,拿到工资,我就要回来了,回来就再不出来了.他说,爹,我昨天收到了前村二妹的信,都有些想她了.”
孙逢时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老婆和女儿.他慢慢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老头.
老人骂：“可是你们这些狗杂碎啊,你们这些养儿不会有儿的人啊!你们就忍心,让我儿死了,死在你们的公司里?说是工伤,可你们又说他违章操作,只陪3万块钱.我儿是一个人啊,活鲜鲜的人啊,苦死苦活,把命都搭上了,就只值3万块钱?你们不要天良啊!要遭天遣的啊!要遭报应啊!”
骂完,老人捂着脸,嚎啕大哭.
就这样,孙逢时知道了老人的遭遇.他很同情老头,在心里说,骂吧,你就狠狠地骂我吧,骂够了,消气了,赶紧找公司要钱.儿子没有了,拿上钱回家吧,千万不要把身子气坏.唉,孙逢时悄悄叹口气,继续在心里说,老人家,没有了儿子,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五
开骂俱乐部为孙逢时提供食宿,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愿意跑回来住在黑山和白水租住的破旧民房里.毕竟同一个村出来&# 30340;,还是老乡在一起好.
一个周末,拉大旗公司的员工放假,孙逢时没事做,就来到黑山和白水租住的破旧民房里.早晨起来,孙逢时提出来,要和黑山、白水一道送水.黑山坚决反对.黑山说：“这怎么行?你又没有和供水站签合同,怎么能送水呢?现在你正好休息两天,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孙逢时说：“休什么息?我还是要去.”
黑山说：“孙逢时对不起,等天气热了,城市人喝水多了,我就给老板说说,让你去送水.”
孙逢时说：“黑山啊,我不是要去给供水站送水,是想跟你们一道,看看怎么送水,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很难受的.我搭白水的摩托车,坐在后面,抱着纯净水桶,就这么说定了.”
孙逢时自从去了开骂俱乐部,就很少回来了.拉大旗公司是“三班倒”的合资企业,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员工跑来骂他.黑山没见过孙逢时怎么给人提供挨骂服务,却从一家客户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那天黑山送最后一趟水,骑着自行车,在街巷中左拐右拐,链条总是打滑,到客户家有些晚了,进门就满脸堆笑,装水桶格外小心.离开的时候,男主人说：“你这是送最后一桶水吧?”黑山战战兢兢说：“是的.对不起,今天让你久等.”男人说：“我今天高兴,你能不能留下来说一会儿话.”
黑山就坐下来陪男主人说话.
原来,这男人就在拉大旗公司工作,前段时间工作中出了点差错,被老板狠狠修理了一回,心里不痛快,情绪低落.他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忧心忡忡,老板怕出事,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于是办起开骂俱乐部,聘请来一个找骂的人.他对黑山说：“你说怪不怪,这世上还会有人找骂.”
黑山想起了孙逢时,生硬地笑笑,没接话.
男人接着说：“那段时间我真的想骂人,公司老板说,你去骂那个人吧,把他当作是我,想怎么骂就骂,骂完好好工作.我骂了那个人半天,把痰吐到他脸上,他一言不发,骂够了走出来,心里就爽多了,好心情又回来,你看多神奇!”
男人说得痛快,不觉时间已过,他要留黑山吃饭,黑山赶紧告辞.
黑山认为孙逢时那活儿干不长,没想到他干得欢,下班不休息,还要陪着去送水,真是怪事.
白山骑上摩托车,带着孙逢时走了.
黑山在后面说：“路上小心哦.”
摩托车是水站提供的,白水交了3000元押金,外带押上.黑山交不出3000块,只能骑自行车,所以会晚些走.
孙逢时坐在摩托车后面,看着白水穿街过巷,左冲右突,不一会儿来到供水站.供水站租了临街的两个门面,拥挤狭窄,放满了各种牌子的纯净水,有大溶洞,有赛甘泉,还有井底坝.
白水在供水站门口下车,孙逢时也下车.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走过来,看了看孙逢时,问白水：“这是你什么人?”白水说：“我老乡,跟着过来看看.”
孙逢时猜这人是老板,赶紧送上笑脸.
老板说：“刚才接到,赶快给裤裆巷307号的冯五魁送水,说是他家昨晚上就没有水喝了,只好喝自来水,拉肚子了.搞不好打起官司,把我们也扯进去,城里人动不动就打官司,麻烦得很啊!赶快!”
白水捆好矿泉水,对孙逢时说：“你在供水站等我,别去了.”
孙逢时说：“我进城半个多月了,还没正二八经逛过,你就带我逛逛吧,也有个伴.”
老板说：“逛什么逛啊,赶快送水.”
孙逢时悄悄推一把白水,跨上摩托车,跟着驶远了.
在一个拐弯处,摩托车开得太快,白水为躲开一个老妇人,从车上摔了下来,摩托车躺倒,水桶摔坏,水哗哗地流.白水去抱矿泉水桶,老妇人一把抓住他,破口大骂.孙逢时从地上爬起来说：“这事怨我.”老妇人不理他,扯住白水接着骂说：“老娘差点就死在你的摩托车下了,你想死也不能连带上老娘啊.”
白水说：“大娘对不起.”
旁边有人说：“对不起就算了?赔钱!赔钱再走!”
白水说：“赔多少钱?”
那人说：“赔300元.”
白水说：“300块太多啦,又没有受伤.”
那人说：“少啰嗦,拿钱!”
白水翻遍衣兜,找出250元钱.
那人把钱塞给老妇人,挥手赶白水走.
白水扶起摩托车,踩两下发动起来,孙逢时捡起摔坏的水桶,坐到摩托车后,跟着返回供水站取水.路上孙逢时说：“你骂我吧.”白水一言不发.孙逢时说：“我就是找骂的,你骂我吧.”白水还是一言不发.
想到刚才水站老板不让白水带自己走,孙逢时很内疚.如果这个失误,搞得白水丢掉工作,就麻烦了.孙逢时感到害怕,坐在摩托车后,哇地一声哭起来.
白水并没有丢掉工作,摔坏水桶的事会发生,老板原谅了他.奇怪的是孙逢时那天在摩托车后大哭,哭过后感到很轻松,对将来的工作,充满了信心.
六
孙逢时在开骂俱乐部工作一个月,有多少人骂过他,记不住了.不是不想记,是记住了没什么意思,这不是光彩的事.那些做小姐的乡下女子,回到乡下,也会把城里的事隐瞒起来.孙逢时想过,回去以后,怎么给人说?说在城里找骂?就真的会被人骂啊!起码老婆会狂骂!
不管怎么说,有工作是好事,这份工作,还能让孙逢时知道,别人不比他好多少,因此得到安慰,更有自信.那些骂过孙逢时的人,都不痛快,加班多了,报酬少了,被老板整了,穿小鞋了.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孙逢时,孙子逢时是从骂声中听出他们的遭遇的.那些人骂他只想消气,可消气很快变成诉苦,还变成告状,好像孙逢时听了,会去帮他们申冤.
有时候,孙逢时想,有冤屈去找信访啊,去法院起诉啊.想归想,当然不能说.他的工作是挨骂,让别人骂.工作干久了,他发现很多人跟自己差不多,都是弱势群体.大家同在公司上班,不同的是,他们挨了骂,可以来骂孙逢时,孙逢时却只能等着被骂.
还有一点相同,他们骂过孙逢时,心情舒畅,孙逢时被骂,心情也舒畅.
有个年轻员工,两天前骂过孙逢时,昨天又跑来.据说从孙逢时这里出去,第二天他又跟头儿干起来了.头儿当即宣布,罚他半个月工资.他狂怒,跑来再骂孙逢时,把头儿的祖宗八辈骂完,接着就动手打孙逢时.孙逢时慌忙转身,想逃进里间,可里间的门不知何时锁上了.
那天,孙逢时被打得满脸是血,差不多要昏死.
大背头说：“孙逢时啊,怎么会推不开里间的门?你是老手了,怎么还会出错?以后要注意哦.”
孙逢时哑口无言.
终于,孙逢时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2600元.他不知道这钱数是怎么算出来的,有些糊涂.不过,领到第一笔钱,让他很高兴.
领到钱,孙逢时想起了乡下的老婆,心头一热.老婆骂他,说他是窝囊废,他要出来找活儿,老婆又反对,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尽管没吃到天鹅肉,钱可是挣到了,2600元不多,也不算少,值得高兴.
孙逢时想到女儿,不止高兴,还激动.不知道女儿最近学习怎么样?他深信,女儿的成绩会非常好.孙逢时不怕被骂,但害怕抓扯,更怕挨打,有几次发生厮打,他想打退堂鼓,想到女儿,才打消了念头.无论怎么艰难,都要坚持,给女儿攒足学费.
孙逢时还要往下想,大背头闯进来了.
大背头问：“孙先生,拿到工资了么?”
孙逢时说：“拿到了,谢谢!”
大背头说：“拿到就好,这一个多月来,你没少挨骂,拿这点钱是应该的,你为公司的发展,做出了大贡献呢!”孙逢时说：“谢谢鼓励!”
大背头话题一转说：“不过,我想骂你.”
孙逢时问：“刚才还表扬我,怎么又要骂了?”
大背头说：“公司来了新老板,我被解雇了,我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解雇啊!你说气不气人?”
孙逢时说：“为什么解雇你?”
大背头说：“老板解雇人,需要问为什么吗?不需要.”
孙逢时闻到了酒气,知道大背头说的话不假,他被解雇,才喝酒解闷.
孙逢时说：“我有这份工作,是你帮忙呢,你骂我吧,赶快骂!”
大背头呆呆地看着他,摇摇头,站起来走了.
孙逢时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大背头慢慢远去的背影,很难受.以前,有人从孙逢时的办公室出去,他都会高兴,因为挨了骂,才有报酬.只有这一次,人走了,他却深感难受,胸口痛得厉害.
大背头没骂他,他就挣不到钱,可他不是为钱难受,是为大背头.
他是一个好人啊!孙逢时在心里想.
七
有空的时候,孙逢时还是会去找同乡黑山和白水.
白水对他的工作一直好奇,想跟着来玩,都被孙逢时拒绝了.
他很生气,对孙逢 时说：“你想看我送水,我就带你去,结果还挨了冤枉钱,我去看你上班,会让你挨冤枉钱吗?”
孙逢时不解释.
白水骂道：“你不够朋友.”
孙逢时说：“骂吧,骂了好过你就骂.”
白水气得说不出话.
黑山很理解孙逢时,插话解围说：“挨骂是好玩的事吗?白水你也太无聊,赶快干活去.”
其实,孙逢时不是不想带白水去公司玩,是因为难过,公司出现动荡,前景不明,他有些恐慌.
公司的动荡,孙逢时是从别人跑来骂他的话中知道的.那段时间,骂他的公司员工越来越多,说的都是一件事,公司要跨了,大家快没饭吃了.最初孙逢时不以为然,有人骂就好,可以挣钱,可听得多了,自己也害怕起来.
果然,公司被新老板收购了.
这是坏事,也值得庆幸,庆幸的是员工还有饭吃,关键是孙逢时还能上班.很多人被解雇,孙逢时却被留下,继续上班.因为他太重要,那些被解雇的公司员工,哭闹之后,都被公司新老板赠送了一份福利,就是允许他们在公司的挨骂俱乐部里,享受最后一次骂人的快乐.
几天之中,孙逢时的办公室无比热闹,跑来骂他的公司员工排起了长队,接二连三拥进来的人,把孙逢时骂得晕头转向,有些吃不消.他借一个人在狂骂中想动手的机会,抢先逃进了办公室里间,关着门坐在地上喘气.
“开门!你这个赖子!”
愤怒的员工在外间猛烈敲打,摇得办公室里间的门哗啦哗啦响.幸好那门还算结实,摇几下并没有垮塌.这应该感谢大背头,那个为拉大旗公司设计出挨骂俱乐部的男人,他早有预料,安排人装修时,把房门搞得格外牢实.可惜他已经被解雇.孙逢时在门外汹涌的吼声中,有些想念大背头.如果大背头出面,大概可以解围.
解围的人真的出现了.
门外忽然哑了声,有人轻轻地拍门,孙逢时不解地偏过头,看着紧闭的房门.
门又被轻轻地敲了三下.
孙逢时站起来,疑惑地拉开了门.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这个人他知道,是收购拉大旗公司的新老板.
这个人矮、胖,鼻子下面蓄有一撮小胡子,很像电影上的日本人.孙逢时知道他并不是日本人,只是在日本留过学.不知是在那边混好了,赚了钱,还是混不走,回国来重新赚钱.反正他有大把的钱,才能收购拉大旗公司.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日本人?真是奇怪.
新老板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冷笑一声说：“你就是孙逢时?”
孙逢时急忙点头.
“怎么?罢工了?”
“罢?等”
“你为什么不好好上班?躲在里面睡觉?”
“我没有睡觉,”孙逢时说,“有人要打我,我就躲起来.”
“躲起来就是不好好上班!”
新老板提高声音吼道.
孙逢时慌乱辩解,新老板步步紧逼.可是不管他怎么解释,新老板都不认账,咬定他怠工,上班偷懒.这时,孙逢时想起了进公司时签的合同,挨打可以躲避,是大背头跟他签合同时说过的.
“有合同,”孙逢时叫道,“合同拿来看,上面写了挨打可以躲的.”
新老板冷笑,微微抬起手,身后的一个跟班,立即递上几张纸.原来他有备而来,早就带来了那份合同.新老板把合同递给孙逢时,孙逢时急忙打开,前后翻着看.要命,纸上改改划划,写得乱七八糟,条条框框很多,就是没有写明挨打可以躲避.
“说过的,”孙逢时喊道,“大背头说过挨打可以躲起来!”
“大背头?谁是大背头?你自己吧?要不你说的是背时吧?你已经背时了,不好好上班,你被开除了,赶快收拾东西离开!”
新老板说得斩钉截铁.
“开除你妈的头!”
孙逢时指着新老板狂骂,话一出口,就再也收不住,一连串脏话、臭话、恶毒的话,从他的嘴里狂喷出来.新老板大惊,后退两步,一时不知所措.孙逢时越骂越开心,越骂越来气,越骂越大胆,忘记了新老板身边站着一个跟班,还站满了等候骂人的公司员工.如果这些人一起动手,会把他揍扁,然后扔到楼下.
没想到孙逢时的狂骂出了恶气,让那些被面临解雇的公司员工无比开心,所有人竟然鼓起掌来.
新老板看到大势不妙,拉着跟班转身逃走.
孙逢时脱下工作服,在众人的掌声中离开,挺胸下楼.在楼下,他指着公司空荡荡的厂房,跳起来又骂了几句：“老子不稀罕,老子饿死也不在你这里上班了!老子不干了!”
八
孙逢时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去找他的同乡黑山和白水.街上乱哄哄的,他走来走去,拐了几道弯,走了很长的路,迷迷糊糊地满街转,将近下午,才找到黑山白水上班的供水站.
可是,那两间铺面关门了,门口站了十几个人,这些人气呼呼地,正在骂人.
“跑了,卖了水票就跑了,骗子!”
“收了我的押金,3000块钱的啊!就这样跑了!”
孙逢时听出来,围在水站门口怒骂的这些人,有的是用水的客户,有的是送水工,水站老板跑了,他们全都吃了大亏.
他害怕自己被牵扯进去,急忙溜走.
黑山和白水的命运让他着急,他匆匆赶路,朝那间城外的出租房走去.走了多少时间不知道,赶到那片土房围成的村子时,天已经漆黑.
他看到一个妇人坐在土房的门前,骂骂咧咧.
孙逢时走过去,认出这个妇人是房东.
“怎么啦?”孙逢时问,“有什么烦心事?”
妇人看到他,转怒为喜,急忙问：“你回来啦?要来租房子?”
一番解释,孙逢时才知道,黑山和白水已经退房走了.这个房东妇人家里并没有多少房子,空出一小间,租给黑山和白水,也算有点收入.没想到水站老板跑了,黑山和白水,也只好卷铺盖走人.
孙逢时进屋,看到屋里果然空空荡荡.
那夜,孙逢时蜷缩着睡在地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街上,被一大群人围着骂,天上飞下的大把钞票,渐渐把他严实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