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式对?运动

文学的发展历程时常显出变幻莫测、纷纭复杂的面貌,文学的神秘意蕴与灵感的神异出没,更使文学现象扑朔迷离、令人费解.然而,悠久而深厚的文学传统所昭示的模式和形态特点,却为揭示文学发展的规律和内在本质提供了简化的方式和脉络线索.本文认为,在文学发展中所形成的一种“幻象式对运动”模式,殊为值得关注.

所谓对,是指两个对立对比的事物相互对峙的情形.有如我们站在地球上,在地球另一面和我们脚对脚的另一个人,便和我们处在对的关系中.如此对立对比的事物在文学艺术和一般现象中都有普遍的存在.以文化而论,似乎存在着两种性格的文明,一种是东方的阴柔的,承认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保持着人对自然的温柔,主张天人合一；一种是西方的阳刚的,强调人对自然的征服,要求自然对人的温柔,主张入神合一.这种情形直到进入现代,才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转变.东、西方社会形态的差异所造成的人格形态和文学形态的差异,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对立对比的.历史上东、西方在直接或间接的相互交往中发生的此消彼长的运动,就证明了这种对立对比的性质.从人类的思维方式来看,二元对立武的思维方式也是根深蒂固的传统,长久地带着自然规律的印记.

人和动物作为高级生物的两大门类,历来存在着文学表现上的对运动.有些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人性与动物性之优劣做了比较：《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化蝶,《白蛇传》中自娘子和小青的化蛇,《聊斋》中大量的动物化身为人的故事等,无不反映出具有对立对比关系的人与动物在文学艺术中的对运动.就连托尔斯泰也曾在《复活》中描写男主人公身上的人性和动物性的相互冲突,认为一个人做好事时,就是他的精神性占了上风；做坏事时,就是动物性占了上风.让我们再来看看大量歌咏大自然的文学作品.天地之间.太阳作为地球上生物能量的总来源,人作为地球上能量转换效率最高的动物,孕育万物的大自然促成了人类的诞生,也证实了大自然造化之功的奥秘.这种大自然与人类之间酷似母子的关系显然是普遍存在的原始人类对太阳顶礼膜拜的根本原因.这种大自然对人类文化的启迪和人类文化对自然的回报――崇拜或讴歌,便造成了大量关于太阳的原始神话传说.自然作为人类的母体和最早的导师,使人类得到哺育和进步；人类作为大自然的浪子,在时而冥顽不训时而知恩图报的行动中消磨掉母亲的力量和容颜,这一切都显示着自然和人类的对运动.

那么,这种对运动的基础是什么呢答案似乎隐藏在无限的自然史中.在大自然中,由于物种进化和性选择的要求使然,对称性首先获得了存在优势,畸形和残缺则遭到不断的淘汰.人类正是通过感受自然的有序性的方式,才创造出自己的原始文化,赢得了主宰世界的地位.至此,我们不妨把文学与文化普遍的对运动现象放下,转而考察一番文学的对运动的独特之处.世上有一种情形,你愈是要得,偏就要失；你愈是要失,偏就要得.而文学的运动,恰似这种情形.当初,我们曾经严厉指责唯美主义所推崇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于今看来,这一口号中包含的揭示艺术规律的宝贵思想,理当引起我们充分的重视.就是说,为艺术而艺术,却得到了为现实而艺术的结果.

那么,这里面的道理何在呢首先,我们应该承认,在以人为轴心的生活范围内,除了具体的物质运动之外,还存在着大量抽象的或精神界的运动,而精神活动实为人类生活的高级形式和重要内容.进而言之,文学艺术又隶属于独特的精神活动范畴,它不仅超越于直接的物质运动,而且超越于直接的、实用的精神活动.它本身只以刻意创造的幻象来表现实在的现实,并不接受任何简单而直接的现实表现形式.因此.可以说它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与物质的对运动,是人类借以与世界交往的一种幻象,我们不妨将其称为“幻象式对运动”.

如此说来,艺术几乎成了可以和实用活动相抗衡的价值体系了.作为幻象的文学和艺术,果然就有如此重要么不错,精神的高超不仅在于预想,更在于创造和虚拟,只不过需要申明一点,惟有蕴涵有宇宙真实的虚拟和虚幻的创造,才会表达宇宙的必然.表达人的自由.后现代主义惟其比现代主义更加注重大胆的想象和技巧的创造,才比现代主义更加深刻,道理就在于此.一个只知道从事直接、实用的精神活动的民族,必不能创造伟大的文学艺术.为艺术而艺术,为文学而文学,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此,真正献身于“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看似要钻进宝塔尖里,实际上却会成为最纯粹的干预现实的艺术.奥斯尔德的创作,作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后期最有批判色彩和艺术价值的成就.就是这一结论的生动证明.

艺术幻象既然出自想象,想象之重要也就不言而喻了.只要我们想起原始神话中奇谲璀璨的想象如何凝聚了人类的伟大智慧,支持了原始人类渡过生存唯艰的时代,就不难理解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历来被视为脍炙人口之作,原因无非是选择了一个隐微的视角、主题、象征.他为什么要写背影而舍弃正面因为那个时代正把父子之情推到新的境地,因为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还没有正面抒发父子情感的惯例,因为作者所欲表达的东西远不是正面直观所能做到的等此情此景,惟有“背影”才足以发动人们的想象,激发人们的情感,勾起人们的幽怀.

事实上,不惟文学艺术,整个人类的生存也都须臾离不开幻想、想象、理想和虚拟意识,人类的进步起于摹仿,但早已超越了摹仿,而凭依更高级的创造力开拓出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等生存空间,使自己达到更高的历史水平.至于幻象与真实的关系,似乎无须赘言.真实有很多层面,真实不等于事实,机械的摹写也不等于写实.文学艺术凭借幻象以超越生活的表象和宇宙的表象,最终揭示其更高级的真实.因此,追求文学艺术的真实,有助于克服机械的真实观,于个人和民族大有裨益.文学艺术由幻象而达于更高真实的性质,即包含着自身内在的对方式,又以其统一形式与现实生活形成一种最有价值的对运动.

此外,文学艺术的这种特殊的对运动还体现在如下一些方面：文学的创造力往往只为自己而进发,却对全社会发生影响.有时甚至愈是个性的,愈是社会的.而且,就连文学批评也必须重视其主体性特征,才能真正使批评真正具备艺术个性,进而使批评本身也成为全社会的.

在文学中,由于对运动的缘故,最感人的人物常出自异性作家,最美好的理想常出自最坎坷的人生.最浪漫的幻想常出自最严酷的现实,最疯狂的行动常出自最清醒的理性,最不真实的故事常出自真实的原型,最像真实的故事常出自杜撰等总之,文学的幻象式对运动规律有着无数的表现形式,因为艺术发展伴随人类存在的始终,人类也将不断创造出新颖的艺术对形式.而幻象的高妙境界,往往出现在那些虽然出神入化却足以乱真的描写中,这一点亚里士多德称为“善于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也说：“只有真的东西、伟大的东西、古典的东西,才是值得思维的.”他提出,“幻想仅当其被看作不是幻想而是真理的时候,才是美的.”这两句话恰好把艺术价值的评判与幻想结合了起来.

文学艺术区别于其他事物的特性,使其显现在世人面前时,常予人神秘莫测的感觉印象.然而事实却证明,文学艺术的真正神秘并不在其运动的复杂高妙――它并非无迹可寻,只要用心考察,亲身体验创作过程,它的奥秘并不难以参透.相反,它的神秘在于它所活动的领域――美的世界本身是神秘而充满不可知事物的.艺术的神性、未知性、感染性深不可测,历来反对理性解析所自诩的所谓“透彻性”.从原始时代的祭司、巫师,到等级社会里的艺术家,以先知的姿态昭显不可知领域的神秘这一传统一脉相承.不但是文学艺术家,就连批评家也包括在内,无不应在艺术的神圣和神秘面前垂手敛容,出之以敬.因为艺术源自生命之泉,因为艺术代表可怕的真实,因为艺术可以预告人的命运.

说到底,艺术的神秘性是与宇宙的神秘性直接相关的.况且,文学亦是希望之学,犹如农夫偶见蔓上之瓜,虽怀疑其能否长成,却因无由知之而寄托希望,且深喜爱之,形之于心象.文学所摹写之生活与物象亦如此.在大多的情形下,作家对自己创造的艺术世界并不深究其可行与否,也不问其何由而成,惟心向往之,并瞒过主观地信从而去,从而心与性皆随之而迁异,久之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