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份真情

一

五一小长假,谢春池、董启农等几位知青头面人物发起了“重回第二故乡”的活动.上杭南阳射山耕山队林金针等几位发起人力邀我同行.
闽西是我人生的伤心地.大学毕业后,我被发配到这里,在闽粤边境的山沟沟里教书为生,度过了五个春秋.大部分时间,我与学生扛着粪肥,走十多里山路,去照顾巴掌地上的几枝稻禾.全班学生黄疸型肝炎,倒了一半,我领着他们上山采药.有时也与学生们打打篮球.只是他们的球衣都标着“尿素”的“队名”,分明骨瘦如柴,还要在短裤上“自诩”:“净重46公斤”.
人生难捱的是饥馑与枯寂.于是,一批原本在中结织的中学生成了相互取暖的伙伴,我独居的陋室成了一些知青的休息站.聚在一起,常唱的歌是《三套车》、《知青之歌》,常拉的琴是《梁祝》.每每是“江洲司马”、泪湿青衫.我与不少知青成了文友.
某一年春节回厦,我们还在文渊路杨锦麟的家中商讨成立《千重浪》、《万山红》两个文学社,在座的有陈元麟、朱家麟、林培堂等知友.记得朱家麟还以“文渊”为题,即席赋诗一首,赢得满堂喝彩声.
射山耕山队的灵魂人物林金针、林依光、钱培青、王再发、林义兴等人都是我的“小朋友”,是我心目中的小才子、小才女.我记得钱培青是工程师的儿子,有家学渊源,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许固平有咏絮之才,文如其人,文章清丽脱俗.刘淑端是加才女,十几岁就能悬臂书写漂亮的柳体.王再发博学强记,生就急公好义的海派性格.林金针老夫子性格,有诸葛遗风,深谋远虑.林依光厚重果断,有将帅之风.这等人才“占山结草”于白云山,也难怪射山耕山队闻名遐迩、名噪八闽了.
重回白云山的邀请,勾起了我无涯的追忆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知青情结”.终于,我混迹于知青队伍,开始了这一追梦之旅.
在上杭县政府的欢迎宴会上,谢春池来敬酒,发现了我这个“赝品”.我解嘲说,我是冒充知青,来混饭吃的.他大声说,你完全有资格来这里,你也是知青.我听了,心头一热,额手称庆:“皇恩浩荡”.我喜欢与春池兄抬杠,曾写信挖苦他是当代的祥林嫂.他也不改那愤世嫉俗的斗鸡性格,把我的私函印在书上,再把我痛批一顿.此番,我似乎又找到了报复的话柄,在龙岩市政府的欢迎会上,此公居然开口说:感谢收留我们的这块土地等”这句充满历史苍凉感的话语让人动容泫然,然而,然而等你究竟把知青定位在哪里“青春无悔”这句话又怎么诠释

二

人生最美好的回忆是花季.那么,在色彩灰暗的政治年代里,是什么梦牵着他们的心肠是什么神系着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深情
王再发与我斗上了嘴,他揶揄我是玩世不恭的无行文人.我讪笑他是“革命的傻子”.我似乎伤及了他神圣的信念,他怒火中烧地说:“你要为你的这句话付出代价”,我闭了嘴,担心这位好友一怒之下,把我扔出车窗.
大巴在青翠欲滴的树海中蟠行,南阳镇已在指顾之间.人人凝望着窗外,出奇地静默,只剩砰砰的心声.近乡情怯,那是对白云山岫的眷恋,那是游子对炊烟的梦迥.鞭炮声震耳欲聋,腾起了阵阵硝烟.白发苍苍的农民乡亲们伸出多茧的手紧紧握住了他们的手,说不出一句话,一边是老泪纵横,一边是潸潸泣下.
“政治运动”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无辜的孩子们成了灾难的继承人.饥寒折磨着他们.木讷无言的农民把一个焦芋渣饼分成两半,一碗米汤分成两碗,给了他们人性的启迪,养育了闻声救苦的悲悯情怀.知青们明白,苦的不是他们,更有遍尝生活黄连的农民兄弟.射山耕山队的孩子们立志“改天换地”.改变农村的凄苦.他们是“科学种田,多种经营”的先行者.山高水冷,亩产只有“二担半”(250斤),他们改造冷水田,把产量提高到700多斤.他们种茶,种香菇和白木耳,积累了不少科学经验.面对招工回城,他们互相推让,把机会留给独子和家庭困难的战友.在古木参天的白云山上,他们在一座破庙里生活了十多年,为的是与淳厚的农民兄弟风雨同舟、同甘共苦.钱培青在座谈会上动情地说:我们奉献了最宝贵的青春,苦难也是我们终生的财富.看到乡亲们丰衣足食,我们快乐而心醉.
依然是木桶装的炊饭,依然是那甘醇的米酒等在与农民兄弟豪气干云的斗酒中,一个个烂醉如泥.见状,我心头一紧,流下两行清泪.
福建日报副总张红从永定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她为每个大哥哥,大姐小妹斟满了米酒说,就是爬、也要爬到射山来.当年,她是一个身材纤巧的小姑娘,却有“拼命三郎”的阳刚气.她受过重伤,却咬着牙根苦干,从不在人前一声.她与哥哥董启农为永定乡亲们做了不少功德无量的好事,至今传为美谈.离开山区后,兄妹俩还为永定乡亲筹款、救灾、策划,不忘故旧.大前年,他们会同了曾同为知青的副省长汪毅夫,专程把为了扑灭林火而献身的女知青的骨殖迎回厦门等当年,为了看望一下射山的哥哥姐姐,张红踏着崎岖的山路步行200里,来到白云山.大哥哥们怜香惜玉,在她回程时,步行200里一路护送她回永定.他们由此获得了“护花使者”的美名.苦难告诉了张红: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她读书“玩命”,成了作文的高考状元,她工作“玩命”,成了新闻界的椽笔.究其原因,是这块红土地赋予了她大山的襟怀.

三

射山知青是我的挚友,他们深知,在我貌似旷达、放浪形骸的外表下,暗藏着上下求索而无缘悟道的郁结与酸楚.
上杭已是一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小山城.我与它结识,是因为我的妻子也是知青,在上杭插队.
我在上杭的江滨道上踯躅,追忆着历历在目的往事,寻找着当年的历史印痕.我曾经在江滨酤酒买醉,却已无法确定准确的地点.那天,一位“投机倒把”的农妇给我切了一盘鸡块,我席地而坐,就着她棋盘大的小方桌独酌独饮.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犹豫片刻,也坐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酒瓶,以示欢迎.他难掩紧张,脱口而出:“我是革命干部！”接着,拿出一张印有鲜红革命委员会印章的证明给我过目.我默默地掏出了学校出具的证明,表示我也是良民,顺便加了一句:“我在等我的那个,她是的好学生,下乡知青,唯物主义者.”他释然了,拿起了我的酒瓶.醉意朦胧,他说:“光有证明还不管用,年关近了,汽车票一票难求,我给售票员塞了一包烟,才买到了一张车票.”我随口答道:“我也是,塞了一条咸鱼.”话出口,我自己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看了一下他的脸.排队买票时我没带礼品,证明书不管用.情急之下,我在路边捡了一只烂草鞋用报纸包扎一下,忐忑不安地塞进了售票员的洞窗里.售票员用手按量一下“咸鱼”的尺码,便把车票卖给了我.欺骗“革命干部”,性质何等严重！“酒友”是出差外调,来抓阶级敌人的.他为一盒烟的损失愤愤不平:“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呸,阶级敌人愈抓愈多.革命未有穷期呵.”我如坐针毡.
往事如烟,没想到他一语成谶,上杭的“阶级敌人”真的越来越多.上杭县长不无得意说:这个蕞尔小县,光千万富豪就有千人,几百万资产的多如牛毛.原因是该县的农民建筑队遍及大江南北,上帝又给了他们一座藏量丰富的大金矿,股票涨了800多倍,如今,满街的小车川流不息,让人如堕云烟.
农民摆宴,山珍盈桌.为此,我又揶揄射山知青说:“如此人间美味,难怪你们对知青岁月留恋难舍.”一位知青十分惊奇地说,你的话怎么与我与儿子说得一模一样.呀呀呸,玩笑不成,反被吃了豆腐.我的妻子嗤嗤笑,说我盖头鳗不知好歹.她此番下乡,特别鼓动女儿和女儿的女友们同行,目的是“告诉后代.”她们都是知青的后代,第一次来闽西“忆苦思甜.”她们讨厌妈妈们一个个像“九斤老太”,嗦嗦,自己开了两辆小车,装了可乐、果篮、防晒油、防蚊油等一派香车的西洋作风,追尾而来.原本要到父母“战天斗地”的战场“朝圣”,却临时起意,“与时俱进”地钻进了溪口镇的温泉里.女儿快活地打来,称赞妈妈的“第二故乡”是瑶池仙境,人间乐土,未了,大惑不解地问:“妈妈下乡是否种田”我回答:“是.”她感到奇怪:“要她种田,为什么不给饭吃”我沉默不语.她听到了我的叹息,突然聪明地说:“其实,我发现这里的农民养鸡不要成本,妈妈为什么不养一群鸡”听到“何不食肉糜”似的建议,我苦笑了:“只让每人养两头鸡.”“为什么”“因为三人成众,养三头就是资本主义.而且,鸡是可恶的动物,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印一个“个”字,宣扬了万恶的个人主义.为了消灭个人主义,每天辛苦地吃一头童子鸡.”“啊哈哈等”女儿听了,快活地笑了.我突然火气上升,关了.
[ 2 ] 我与一样,万分痛恨这种动物,它们不仅宣传个人主义,而且是行为可鄙的告密者.我妻子在乡下养了两头鸡,春节回乡用衣服包住了鸡笼,偷偷地带上了火车,塞在座位下.岂知时交五更,两头公鸡不忘报晓重任,演了一折“金鸡晓唱”的闹剧.一时,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的警民云集.“活禽上车”已属“不道”,“投机倒把”更是“大逆”.好在他们重在教育,没有把我的爱妻“绳之以法”,只是把两只万恶的“个人主义”送进餐车“斩首示众”.回到家中,妻子一脸无奈的看着我,洗耳恭听我的教诲:“你一开始就犯了路线错误！你太笨了,为什么不养母鸡”老岳父惊惶地说:“今后别养了.最高指示！要以粮为纲,不能以副为纲.”这事儿,让我心生畏惧,以至在我所写的文学作品中,一直忌讳出现“金鸡晓唱”四个字.林义兴是射山耕山队的第一任队长.此番回乡,他特地在墟场买了六只小鸡,带回厦门.在车上,他爱怜地关注着那些毛绒绒的小动物,似乎在做着“鸡生蛋,蛋变鸡”的发财梦.我在心中嘀咕:可千万别把这个发财秘诀告诉霍英东、包玉刚.看着这个七尺男儿小心翼翼用广口瓶盖给小鸡喂水,我心头蓦然一热.也是在那个年代,我因忘了带干粮,饿昏在龙岩的火车上.昏糊中,一个旅客把半盒饭分给我吃.我感激地向他致谢,却发现他竟然就是林义兴.在草菅人命的岁月里,他却养成了闻声救苦的中华美德.程颐说:“看到毛绒绒的小鸭就是仁.”我突然发现毛绒绒的小鸡是那么可爱.
我无法“告诉后代”.女儿在里惊喜地告诉我,她们发现上杭有一座“有求必应”的庙宇.我若有所思交代说,另燃一炷香,献在天之灵,算是我的心香一瓣.

四

春池兄疾呼:“告诉后代”,没错.然而,告诉什么连他自己都语焉不详.许多知青把苦难的故事告诉了孩子,却招致了讪笑,博了一个“祥林嫂”的“雅号”.春池兄提出宏扬“知青精神”.知青精神是什么搞不清.
有人沉缅于历史的痛楚之中,难以自拔.也有人从不说自己的悲惨故事,因为他明白,这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民族、人类的悲歌,由此而升华为恢宏的大悲悯精神.这种精神,基督徒称之为“大爱”,佛教徒称之为“大慈大悲”,孙中山称之为“博爱”.如果要“告诉后代”,我会说:因为有爱,世界才会美丽.
我有一个异姓小妹妹,在上杭插队,名叫“小S”.她是一个白皙娇嫩的小姑娘.父亲是海员,长年在四大洋走船.第一批招工时,我住在上杭旅社里,与厦门来上杭招工的军代表叙旧,目的是干些开后门的勾当.一日,小雨霏霏,我耐不住客里光阴的凄凉,在旅社的斗棚下徘徊.突然,我惊喜地发现,小S与她妈妈也在檐下避雨.我赶忙趋前,问寒嘘暖,并希望为她效劳,满足一下英雄救美的虚荣.母女不吭声,我自讨没趣,忿忿然回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听说一位中年妇女昏倒在旅社里.我赶去一看,正是小S的妈妈.旅社工作人员七手八脚把她送进了县医院.小S不知去向.我回厦后,小S的女友找我说:你也别生气,其实,她妈妈早就打通关节,为小S弄到了招工名额.只是小S与大队书记早就结婚了.那天,她妈妈逼着他俩去办离婚手续,办完后就在旅社门口避雨,遇到了你.没想到,当天晚上,小S漏夜逃跑了,被大队书记藏了起来,她妈妈找不到,昏了过去.我弄清了原委,心中一阵苍凉.多年后,她带着丈夫与儿子迁移回厦门,找了我,希望我为她谋一份工作.她告诉我,丈夫很贴心,生的儿子很帅气,她感到很幸福.在山区小学当教师,她告诉孩子们,厦门有一片大海,海很大,海水很蓝等我为她高兴.幸福,本来就是一种感觉.
蓝海洋与黄土地结了骨肉亲,是一种文化的融合.历史苍凉地告诉人们:通往地狱的道路常常是良好的愿望铺成的,毒树上也会出人意外地结出几颗善果.
羽毛球是当年的“贵族运动”,是知青传播了这一运动项目.今天,上杭县城出了世界冠军,知青功不可没.当年,文化馆转给我一个剧本,是谢春池为当地剧团写的大作.这个我眼中的小孩子,还确实写得有板有眼,拜伦说:“哪里爱我们,那里就是我的家乡.”春池兄有几分诗人的浪漫,以至在“温柔之乡”发出了“不辞长作闽西人”的吟叹.
客家的糍粑又糯又甜,以至把我的一颗牙齿卷进了肚子.孙南丁医师见我有些惊惶,安慰我说:“山区多好,拨牙都不花钱.”其他知青起哄,说这是“大补”,因为跑山路必须补钙.我却是想对王再发好友说,我再也无法挖苦你们是“傻蛋”了,因为红口已吞了白牙.
【责任编辑 黄哲真】
[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