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存的元杂剧选本中,除了元人刊本杂剧三十种之外,主要的选本是明人选本,尤其以明代中后期的选本保存最多,影响较大.而南京图书馆所藏《改定元贤传奇》则是现存明代戏曲选本中刊行时代最早的元杂剧内容选本,且为海内外仅存的孤本.
一、
较早留意并使用《改定元贤传奇》的是傅惜华先生.他在《元代杂剧全目》(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附录“引用书籍解题”中将《改定元贤传奇》列为其所引用六十一种书目中的第三种,并云:“明李开先校订.明嘉靖间刻本.原书所收元人杂剧,共若干种,今已不详.现传于世间者,仅知七种,为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旧藏,继归乌程张氏适园,南京国民党统治时期,复入藏于伪‘图书馆’.此书是为《元刻古今杂剧三十种》后,时代最早之元人杂剧选集,重要异常.”“图书馆”即今南京图书馆的前身.傅先生不仅描述了《改定元贤传奇》的变迁情况,而且用“重要异常”一语强调其特殊的戏曲文献价值.
南京图书馆所藏《改定元贤传奇》,二册,共收元人创作的杂剧六种,非傅惜华先生所说的七种(傅先生或误记).其中,一册收有白朴《梧桐雨》、乔吉《两世姻缘》、王子一《刘阮天台》,另一册收有马致远《青衫泪》、《陈抟高卧》,乔吉《扬州梦》.南京图书馆藏本并未透露《改定元贤传奇》原有的种数和卷数以及编刊者、刊刻年代等信息.参照潘承弼、顾廷龙编著的《明代版本图录》(《民国丛书》第五编),我们发现,《改定元贤传奇》用仿宋体、笔画纤细、行款疏朗等特点具有明代嘉靖年间版本明显的时代特征.所不同者,当时刊本多用白口,而《改定元贤传奇》用黑口.
与嘉靖之前的戏曲刊本比较.《改定元贤传奇》黑口、仿宋字体、四周双边、双黑鱼尾等版式特征,与此前宣德时期金陵积德堂刊《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一致.而积德堂《娇红记》字间较小,显得字体过于密集,这与《元刊杂剧三十种》则相似,而与《改定元贤传奇》不同,《改定元贤传奇》行间、字间的宽疏风格显示了嘉靖时期戏曲刊刻的新变化.
嘉靖之后的明刊本戏曲集中出现在万历时期.《改定元贤传奇》对万历时期的戏曲刊刻款式有着明显的影响.万历年间王骥德顾曲斋本《古杂剧》唱词大字宋体,宾白小字仿宋体,息机子《杂剧选》、金陵继志斋《元明杂剧》以及世德堂刊的绝大多数戏曲刊本的唱词和宾白也分大小字,都是楷体.仿宋体较宋体线条要柔和一些,而楷体则比仿宋体更加柔和.可见,万历时期戏曲刊本的版式是在嘉靖刊本《改定元贤传奇》版式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与《改定元贤传奇》一样在总体上给人以版面疏朗、刻工精细之感.其实,从版式变迁的角度看,明嘉靖时期也是小说刊刻版式渐趋疏朗的重要阶段.由此可见,无论从戏曲刊刻还是从小说刊刻的方面看,《改定元贤传奇》版式都有典型性,这就决定了它具有更加广泛的文献刊刻研究价值.
二、
从李开先所撰《改定元贤传奇序》的以下一段文字,我们可以知道《改定元贤传奇》的辑刊者为李开先:
夫汉唐诗文布满天下,宋之理学诸书亦已沛然传世,而元词鲜有见之者.见者多寻常之作、烟粉之馀.如王实甫在元人,非其至者,《西厢记》在其平生所作,亦非首出者,今虽妇人女子,皆能举其辞,非人生有幸不幸耶?选者如《二段锦》、《四段锦》、《十段锦》、《百段锦》、《千家锦》,美恶兼蓄,杂乱无章.其选小令及套词者,亦多类此.予尝病焉,欲世之人得见元词,并知元词之所以得名也,乃尽发所藏千馀本,付之门人诚庵张自慎选取,止得五十种.力又不能全刻,就中又精选十六种.删繁归约,改韵正音,调有不协,句有不稳,白有不切及太泛者,悉订正之,且有代作者,因名其刻为《改定元贤传奇》.
由此可知,李开先之所以选编《改定元贤传奇》,一是因为在他看来,相对于布满天下的唐之诗文、沛然传世的宋之理学等著作,元曲却较少进入人们的视野;二是因为即便已经出现了一些戏曲选本,但这些选本却是“美恶兼蓄,杂乱无章”,缺乏精选.相对于他人的选本,李开先从其所藏千馀种“元词”中遴选五十种,再从这五十种之中精选出十六种,可谓精之又精.除了精选,李开先还对原作进行了“删繁归约,改韵正音”的修订工作,而其改动大的地方不惜代“元贤”而作.
关于《改定元贤传奇》辑刊的年代,路工先生《李开先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认为,李开先编订《改定元贤传奇》当在嘉靖三十四年至隆庆元年之间(1555―1567),但未言其据.李开先在《改定元贤传奇序》中提及《十段锦》,而《杂剧十段锦》刻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据此则《改定元贤传奇》辑刊于该年之后的李开先生命的最后十年之内.
卜键先生辑校《李开先全集》收有《改定元贤传奇序》一文,其笺记认为,“该集或仅印两卷,收录《青衫泪》等元杂剧六种”.但是,明代王道明所编《笠泽堂书目》(藏于山东大学图书馆,《稿抄本明清藏书目三种》收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影印)“集部•,曲词”类却将《改定元贤传奇》著录为八册,说明《改定元贤传奇》在明代社会上流行时的规模远非现在南京图书馆所藏的二册.也就是说,李开先刊刻十六种的原计划在当时应该是实现了的.
李开先在《改定元贤传奇后序》中曾指出过当时选编、改定元杂剧的过程:“同时编改者更有高笔峰、弭少庵、张畏独三词客,而始终之者乃诚庵也.譬诸修书有总裁,有纂修,试场有考试,有同考,而予则忝为总裁与考试官云.”从千馀种藏本中分多次重重挑选,最终确定出十六种,这已经是相当吃力的工作了,而对这十六种再加以修订,则更是非一人之力可为,非众人齐心合力为之不可.所以,李开先的门生张自慎始终其事,另一门生高笔峰(名应),李开先的连襟弭少庵(名子方),以及友人张畏独等,也都同时参与了改编,而李开先本人充当最重要的角色“总裁与考试官”即主编.
对于选剧的标准,李开先也有具体的交代.他从作品和作者两个角度选择作品的,即要求作品“辞意高古,音调协和,与人心风教俱有激励感移之功”(《改定元贤传奇后序》),要求作者“天分高而学力到,悟入深而体裁正”(《改定元贤传奇后序》).如此选剧,不仅标准全面,而且要求也很高.
三、
李开先之所以不仅乐意于选刊元剧,而且能够提出明确而全面的标准,是因为他有着长期以来所养成的兴趣、修养及其所取得的戏曲创作成就.
他在《南北插科词序》中回顾了自己留意、研究、改写金元词曲的历程,称:
予少时综理文翰之馀,颇究心金元词曲,凡《中原》、《燕山》、《琼林》、《务头》四韵书,《太
和正音》、《词话》、《鬼录》、《十谱格》、《渔隐》、《太平》、《阳春白雪》、《诗酒馀音》二十四散套,张可久、马致远、乔梦符、查德卿等八百三十二名家,《芙蓉》、《双题》、《多月》、《倩女》等千七百五十馀杂剧,靡不辨其品类,识其当行.音调合否,字面生熟,举目如辨素苍,开口如数一二.甚至歌者才一发声,则按而止之曰:“开端有误,不必歌竟矣!”坐客无不屈伏.时或强缀一篇,虽中板拍,殊无定声,以此钩致虚名.然非有神解顿悟之妙,好之笃而久,是以知之真而作之不差耳.
此恐非虚美自夸之词.在《市井艳词又序》一文中,他曾如数家珍地强调自己的词曲成就,并剖露心迹:
予词散见者勿论,已行世者,辛卯春有《赠对山》,秋有《卧病江皋》,甲辰有《南吕小令》,《登坛》及《宝剑记》脱稿于丁未夏等予独无他长,长于词等“三日不编词,则心烦;不闻乐,则耳聋;不观舞,则目瞽.”此康对山之托言,而予之实事也.
此番夫子自道亦属实事求是,其后人李瓒、李瑛辑校《先太常年谱》时所说“大父(孙按即指李开先)《赠对山》词几二千言,即席成之,大为康公所推服,至今流传关中”,也不完全为恭维之词.
在“前七子”复古馀绪犹存,“后七子”倡导复古呼声正高之时,李开先则坚持“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李开先《市井艳词序》)的观念,以源于民间的词曲为真诗.这是其涉足词曲领域的真正动力.为此,他一方面大量词曲作品,有“词山曲海”之称;另一方面,潜心于切近民间文艺的戏曲创作实践,创作了传奇《宝剑记》、《断发记》、《登坛记》(佚)和杂剧六种总题《一笑散》即《园林午梦》、《打哑禅》、《搅道场》(佚)、《乔坐衙》(佚)、《昏厮谜》(佚)、《三枝花大闹土地堂》(佚)和《皮匠参禅》(佚)等,并撰写了散曲集《中麓乐府》、词曲评论笔记《词谑》等.从这个角度看,《改定元贤传奇》的编订正是“词坛之雄将,曲部之异才”(吕天成《曲品》)的李开先寻找和弘扬“真诗”艺术的重要表现.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