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学概讲义》中的“文学批评”观述评

老舍在《文学概论讲义》“文学批评”部分,开宗明义把文学批评定义为“文学讨论它自身”这样满含哲学意味的话语.要搞清楚这看似简单自明的表述,不能不首先明晰:老舍眼中的文学是什么?作为对象的文学和作为评判手段的文学之间如何相互阐明?文学批评如何由解释文学到对生命的思考?对以上命题的分析与说明构成了老舍讲义中的文学批评观.

一、

“在现代,无论研究什么学问,对于研究的对象须先有明确的认识,而后才能有所获得,才能不误入歧途.”自然,将“文学”作为对象的学问,也有一个“是什么”的问题.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立足中国文学,认为“文学是生长的活物”,应“避免以一时代或一民族的文学为解决文学一切问题的钥匙”.他不惜篇幅,将古代文学进行整理并与新的理论加以比证分析:从横向摆列古人论“文”的褊狭(以单字释词,摘取古语作证,求实效等)到纵向考察历代“文说”的毛病(先秦“注重礼乐、好谈政治的实利哲学家”孔子、以“艺术为宣传主义的工具”的普罗文学),认为莫不突出文学的教化等功能,而忽视“情”“美”对人的作用(尽管陆机、袁枚等人以心灵为判定文艺的标准,但未成系统),用老舍的话说,“太重视了‘普罗’而忘了‘文艺’”.以上流弊的根源在老舍看来是没有在“文学是什么”上动脑筋.“什么是文学?恐怕永远不会得到最后的答案”,他采取折中的办法,“提出几个文学的特质,和文学中的重要问题,加以讨论”,结合他多年的创作实践,老舍确信“感情,美,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是文学的特质或“文学的条件”.从严格意义上讲,老舍在论述中把“文学是什么”与“什么是文学”作同化处理,忽略了本体与功能之间的差别,但他以多年创作经验入手谈论文学相关问题,显然是着眼实效而非纠缠于空玄说明,这也正是他有别于其他学院派理论家的地方.事实上,不同于后来长期盛行于我国学界的苏联模式(往往从文学的外部影响来探讨文学),老舍强调“文学的责任是艺术的”,并充分肯定了西方“以艺术为起点来讨论文学”的研究思路.在他看来,“艺术论永远不会代艺术解决一切的问题,但是艺术上的主张与理论,无论是好是坏,总是可以引起对艺术的深厚趣味;足以划分开艺术的领域,从而给予各种艺术以适当的价值;足以为艺术的各支对美的、道德的等问题作个通体盘算的讨论”.我们的文学批评之所以“没有成为独立的文艺”在于“中国没有艺术论”,“自然便容易被拉去作哲学和的奴仆”或沦为“道德的附属物”或被视作“消遣品”.“设若以文学为艺术之一支便怎样呢?文学便会立刻除掉道德的或任何别种不相干的东西的鬼脸而露出它的真面目”.而只有“美的,善于表情的,聪明的,眉目口鼻无一处不调和的”文学,才具有“使人欣喜”“足以感动心灵”,让人“沉醉”的因子.据此,老舍强调感情在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强调“美”作为衡量思想、感情优劣的主导作用(事实上,“美”在我国是没有专论的,正统文论更多强调“道”,以是否“有补于世”为评判文学价值的标准).但仅有了感情和美的因子还不够,还需要想象加以熔铸,因为作品中的事实不管是出于臆造还是来自真的经验,“它的构成必须是想象的”“等这便叫作想象的结构,想象的处置与想象的表现.”由此言之,想象、感情与美作为文学的特质,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有机统一的,具体表现在“感情与美是文艺的一对翅膀,想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那点能力”.那么“文学批评以什么为裁判的条件?”自然是文学的特质.西方语言学转向以来的文论家多用“文学性”(从形式方面入手)来区分文学与非文学,老舍凭借他个人的艺术直觉和感悟认定“文学与非文学是在乎创造与否”(这里的创造就是独创的意思),即经过想象的美而有情的创造物.对于创作主体来说,“诗人必须有渗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后才能创造出一个有心有血的活世界”.作品则是经过作者主体“心觉”的产物,老舍打比方说,“谁没见过苹果?为什么单单地爱看画家的那个苹果?看了还要看?因为那个苹果不仅是个果子,而且是个静的世界;苹果之所以为苹果,和人心中的苹果,全表现在那里;它比树上的真苹果还多着一些生命,一些心血”.老舍还以蜜蜂与花、蜜的关系为喻来说明艺术家创作过程的能动性,正是艺术家在他所表现的材料中添加了一点东西(对于事与物的“觉得”“心觉”),才创造出“一个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而这“并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艺术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现;事物的再生再现是超乎本体的,是具体的创造”.读者(包括批评家)面对既定作品,则以个人鲜活的人生经验来审视之体悟之.由此看来,老舍是很看重艺术活动中主体的参与和表现的,“不止观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为事物找出感情,美,与有力的表现来”.感情、美经过想象的熔铸并通过有力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里,老舍向我们呈现了这样一幅图景:创作主体“心觉”在创作过程中的创造性作用,作品由于“心觉”投入而呈现出独特的风貌,读者天生的表现欲使欣赏效果获得圆满.老舍的这些卓有洞见的描述,与其说来自理论批评家的深思,不如说浸透着他作为写家对于创作与鉴赏过程的感性把握――“心觉”“表现欲”作为常人天生所具的基本机能,正是文学活动运行的源动力.

二、

老舍认为“知道了文学特质,便知道怎样认识文学了”,文学批评也“要拿这些特质作裁判的根本条件”.作为一本概论性质的课堂讲义,凡事点到为止,老舍或为显现某种科学性与时代感,因此莫能免俗,欲借西方学者的学说观点来增强授课内容的丰富性和可信度,抑或如他所言,“文学批评有许多种,我们为省事起见,就用莫尔顿(R.G.Moulton)的方法,将文学批评划分为四大类:理论的批评、归纳的批评、判断的批评与主观的批评”.具体说来,归纳的批评通过分析文学作品来形成一个批评标准;理论的批评使人们用新眼光看新作品,具有指导作用;而判断的批评只是在批评史上有讲述的必要等分析、比较过各类批评的短长之后,老舍从中分出了哲学的批评与历史的批评两个元素,即“文学批评与文学批评史”,其中“批评的任务必是由检考文学、由特别的而达到普遍的”,批评史“所记载的批评意见只是历史上的演进”,“批评史对文学批评的重要,不在乎历史,而是在文学方面.”从中不难看出,老舍是反对客观的批评与“个人借着批评来发表心中所蕴”的主观自由的批评,肯定“那有价值的是批评的自身也成为艺术,就是当它的内容已经陈腐,还能使人爱读”的批评――“判断的批评是指出对不对多于爱不爱,对不对是以一定的法则衡量作品的自然结果,爱不爱是个人的,不管法则标准.爱不爱是批评中的事实,而主观的批评便基于此.”老舍由此得出“文艺必须与文学特质相合”,批评一个作品须看“作者在这作品中完成了文学的目的没有”,“建设一个文学理论必须由多少文艺作品找出文学必具的条件”,老舍指出这才是“文学的正路”,合格的批评者“必须由文艺本身为起点,因为只有文艺本身是文学特质的真正说明者”.老舍援引其他几个欧洲学者的文学批评观点来证明他自己的主张:“文学本身是文学特质的唯一的寄存处”――他充分肯定了阿瑙德对批评家的界定――“不但批评文学,也批评生命;他批评文艺,也批评批评者.他以为文化的意义便借求知而进于完善,求知便能分辨好坏善恶,这便是批评.因为批评的事物是‘要知道世界上所知所想过的最好的,然后介绍出去,以创出一个真的新的思潮’”;他称赞王尔德的批评家必须具备“一种敏锐感受美及美所给予我们的印象的性情”的主张;更是对詹姆斯将艺术家比作“探看荒林的探险者”,批评家则是“检查者去考察这条路”的说法大段引介.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老舍以上所引西方学者的观点,尽管系统而好看,但实在缺乏深意,讲来讲去也只是常识性说法,而老舍由此所作的引申才真正显示了有着人本情怀的“写家”本人对文学与批评的独特理解.他说,“文学家也许是写自己的经历,像杜甫与wordsworm,也许是写一种天外飞来的幻想,像那些乌托邦的梦想者,但是无论他们写什么,他们是给人生一种写照与解释等他们的哲理是用带着血肉的人生烘托出来的等我们到了他们所设的境界中自然能体会出人生的真意义”.因此,读者“应当站在创造者的地位去观察”,才“不至于武断等这样,他不但只是了解文艺,他也一定要明白文艺中所含的生命是怎样,那就是说,他必须明了人生,才能明白文艺所表现的是什么”.写家老舍相信“诗只能被诗人摩抚”,“艺术家自己明白自家艺术的底细”,因此才“会写出最有价值的批评来”,但他也承认艺术家并非事事精通,其局限性正好可以由专门的批评家来弥补.作为一个批评家,必须要“对创造家表同情”(“没有同情,便不会真诚”),老舍援引Coleridge的话来佐证之――“对于青年人我必须这样说:以缺点判断任何作品永远是不智慧的,第一个尝试应当是去发现良美之点.”老舍认为作家的感情、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和读者的感情,“这三者怎样的运用与调和不是个容易的事”,而“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如何,与能引起读者的感情与否,是作者首先要注意的”.比照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对凡俗生命的关注,个体遭逢命运捉弄的无力无奈以及流露于字里行间的悲悯情怀,我们可以体会到有着多年创作实践的老舍对于文学、个体、社会的深切把握.他说,作家取材“必是对于人生与自然有极深的了解与心得,他根本的必须是个艺术家”,而“社会自觉是含有重视个人的意义”,“个人之所以能引起兴趣,在乎他的生命内部的活动”,由此,“小说之所以为艺术,是使读者自己看见,而并不告诉他怎样去看,它从一开首便使人看清其中的人物,使他们活现于读者的面前,然后一步一步使读者完全认识他们,由认识他们而同情于他们,由同情于他们而体认人生;这是用立得起来的人物来说明人生,来解释人生”,正合了阿瑙德的“不是说以道德的标准去批评文艺,而是以文艺和文艺时代的生活相印证”的说法,也就是避免用外在功利的评判准则来评判文学.

综观其创作生涯,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中呈现的“文学批评”观实际上贯穿了他的创作实践或者反过来说他实践了他的关于文学的判断:“文艺才配称为生命的解释者.”“文学根本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要替自然与人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释.”“像预言家似的为千秋万下一个真理.”从老舍的直接表述和对中外从古至今的“文学的倾向”的细致梳理中,我们不难看出老舍对于“人”的重视,对于“生命”的温情关怀(不论是现实的或虚构的人物之间,还是创造家或批评家之间都需要真诚相待,用心去理解彼此的生命).事实上,老舍这里讲的“生命”是无法具体明晰与传达的,此话怎讲?“生命”是个别的具体的当下的,归于个体经验,而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故只能大而化之,以文学打通内外,沟通人类共通的东西(“生活”),用普泛的人的生存状态或人性来呈现“生命”的“律动”,这一点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气”有相同之处.“文学讨论它自身”,也就是有着自身特质的主体“文学”如何以“生命”为节点去认识去理解作为客体的“文学”,同时作为手段的“文学”与作为对象的“文学”又是互相映现的――作品与读者,生活与作品,作家与作品以及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沟通、重合,贯通着经验的相关的“生命”联系.入乎其内,故能写之(艺术源于每个人的内心,理解个人的内心就是理解生命);出乎其外,故能观之(以美的本质,以物感物,构筑生命的有机整体,“使我们看到我们的光景是美好”).真诚的同情的“生命”意识正是作为读者的批评家批评的前提,只有深刻感受到创作者表现在作品中的“生命”律动,用内在的文学特质去体悟呈现于眼前的各类文学形态,用批评家个人生命的体验来理解创作者的生命状态以及体现在作品中的人物命运的起伏,批评家才能创作出有价值的批评来,老舍的这一思想为我们今天如何看待批评与文学间的关系,如何建构合理的批评观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是老舍比照中西文学史并结合自己多年创作实践写就的一本关于文学问题的系统性论著.尽管将文学的特质归纳为“感情、美、想象”并不新鲜、准确,但他通过对文学的创造、起源、风格、形式、倾向的考察,分析说明诗、散文、戏剧与小说等不同文体的特点与分别,揭示出文学源于人类“表现”的天性,经过“心觉”创造,目的在了解和解释生命,而这命题显然有所出处,有着老舍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深入思考的.对文学的这种主体的生长性认识,自然渗透到了老舍的批评观――批评家个人对生命的认识与对“创造者”同情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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