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书法艺术之美

在《走近书法艺术》一文里,我用“浅谈书法艺术之美”作副标题,从线条（点画）、笔法、章法三个方面谈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自我感觉良好.之后发现,面对博大精深、奥妙无穷的中国书法艺术,文章所谈不够全面,有点浅尝辄止的缺憾,由此激发了我“再谈”的,于是便有了此文.下面从三个方面再谈书法艺术之美.

一、书法艺术的载体美

书法艺术之美是多方面的,书法艺术的载体是汉字,而汉字之美也是多方面的.书法上谈结构,常指汉字结构,而书法结构又统称为章法,以后统前,谈此舍彼,于是,留下了前一篇文章没有谈汉字结构的缺憾.在谈书法艺术之美时,谈汉字似乎有些离题,其实不然,因为汉字是书法艺术的载体,这样也就自然地涉及汉字结构.

作为书法艺术载体的汉字是表意文字,它与表音文字相比,有其独特的艺术之美,美在以下两点.

(一)载体的功能美

汉字是书法艺术的载体,汉字的美就是载体的美.鲁迅先生认为汉字有三美：“音美以感耳,一也；形美以感目,二也；意美以感心,三也.”此言不虚,他准确地指明了书法艺术载体的功能美.

1.汉字表音美

汉字虽然属于表意系统文字,但具有表音功能.据统计,现代七千个通用的汉字中,形声字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形声字是由形旁和声旁构成的,声旁就是用来表音的,此其一；即使不是形声字,每个汉字都有其固定的读音,见字就能读出音,此其二；在普通话中,汉字的读音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种声调,加上轻声和变调,简直是音乐的音阶,此其三.这样,面对一幅书法作品,读起来就有平仄互变、抑扬顿挫、高低起伏、悦耳动听的音乐美.再加上合辙押韵,如金石之脆响,若丝竹之和谐,正所谓“音美以悦耳”.

2.汉字表形美

汉字结构形状美.谈到汉字的形美,还需从造字法说起.象形字本身就是对事物形象的描摹,一个汉字就是一个图形,如日、月、羊、马、鸟等字,在篆书里就是该物的图形,见字知物.又如北京奥运会会徽中国印,运用篆书之美感,将篆体的“京”字演化为舞动的人体形象,既像“京”字,又像“文”字,也像人形,形象生动,蕴含丰富.仔细分析,除了象形字以外,形声字、会意字、指事字均有象形元素存在.况且,汉字的基本形状是方形的,篆书为长方,隶书为扁方,楷书为正方,具有方正整齐之美.每个字用若干不同的笔画构建,形成独自完整的结构,又具备了严谨的建筑之美.再加上书法作品里呈现出的千姿百态的变化美,可谓美不胜收.

汉字的形美还表现在描摹的造型上,古人常用比喻,孙过庭《书谱》云：“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以喻状美,所谓“悬针”“垂露”“蚕头”“雁尾”等,皆喻笔画之形；所谓“笔走龙蛇,毫吐珠玉”“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等,皆譬汉字之状.这“无形之象”,壮哉壮也,美哉美也,令人目醉神迷.正所谓“形美以感目”.

3.汉字表意美

正如前面所说,汉字是表意文字,表意是其特有属性.比如,“我”指自己,“目”指眼睛.形声字的形旁又称义符,就是用来表意的,不仅表意,还表类属,比如,凡是带“木”字旁的字,都与木本植物及其相关事物有关；再比如,凡是带草字头的字,必然与草本植物及其相关事物有关.形声字用形旁表意,这恰恰表明了汉字的表意属性.见字知义,见旁知类,由此可见汉字表意的规律性之美.

汉字的表意性奇妙无比,魅力无穷.以会意字为例,比如字谜：我的心（打一字）,谜底是个“悟”字,左旁是竖心,右旁“吾”是“我”义,“我的心”就是“悟”字.部位相反（打一字）,谜底是个“陪”字,“部”字左右偏旁位置反一下就是个“陪”字.看罢,你会会心一笑.再如“舒”字,是“舍”与“予”的合体字,“予”的文言义是我,舍予是一种舍己忘我的精神,这种精神令人舒畅；“予”也可以当“给予”讲,那么,只有舍弃和给予,才会感到舒心快乐.由此可见汉字造字之妙、表意之美.正所谓“意美以感心”.

(二)载体的变化美

1.汉字的多义美

汉字的变化美是多方面的,先谈字义的变化.大多数汉字是一字多义的,在不同的语境里有不同的含义.比如“风”字,有十二种含义：（1）空气流动,如风雨.（2）借风力吹,如风干.（3）借风力吹干的,如风肉.（4）像风那样快,如风行.（5）风气、风俗,如移风易俗.（6）景象,如风景.（7）态度、姿态,如作风.（8）风声、消息,如闻风而动.（9）传说的,如风闻.（10）指《诗经》里的“国风”,如.（11）指中医疾病,如羊癫风.（12）姓.由此可知汉字字义的丰富和变化.这是西方拼音文字所望尘莫及的.

2.汉字的多体美

汉字书体的变化丰富多彩.汉字发展的历史,也是书体变化的历史,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书体,同一时期也有不同的书体.在书法艺术的天地里,各种书体大行其道,翰墨春秋,各领.篆、隶、楷、行、草,五体并茂；“颜、柳、欧、赵”,异代同豪；“苏、黄、米、蔡”,各标风貌.同一个字可以用不同的书体在不同的书家笔下放射出光芒四射的瑰丽色彩,把书法载体汉字表现得千姿百态,百媚千娇.

3.汉字的多变美

汉字的结构方式分法有多种,主要着眼于汉字的形体和构件位置.为了把汉字写美,古代书论中有不少经验之谈,如隋僧智果在《心诚颂》中所说的回展右足、间开间和、分若抵背、和如对目、以侧映斜、以斜附曲等,又如欧阳询在《结构三十六法》中所说的避就、穿插、偏侧、相让、补空、救应、左小右大、左高右低等.这些结字方法,尽管显得狭隘而琐碎,却能体现出追求汉字结构美的变化,不妨举例如下.

有的通过点画长短改变汉字的结构形态,以求变化之美.黄庭坚常用此法,在他的书法作品中,长横、长撇、长捺居多.有的通过拉大偏旁部首的距离改变汉字的结构形态,以求变化之美,如杨凝式《韭花帖》中的“实”和“察”拉大了上下距离,“伏”拉大了左右距离.有的通过改变字内相同笔画而改变结构形态,以求变化之美,如“蚕不二设,雁不双飞”,遵循的就是这种变化规则.有的通过改变字的整体形态避免重复字的单调,以求变化之美,如王羲之《兰亭序》中的二十个“之”字,七个“一”字,七个“所”字,个个面貌不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汉字的变化美,尤其体现在草书上.草书有草书的符号系统,一个草书符号可以代表几个偏旁部首或汉字,或者说几个偏旁部首或汉字用同一个符号.同一个偏旁部首在字的不同位置,符号也会发生变化.另外,有些符号极其相似,稍有疏忽,便成谬误.草书被视为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这大概是原因之一.于右任的《标准草书》所呈现的,就是草书的符号系统,这里不再举例.

总之,作为 ;书法艺术的载体汉字是美的,书法艺术更是美的,真可谓美上加美.

二、书法艺术的风格美

书法艺术的风格美是建立在书法形式之上的,形式是书法的躯体,神韵是书法的灵魂.神韵,即精神和韵致,韵致包括气质,气质指稳定的个性特点.书法艺术的风格就是指书法作品的精神、韵致及个性特征.当书法的精神、韵致、风貌形成稳定的个性特征又带有普遍规律性的时候,就呈现出一种书法艺术风格.书法艺术风格可分两大类：个体风格和类体风格.个体风格,多种多样,类体风格,也难以定数.另外,一幅书法作品可具备几种风格,欣赏时应从宏观到微观同步观照.这里主要谈以下几种.

1.工稳端庄的和穆美

书法的工整、稳重、端正、庄重给人一种平和静穆之美.文质彬彬,落落大方,堂堂正正,端端庄庄,整整齐齐,稳稳当当,美且丽也,巧且妙也.这种视觉感受会把人带到一种平静和穆的氛围中去,让人悦目赏心.间架结构匀称平正,章法布局排列有序,用笔技巧得心应手,细心鉴赏,方能看出微妙细致的变化,让人感到平凡外表下潜藏着深厚的笔墨功力.篆书、隶书和楷书,包括魏碑,均具有这种风格.读者可欣赏篆书《峄山碑》、“汉隶四碑”、“颜柳欧赵”的楷书、魏碑《郑文公碑》等.历代的经典小楷书法均有此风格.

2.雅致俊逸的清秀美

书法的美观而不落俗套,俊秀且安逸娴静,能给人以清爽淡雅的清秀之美.这种风格雅而不俗,俊俏中带柔婉,活泼中蕴文静,清爽中见秀美,呈现出书法艺术成熟、理性的特征.平和宁静中挥洒自如,不疾不徐间游刃有余,看起来平和娴静,实际上并不缺乏动感,它是将动感从表面形式收敛为深层内涵,进而呈现出优游之态,弥漫着清秀之韵,散发着书卷之气,是典型的满腹珠玑、锦心绣口的饱学之士的高雅格调.后人称晋代的“尚韵”书风,指的就是此种风格.在美学上,可归入优美之列.读者可欣赏王羲之的《兰亭序》、朱耷的《行书册》、赵孟兆页和董其昌行书等.

3.雄浑苍劲的大气美

在雄健浑厚、苍老挺拔中呈现出大气磅礴之势,这是书法的又一种风格.雄浑是一种丰碑巨额之大、商鼎周器之重的气魄,浑厚是一种汉印石刻之朴、斗笔浓墨之厚的韵味,苍老是一种笔力雄健之格、枯露飞白之调的意境,挺拔是一种坚强有力之姿、千钧不折之态的气质.雄浑苍劲蕴含着雄壮阳刚之气、大气磅礴之美,按美学观点分类,可归入壮美之列.一般说来,历代保留下来的大字榜书、巨型匾额、摩崖石刻多带有这种风格.《爨龙颜碑》,笔画雄浑苍劲,格调古朴；颜真卿的《麻姑山仙坛记》,笔画苍劲,筋骨壮健；王铎的《拟山园帖》,雄健险劲,浑朴老辣.这些例子都属于此种风格.

4.潇洒豪放的纵情美

潇洒是指精神、风貌的自然大方,有韵致,不拘束；豪放是指气魄大而无所拘束.潇洒豪放,纵情挥洒,是一种挥洒自如书写、逸笔草草挥毫、放荡不羁泼墨、轻松恣意抒情的书法风格.杨延芝《诗品详解》说：“豪迈放纵,豪以内言,放以外言.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无物可羁乎我.”豪是书者内在的感情,放是表现于外的姿态.胸怀宽广,感情奔放,是潇洒豪放风格的首要因素、技艺熟练运用升华到神韵风格追求,是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因此,只有胸怀宽广、技艺娴熟、见多识广和性格豪放的书者,才能拥有此种风格.一般说来,草书大家都具备这种风格.如“颠张”“狂素”和神笔王铎等.

5.险劲爽利的雄健美

险劲指险峻奇崛、劲健有力,爽利指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雄健指姿态、风格强健有力.综合起来就构成了险劲爽利的雄健风格.这种风格追求的是奇崛、峻爽和雄健,追求的是“险劲”之奇和力量之美；平凡的体式中见不平凡的姿态,用笔干净利落,绝不凝滞迟涩；不屑含糊而求清晰,不求苍老而重精警；顿挫之处必有线型抖动的标志,转折之处犹如截铁断金；笔拥千钧之力,毫能力透纸背；用笔讲究技巧,巧于锋端变化.一般说来,方笔魏碑多具这种风格,读者还可欣赏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碑》、李邕的《云麾将军李思训碑》、米芾的行书等.

三、书法艺术的题材美

书法艺术是通过书法题材表现的,书法题材就是书法作品书写的内容.现在人们谈论书法艺术之美,都把话题集中于笔墨技巧、点画线条、结构章法与艺术情趣上,很少有人把书法题材当作书法艺术的组成部分来论及,而实际上书法题材仍在发挥着巨大的教育功能.书法艺术绝不仅仅是为了装饰门面,美化环境,更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徒慕虚荣；在物质文明进步的同时,它还具有追求精神文明的功能.书法艺术的题材美,分以下三点来谈.

1.题材的文学美

诗词歌赋是书法艺术选用最多的文学样式,唐诗宋词、诸子散文、歌赋骈文,都具有文学特征和极高的文学价值,书法艺术与之珠联璧合,凸显了文学性,并提升了艺术价值,就像金银饰品和玉雕艺术品一样,它的昂贵在于质地.一幅书法作品就是一件玉雕艺术品,书写内容就是一块玉料,同一块玉料在不同的雕刻家手里,可以雕出不同的玉雕艺术品.同是曹植的《洛神赋》,唐代陆柬之和元代赵孟兆页就分别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名帖,除了他们高超的艺术造诣外,还因为他们所用的题材《洛神赋》也是千古名篇.

难怪,一切事物与文学结缘必将雅化,使它成为文化艺术.书法艺术可谓雅中之雅,大雅也,它当之无愧地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的核心艺术,而承载着我们民族历史、民族文化的诗词歌赋、名篇佳作,使得书法艺术放射出灿烂夺目的文学光芒.它标志着高超的民族智慧,代表着厚重的民族文化,象征着辉煌的中华文明.人们喜爱书法艺术,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敬慕,是对中华文明的向往,是对精神境界的追求.否则,对于不懂不爱书法的人室内挂上书法作品,人们往往有附庸风雅之讥.须知,风雅者,泛指文学也.由此说来,风雅不应该附庸,应该敬慕.2.题材的文辞美

作为书法题材的诗词歌赋、名文佳作之所以被广泛流传和引用,是因为它们都是文学之经典、语言之精华,引用起来,可短可长.短的名言警句,文辞优美,脍炙人口,过目不忘,易学易记,如“见贤思齐”“天道酬勤”,分别只有四字；长的经典美文,语言华美,文采飞扬,构思巧妙,启智开窍,如老子《道德经》,洋洋洒洒数千言.不论长短,欣赏者都可以作为学习与借鉴的范例,从而,提高自身的文学修养和文化品位.

优美的文辞,绮丽的华章,行间珠润,字里金生,满目锦绣,熠熠生辉,它们是文学殿堂的瑰宝,是人们精神的食粮.千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书家,纷纷把它们一遍一遍地写进书法作品,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轼的《前赤壁赋》等,这些名篇变为书法艺术题材,除了便于表现笔墨情趣外,在借助这些优美文辞、绮丽华章以提高书法艺术的文学内涵、艺术品位的同时,书者在书写时也加深了自身的文学积淀,提高了自身的文学素养.

3.题材的文意美

比文学美、文辞美更值得一谈的是文意美.诗以言志,文以载道.从文学理论上讲,任何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内容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形式次之,内容是灵魂,形式是躯体,而人们追求的是二者的高度统一.这里的“志”“道”“内容”可以理解为“文意”,那些常作为书法艺术题材的名言警句、诗词歌赋与名篇佳作,恰恰是立意深刻、富含哲理、健康向上和文情并茂的上佳作品,寓知识和哲理于其中,彰辞章与文采于其外,这才使得人们在欣赏书法艺术时,能获得知识的积累、哲理的顿悟、感情的共鸣与精神的享受.

书法艺术题材的文意美能凸显它的教育功能.比如孙过庭的《书谱》,它既是精辟的书法理论,也是精美的书法艺术,欣赏者在获得书法艺术精神享受的同时,也获得了书法理论的知识.再比如荀子的《劝学》,不知进入多 少书法作品里,其中“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等至理名言,喻理深刻,劝人律己.从王勃“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人生态度,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无私情怀,无不给人以健康向上的力量.这种对至真、至善、至美的宣示,其教育功能是显而易见的,这正彰显了书法题材的文意美.

文意美有其重要性,这表现在不同书法作品的文意中,适宜不同的环境与对象,如教室适宜劝学励志的文意,食堂适宜勤俭节约的文意,人们向书家索求墨宝和书家赠予某人的书法作品,就像命题作文一样,都非常重视文意的针对性.

对于书法艺术的探讨,是个古老而常新的话题,见仁见智自有不同.以上谈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敬请读者雅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