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原创接触晋剧是从认识谢涛开始的.原来只看过山西的上党梆子,对晋剧是久闻其名而未识其面.没想到第一次看了谢涛的表演,对晋剧竟然一见钟情,爱不忍释了.
今年的阳春三月,正是牡丹总领群芳的时候,菏泽市政府与中国戏曲学院、电视台联手,举办了“中国地方戏教学研究基地揭牌暨全国地方戏名家演唱会”.谢涛应我们之邀,踏着芬芳来到了花乡.我作为分管文化工作的市长,以东道主身份主持了接待宴请活动.见面前我就知道,谢涛系太原市实验晋剧团团长,曾多次荣获戏剧大奖,是晋剧界出类拔萃的实力派演员.热情洋溢的宴会上,谢涛与龙江剧的白淑娴、河北梆子的许荷英、黄梅戏的吴亚玲、昆曲的沈凤英、粤剧的倪慧英等众多艺术家坐在一起,显得不苟言笑,沉稳内敛.她不时用眼神与大家交流,偶尔站起敬酒,也是轻声细语,彬彬有礼,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种传统女性的文静和儒雅.及至当晚看了她带来的《傅山进京》片段,谢涛饰演的老年傅山,一下子把我震惊了.那鹤发银须的装扮,那活灵活现的表情,那地道本色的招式,那高亢婉转的唱腔,与处子般文雅的谢涛简直判若两人.让我着实领略了一代女须生的美妙精彩和超凡脱俗.
那天的演唱会名家荟萃,异彩纷呈.谢涛的表演仅仅是一段简单的折子戏,但就是这段折子,使我初识谢涛就不得不刮目相看.本想当场向她索求演出的光盘,但又觉得冒昧唐突.第二天道别时,谢涛主动送给我一套全本《傅山进京》,这下遂了我的心愿.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荧屏,细细品尝这份晋剧大餐,在艺术美的鉴赏中,更多地了解了谢涛和傅山.
傅山,字青主,又号朱衣道人.生于明末清初,诗、书、画俱佳,尤精歧黄医道,但最为后人称道的还是他的“操行节守”,甘为逝去的大明王朝殉道,不与新兴的大清王朝合流,宁死不做贰臣,表现了特立独行宁折不弯的品格.尽管历史上这种与新朝势不两立的遗老不少,但像傅山这样博学多才、痴志不移的人物却为数不多.世人评述傅山“诗不如画,画不如字,字不如医,医不如人”,看重的就是他的节操.在摧枯拉朽的社会变革中,在顺昌逆亡的尖锐冲突中,既能秉持操守,又能艺冠当世,光耀后人,是很不容易的,只有傅山做到了.将一个性格复杂,行为执拗,智勇过人的傅山搬上舞台,并能演活演好,更是不容易,只有谢涛做到了.
傅山在国破家亡之际,视荣华富贵如敝屣,以一介布衣勇担天下兴亡之责,一生中有许多傲视权贵、不随流俗的举动,晚年避官隐居,更是行踪诡秘.谢涛所演的傅山,正是晚年的傅山,胁迫进京的事件,正是傅山晚年的一段重要经历,直接反映了他与新朝皇帝之间的矛盾冲突.进京时的傅山,年愈古稀,多才多艺,早已名满天下,但性格倔犟,豪迈不羁,有时甚至冥顽不化.谢涛在把握傅山的心理和性格特点上,可以说是丝丝入扣,恰到好处.站立在舞台上的,活脱脱就是四百多年前那个有血有肉的朱衣道人.
谢涛演傅山,抓住了傅山生命轨迹的两条主线,一条是与满清王朝及其康熙皇帝的矛盾线,另一条是与家人及乡亲民众的感情线.两条线相互交融,并行发展.
戏一开场,即辅染了一种“冲突”的气氛.官兵为寻找隐居乡舍的傅山,巧设内线,暗布机关.傅山就在这危机四伏的气氛中出场,一袭布衣,一口银须,步履踉跄,飘逸潇洒,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他刚刚看了一场乡土戏,与农夫朋友一起喝了三盅薄米酒,又吃了三碗大锅粥,尚自陶醉于“天高云淡好个秋”的轻松自在里.突如其来的官兵蜂涌而上,要胁迫其进京朝见天子.傅山处变不惊,从容地朗声大笑.当县令奏乐放炮为他送行时,竟脱口而出：“是为贫道送终!”貌似戏谑调侃,实际上是看透了皇帝的良苦用心,抱定了以死殉节的志愿.既然难逃樊篱,不如暂从征召,见机行事.谢涛把这段戏演得出神入化,气象万千.微醺中那闲云野鹤般的散淡、优雅,临危时那官场老将般的镇静、理智,都表演得十分得体.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是真真切切的傅山.
在和康熙皇帝斗智斗勇的几场戏里,如果说“依发辨症”表现了傅山的睿智和才华,使康熙遭遇尴尬的话,那么,“古刹论书”则是在诗情画意中展开冲突,表现了傅山的机敏和老道.风雪夜康熙乔装访古刹,让雪景中“一时物我皆两忘”的傅山猝不及防,但他很快就从来者气宇轩昂的神态和先声夺人的话语中,猜出了不速之客的身份.两人先是顶着雪花打太极拳,手足伸展中谈玄论奥,继而拥炉而坐谈论书法,引经据典,妙语迭出,这正是一种高智商深层次的心理较量.表面上书香墨韵、雅趣清淡,其实皮里阳秋,内蕴肃杀.在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拼搏中,傅山下定“坦言若惹他发怒,一死留下清白名”的决心,借书法评世论人,针锋相对,言语铮铮.皇帝则抱持“容他犯颜显我量,当教鸿儒识明君”的雅量,“自信能让他服首称命.” 谁知万乘主费尽心机,草民傅山“偏偏把定心旌不称臣” ,始终不做“奴儒”.这场暗斗,看起来言来语去,不愠不火,旗鼓相当,实际上还是傅山胜了一筹.谢涛演这段戏,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她把眼神的顾盼流转,表情的瞬息变化,举止的投放舒缓,唱腔的抑扬顿挫,须发的扬摆飘荡,袍袖的伸展舞动,都全部调动起来为塑造人物服务,让人击掌叫绝,大开眼界.由于这场重头戏的铺垫,后来傅山的称病拒试、托故辞诏、弃官返乡等种种看似另类之举,也就毋庸置疑,顺理成章了.
傅山与新朝皇帝的矛盾主线,表现了他刚直不阿、足智多谋的一面,而他与家人及乡民亲密和睦的感情线,又表现了他痴情和悲悯的一面.离开家乡时,父老乡亲执手相送,依依不舍.这中间,有曾经一起劳作一起看戏一起喝酒的兄弟,有他曾经治病救助过的父老,也有他曾经问寒问暖排忧解难的乡亲.当那位感其恩惠的乡邻含泪馈送布鞋时,他顿感心头温热,百感交集,兴之所至,“临行作画慰乡亲”.他的书画原本一字千金,总督大人曾索求三年而不得,但对家乡百姓来说,则可以有求必应.舞台上画牛的傅山边画边唱,并以牛自况,感叹自己不如耕牛自由.唱得哀怨悱恻,酣畅淋漓,把此时此刻的爱怜、牵挂、无奈,都表现得尽情尽致.
最能体现傅山大爱大情的一场戏,还是夤夜写遗书及梦中夫妻会.当得知皇帝强行颁诏,跪拜称臣将不可避免的消息以后,傅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确定以死抗争、舍生取义.当天晚上,他怀着一腔哀怨,满腹惆怅,把对旧朝廷的眷恋,对新朝廷的愤懑,对亲人的思念,都一古脑儿倾吐在了遗书里.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就是相濡以沫几十年但却早已亡故的爱妻静君.昏沉朦胧中,静君翩然而至,夫妻在桃花丛中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之后,妻子直截了当提出忠于明室还是事清的问题,并细述康熙的礼贤下士,劝说傅山殿前称臣.这场戏用虚拟的幻景,婉转透露了傅山复杂微妙的矛盾心理.傅山毕竟是傅山,以他的精明和博学,显然已经看到了明亡的不可挽回和清兴的不可抗拒,但又不愿以一己之荣而玷污中原知识分子忠贞不二的形象,他所执意坚守的,就是读书人的气节和中原文化的道统.正如其诗所言：“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戏的尾场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即将离京返乡的朱衣道士,竟将一直与身相伴的红道袍轻轻抛在地上,头也不回就踏上归程.这个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却寓意深刻,显露的是傅山内心的隐秘,虽未事清称臣,但也抛却了“反清复明”的念头.
谢涛这样一个年轻的现代女性,竟将一个封建时代的另类老人演得如此舒展流畅,形神兼备,特别是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复杂多变表现得如此细致入微,毫无斧凿痕迹,没有很深的文化修养和艺术造诣是难以做到的.何况傅山又是一个原创形象,不像诸葛亮、曹操、关羽等角色有经验可资借鉴.不难看出,谢涛是一个有作为有潜力善于创新的青年表演艺术家,她获得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除了悟性和功力之外,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对艺术的真诚热爱和执着追求.她把功夫下在了对戏剧人物的理解和把握上,抓住了本质特征.唱、念、做、舞等一切艺术手段,都完完全全为塑造人物服务.艺到深处是精神,谢涛的可贵之处,一方面在于对艺术精神的颖悟,另一方面在于刻意再现人物的“精、气、神”.看到当今舞台一些戏剧的虚假做作,卖弄技巧,再回过头来看谢涛表演的傅山,则更能感受其难得的艺术品位和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