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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我刚进办公室,就听说又有一个同事去世了.同样很年青,在我们大家都认为不应该有问题的年纪上撒手就去了.上个周五就开了追悼会,那天我没赶上.其实我根本就没听说.
我还记得她的样子,虽然我们不在一个部门,她在五楼,我在三楼,也很少直接打交道.偶尔在电梯里遇上,她的脸色显得那么好,一头黑发亮闪闪地盘在脑后,很精神的样子.还记得她没有孩子,有时见我带着孩子到单位来,极偶然地遇上,她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喜和赞美.她使我感觉到做母亲的骄傲和孩子的珍贵,尽管我本来对此就深信不疑.
一年前,另一个比她还要年青的事去世了.他在夜里猝然间痛苦地大叫,然后就走了.那么强壮的身体和明亮的笑容,都没替他抵挡住死神的来临.多少朋友为他叹息,也有人著文纪念他.这都帮助我们留下了他的一点儿痕迹,但这些痕迹能留存多久也是个问题.他走得早,可能都没有捂热一间办公室里的椅子,就不再有机会坐在上面了.还有很多人没有体会到他笑容里的单纯,热情背后的疲倦,他就像一根上得过紧的发条,拉过了弹性限度的皮筋,干脆地断了.
一年一年,来了许多新的面孔,我们慢慢地认识这些人,以为我们可以无止境地一起工作,一起沉闷或是偶尔一起去喝酒.我们都没有追问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相聚,更不去想,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突然在这个队列里少了一个人,再来一个人补上,就好像从没有少过一个人一样.
但其实就是少了一个人.新补上的那个人,他的形状与原来的那个人不一样,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音和唱歌的曲调都与原来那个人不一样.我们假装不知道这一点,我们假装生活就会是这样,如单调的河水,日复一日地往动.
每年有那么几次,我们会从楼下电梯旁的液晶屏上,看到一则小小的讣告,通知我们有位亲爱的同事,或者是我们根本不认识的曾经的前辈同事,离开了.通知我们几点钟会有车载着去告别.我从来没有去过.
很长寿的前辈,去世的时候一定是有些寂寞的.到了一定的时候,认识他的人少了,记得他做过什么事的人就更少了.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出版过的书,有的可能已不再有机会再版.现在忙碌的生活,新来的人是没有多少时间去了解曾经发生在这座楼里的故事.他们尚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过去时.
我想象那些很高寿的同事最终离去时的情景.身边可能只有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友或是后代,有很多年的时间,他只是与家人在一起.对于一间办公室来说,他的离去是无知觉的.对于一座建筑来说,他的离去也是没有分量的.曾经在里面生龙活虎地笑和说的那个人,与曾经极度沉默的那个人的离去,对于一座建筑来说,是一样的.
也许只有对于一本发黄的小册子来说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在里面留下了印迹,而另一个人没有.对于那些与他生活过的人来说是不一样的,一个人曾温暖了他,而别人没有.
我突然意识到,那些有时乐意对我们讲讲前辈轶事的老同事,都是些仁慈而不是唠叨的人,是些对生活充满感情而不是麻木的人.借助他们一鳞半爪的讲述,过去的时光再度重现,已布满尘埃的旧日生活又鲜亮起来.
我又听说,一个更年青的同事,检查出了重症.那也是对于二十几岁的年青人来说很少会得的病.又是因为不在一个部门,我对他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惦念.无论何时,当我从那个部门前的楼道里走过,都会想到他,不知他病前是坐在哪张桌子的后面,曾有哪一天我们从楼道里擦肩而过.在我借来的某本书上,可能刚好有他触过的印迹.我知道在我和这座建筑里的所有人之间,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我无知无觉地来到一群人之间,在世界上千万张面孔中,独独认识了这些人,或是与他们一同出没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在世界上无数的城市和建筑之中,是什么神秘的力量独独把我送到了这里.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我的孤岛,是渡我的方舟,我与所有那些同事一起,挤在船上互相温暖.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是谁的体温,但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温暖是因为他们都在附近.
隔着一段距离,我仍然看不清我的生活,看不清所有的人.我仍然没有去参加过某个同事的送别仪式.在他们逸出高高的烟囱,飞升到白云之上的时候,仍然有一个红润的笑容绽放在我的印象里.
我只想让它就这样定格.
清 晨
刚刚五点钟.这样早的清晨起床,对我来说是难得的.这是一天中真正寂静的时候.再过一个小时,各种声音都出现了.昨天晚上,我读到的那首诗,描写在大自然无边的静寂中获得心灵无限自由的那首诗,似乎给了我一些什么.
那是俄国诗人布留索夫的诗:
做一个自由的、孤独的人,
在无垠的大地的庄严的静寂之中,
走自己的自由的宽广的路
没有未来,没有过去.
摘下样的瞬息即逝的花朵,
吸收像初恋一般的阳光,
倒下,死去,没入黑暗之中,
没有一次又一次复活的苦痛的欢乐等
等
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孩子也过来跟着我一起念,先生听了几句以后就转身忙去了.
我一直想念着,怀念着儿时在田野里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时光.田野总是那样寂静又无比热闹.放学回来,我拿起镰刀,拎上篮子,到村外去打猪草.打猪草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庄稼地,因为在山坡上是找不到鲜嫩的猪草的,但庄稼地里有.喇叭花,我们叫它勾勾秧,会在玉米地里铺开,低洼的地方,会有绿油油一大片各色的野菜.用脚轻轻地一趟草棵,就会有蚂蚱一跃而起,几个起落就到了远处.
对于这些小小的昆虫,我那时已很有经验,瞄一眼就知道它值不值得捉.如果是那种土色的,颜色浊浊的,往往会放过,若是那种翠绿的,身上泛着油光的蚂蚱,我就会放下篮子,轻手轻脚地跑过去.只消轻轻一扣,它就在掌心了.它的脚蹬得手有点儿疼,有时候一害怕手就会张开,它就会跑了.
等
我常常会奇怪这种生活离我怎么就那么远了是不是现在自己的心灵粗糙了,不容易再感受到那种细微的动人的美了,现在忙了,不能驻足去细察那些发生在周遭的安静而又热闹的、只属于大自然的生活了,现在累了,提不起兴趣对自然表达我们的敬意了.
在一些时候,不一定是什么东西,就会触动我们,引我们回到过去.也有的时候,似乎回到过去了,但是那个过去已经残缺不全模糊不清了.我们以为会永远妥帖地存在记忆深处的珍宝,不知不觉间,被时间窃走了,我们就永远地失掉了那份过去.过去是那样强大而又脆弱,曾经是所有人共同经历的那一刻,转眼间所有人都失去了.我们都见证了,却都无法证明它.
我曾问过,我深爱过的一个男孩儿,我们过去的一切它真的存在吗已是中年人的他,端着茶杯,微笑地看着我,说当然.我说那它们在哪里呢他说,当然在心里.我说,若是我忘了呢若是你忘了呢他说,不会忘的.我执意地问,若是忘了呢它们会去哪里他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我.
能写作的人,能绘画的人,喜欢拍摄的人,会编织的人,各种各样有技能的人,能给大地留下不易抹掉的印迹的人,他们的过去也许能残留在各种片断之中.但曾经激动人心的往事,留下的也只如雪泥鸿爪.对于更多的人,往事只是储存在心中,闪亮在各种各样的刹那.若是机缘不对,可能曾经为之呕心沥血的一段往事,再没有浮现的时刻.
那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去了哪里时间是消抹了一切,还是吞食了一切世界是个什么样的装置,能导演这样多的人亦喜亦悲,载歌载舞,同时永远不动声色
晨光渐浓,小鸟儿开始喧噪.鼓荡在我心中的问题隐去,我又将奔波在这座灰色庞大的都市里.女儿又将用稚嫩的声音催促我,快些快些,要不然迟到了.
这样一个清晨,不为人知地过去了.没有任何启示降临.[责任编辑北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