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2023年第5期

彩虹是天蛇的儿子

一个雨后的傍晚,湿润的河滩上,牛蒡的花塔结满了蔚蓝的花瓣.在花瓣的中间,有一滴晶晶亮亮的水.伸手摘下蓝蓝的花塔,用舌头舔花上的露,一股清凉的微甜便在口腔里弥漫.你根本不知道牛蒡是在雨后哪一个瞬间开放的,也根本不知道黄沙土壤里有哪一种物质把牛蒡染成蓝颜色的,更不知道牛蒡丰硕的根在河滩上汲取了哪一类东西,让牛蒡花含蕴着略带泥腥的微甜.你在意识里刚刚闪现一些童稚的疑问时,牛蒡花丛的一边,紫色的血参小蝴蝶一样的花又悄悄地开放.微微的晚风掠过河滩,血参花浓烈的香郁气息沿着风的小径,走得很远很远.你的衣襟上头发上都沾惹着雨洗涤过的花的气息,你的小路上菜园的篱笆上也飘拂过缕缕花香,你的村庄的榆树叶子上和香椿树的叶子上也悄悄印染了花的芬芳.

在夏天的雨后,谁去经意一片河滩上野花的事情呢但它们却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开着落着,眨着自己短暂的媚眼.竹叶草青色的花在叶子中间淡然地点缀,淡然得像一片云絮,鸭羽草白色的花轻捷地在草尖上闪现,轻捷得像一片鸟羽,葶苈子橙色的花寂静地在草芽上摇晃,寂静得像一片无声的蝶翅等自然的一切在自然中美丽着,你经意的时候,自然不会给你恩施,你不经意的时候,自然却让你惊羡不已.

落霞刚刚红满村庄的河滩,红满了村庄的木寨河,红满了村庄的炊烟,一条彩虹从落霞里飞了出来.它的一段在落霞的极深处,谁也不知道它是经过了多少座山岗,多少条河流,多少座村庄,多少片树林,才达到我们村庄的.那些山岗上的树林落了一场夏雨吗那些河流里的船帆落满水鸟吗那些村庄有没有垒着大鸟巢的枫杨树呢那些树林里有没有蘑菇拱出地面呢因为我们没有去过远方,我们对远方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充满了膜拜之情,当然包括了这条从远方来的彩虹,给我们孤寂的童年多少远方的向往啊!彩虹的另一端是现实的,它的根扎在木寨东边山岗下学校的院子里.学校是一座娘娘庙改建的,后殿墙上的壁画经常让我们陷入极大的恐怖之中.现在壁画和大殿沉浸在彩虹七彩的艳丽里,那些可怕的小鬼们和阎王们披上了一件美丽的衣裳,它们会不会顺着彩虹奔跑呢学校的院子里有庙宇又古老的柏树,树上挂着尼姑们用的铜钟,后来铜钟就成了我们学校的司时之钟.现在柏树和铜钟也沉浸在彩虹的色彩里,那些变白的柏树的叶子会不会留下彩虹的颜色,让自己也七彩起来呢那口铜钟会不会变成彩色的,明天敲打出来的声音也是彩色的,让我们的生活也因此多彩起来呢

顺着彩虹走,能走到什么地方呢

学校里的地理老师说:往西是陕西是西安是甘肃是兰州,再往西是新疆是苏联是莫斯科.天哪,彩虹竟然同赫鲁晓夫和修正主义联系在一起,和莫斯科的落日联系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这么长长的彩虹,这样美丽的彩虹,怎么可能是修正主义者们的呢不是,决不可能是.这条彩虹是我们的,是我们村庄的,是我们木寨河的.但是顺着彩虹继续往西走呢是德国是波恩是德国鬼子的故乡,是英格兰是苏格兰是爱尔兰是伦敦,是帝国主义的故乡,这条彩虹怎么能够是它们的呢不是,决不是.这条彩虹是我们童年的,是我们学校的,是木寨河边那些柳树的.但是再往西走是美利坚合众国是纽约是华盛顿,是美帝国主义.那儿有一个叫杰克的孩子,他的童年十分悲惨,他的童年是泪水腌制的,是血水腌制的.我们的老师说我们的童年特别幸福,比杰克的幸福一千倍,幸福一万倍,世界上没有比我们童年幸福的孩子了.我们以为我们很幸福,我们在傍晚看彩虹.杰克在捡煤渣,我们在彩虹里构想这全世界,杰克要去血站卖自己的鲜血.杰克,你能看见天上的彩虹吗你能顺着彩虹走过来,和我们中国河南西峡一个叫木寨村庄的孩子们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吗


我们原来是想顺着彩虹走到很远很远去的,现在就不去了,就继续踩着一地七彩的花,看天上七彩的虹.赤的颜色,是不是村庄院落里的月季花被天空偷去,编进彩虹里去的呢橙的颜色,是不是夏风把葶苈子的花瓣吹向天空,挤进了彩虹的颜色去了呢黄的颜色,是不是去秋的野菊花被天空窖藏了两个季节,今夏在彩虹里挤眉弄眼呢绿的颜色,是不是山岗上打碗碗花的花絮挨着了天空,直接成了彩虹的一部分呢还有蓝色的牛蒡花塔,紫色的血参花瓣,竹叶草的青色花絮,都在这个傍晚飘飞在村庄的天空里,编结出我们自己的彩虹.天上的彩虹,是不是地上的一条花练呢地上的花练,是不是天生的一条彩虹呢天上是人间的梦幻,地是天上的现实,不然,一条彩虹怎么会飞翔到我们村庄的上空呢

我们没有到过的远方,我们臆想中的彩虹就是以木寨河两岸的事物为参照的,只是一些花草与阳光、土地与森林、村庄与炊烟的联想.村庄的儿子们还能想到什么呢我们的胸襟是狭小的,我们的思维和智慧也不会宽广.当我们在课堂上读到的诗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就崇拜一个大气磅礴者的胸怀和浩荡万里的智慧.只有这个韶山的儿子、湘江的儿子、湖南的儿子、中国的儿子把天地万物视为智慧中的一个器物,他站在河流之上、山岳之上、时间之上、空间之上,自己舞动着七彩的色练之后,才对着茫茫的宇宙轻声发问:谁持彩练当空舞这种怡然自得心游万仞的宏钟大吕之声,只能或者叫唯一能从这个农民的儿子胸怀中迸发出来,达到天人合一的极高境界.或许,这种境界是属于韶山的,属于韶山竹林和河流的,但是,从他的笔端流出之后,他的伟大情感就属于中国人的情感了.

天上一条虹,

河里一条龙.

虹飞了,

龙走了,

河里蹦着绿蚂蚱.

我们在夏日的傍晚,唱着自己村庄里极富地域色彩的童谣.在彩虹的桥拱下面,童谣也浸染了七彩的光芒.瞬间,彩虹的色彩从学校的柏树上渐渐淡了,一缕一缕消失着.我们的童谣也渐渐淡了,我们指着从东边渐次消失的彩虹,一缕一缕向西边的落霞里蜷缩着,我们的心也渐渐蜷缩了.我们的手指向天空,真的想拉住彩虹,让它在木寨河的天空横跨,让我们低能的想象力多几分色彩.然而,我们不能留住彩虹,只能留住某一个瞬间的七彩光芒.我们的手指在天空中摇晃,是彩虹亲密的伙伴.

“不要指天上的彩虹,它是天蛇的儿子,指指它,它就不会再来了.”村庄的一个祖母说.

“不要指天上的彩虹,它是天蛇的儿子,指指它,手指就要长出指甲棒,疼死人呢.”村庄的另一个祖母说.

祖母的语言是生活的典籍,是童谣时代的生活圭臬.我们相信天蛇是彩虹的父亲,我们不能用手指去指它的儿子,下一次落雨的傍晚,天蛇一定会让彩虹挂在木寨河的上空.我们相信另一个祖母的叮咛,谁指了天蛇的儿子,谁的指甲上一定会长出黑色的指甲棒,让谁疼痛难忍.我在写这篇散文的时候,才理清了祖母们的经典语言是归列在美学范畴里的.彩虹太美了,与祖母们褴褛的生活反差太大了,祖母们留恋彩虹,可能是在留恋自己彩虹一样的少女时代.可惜,彩虹一样的少女时代,对于村庄的祖母们来说真的是过于短暂了,甚至还没有一个男人为此有一声惊羡的叹息,就一闪而逝了.我们指着彩虹的片刻,祖母们感觉是指着她们生活里一个短暂的时分.她们对着天空怀念自己生活的片段,特别是夏日、傍晚、彩虹与她们心境的吻合,她们就比童年的我们更加留恋彩虹,更加渴盼彩虹在另一个傍晚不期而至,点亮她们的黄昏,点亮她们曾经的温纯和秀美.

祖母的孙子们,应该搭一座桥,让祖母们攀着桥的栏杆,走进彩虹里去.或者,我们应该扯下一片虹霓,去缝补祖母们曾经褴褛了的日子和生活.

祖母和柳树的蛙鸣

一个漫长的夏天,泡在无尽的绵绵雨声里.推开窗子,听到树叶的雨声,走近藤蔓,听到葡萄的雨声,偶尔抬起头颅,听到云彩的雨声,归于夜晚,听到星星的雨声等浸在雨声里的日子,人也有些滴滴落落的茫然无措的雨滴感.稍有不慎,生命就似乎是一滴雨水,从自己不可企及的天空飘落下来,而后惆怅地消失在大地的某一个角落或者缝隙里.

在雨声停息的空间,儿子和我一起走出屋子,寻找一缕缕从云缝里流出的阳光,晾晒一个漫长雨季里已经锈迹斑斑的心情.云彩浓浓的,被太阳明亮的手涂着金子样的光芒,一条条蛇一样的彩虹从光的这端延伸到云的那端.毫不经意间,太阳的金光箭镞照射在河滩边的柳树林里.这是一个自然的契机,让人惊羡得怦然心动:每一片柳树细长的叶子,都被镀亮了,每一片叶子上的雨滴,都被镀亮了,每一次雨滴的滴落,都被镀亮了,每一条柳枝的摇晃和风声,也被镀亮了,每一根树干上粗糙的树皮,也被镀亮了,每一棵柳树下的水洼,也被镀亮了等阳光让雨声远去的时刻,明亮的色彩原来是一种遍及四野的声音啊.

我和儿子踩着河滩上湿漉漉的阳光,脚趾上沾满了泥沙的沁凉.我们是不是也被雨季里的阳光镀亮了呢我们是不是像一片树叶在感受着阳光的恩典呢我们是不是土地上的一片云在阳光下游弋呢树叶和云对阳光的情感,与人对阳光的情感,或许是十分一致的,只是它们之间没有语言,保持了默契的方式而已.

踩着柳树温热的影子,听到了柳林里的蛙鸣.是水的声音,是风的声音,是柳树的声音,是雨的声音,还是阳光的声音一切都经过蛙鸣在叙述着表达着传递着.这种声音里蕴含了什么这种声音需要人类来破译吗这种声音会被湿润的土地保存吗这种声音能让你回忆起生命中一个极其相同的片段吗这种声音会走进你生活中的许多瞬间吗蛙鸣是深奥的,是难以理喻的,是不能被理解的.就像蛙和树永远也不会理解人一样,土地上有许多东西都是相互冷漠和陌生的.你几乎每时每刻去抚摸它们,存在于它们之中,但它仅仅是存在与抚摸,而不是一种灵魂里的沟通.

阳光和蛙鸣在柳树下面交织出声音与色彩,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都被色彩和声音模糊在一起.儿子脚丫踩在水洼里,柳叶的影、柳树的影、太阳的影从他的脚趾间漂浮上来,变幻出一个个彩色的水泡.一片蛙鸣从这一枚枚水泡里漂浮上来,流溢在河滩上.这一声缓缓消失了,那一声又缓缓出现了,此起彼伏的蛙鸣是雨季里阳光一声声的叹息,明亮又沉重轻快又忧郁,淡然又富有定性.

儿子总是儿子,他用双手去打捞彩色水泡里的蛙鸣,结果是水泡破灭了,声音也没有影踪.他忽然问:“青蛙说的是什么啊”

“是一种对话,是那些从遥远的日子里摆渡过来的对话,像一片苇叶从河流的这边漂到那边一样的对话.”我是回答儿子呢还是回答自己呢是回答蛙鸣呢还是叶子上的阳光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语境所要达到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不过,我想起了一个很多年前的黄昏,在乡村的一个水塘边.阳光从雨后的落霞里倾泻下来,照耀在水塘边的竹椅子上面.那把竹椅子和祖母一样古老了,又坐着白了头发的祖母,这个黄昏就和祖母一样,十分的苍老了.一棵黑了老皮的柳树,十分艰难地把几枝柳条伸进水塘里,阳光和风咬着柳枝,把水塘摇出几朵涟漪.而傍晚的蛙鸣顺着涟漪飞出水塘,沾惹在祖母的头发上和淡红色的竹椅上.无论怎样擦拭,蛙鸣是擦不掉的.似乎这一个苍老的黄昏是属于蛙鸣的,它们的职责是把黄昏鸣为黎明,把祖母重新鸣为一个水灵灵的女人.祖母的微笑也苍老了,她摇摇在岁月里困倦的头颅和身子,落霞就爬满了她的脸膛.她听着老柳树枝条钓上来的蛙鸣,对我说:“青蛙是这样叫的,是一群一群的对话,是一个一个的对话,是一句一句的对话,不用自己的心,是听不懂的,没有人提醒是听不懂的.听听吧,青蛙们鼓着肚子在说自己的母亲呢――

你妈黑,

我妈白,

咱俩换换吧

你不,我不,

你不,我不等

青蛙已经叫了多少次了,它们的儿子们和孙子们还会这样叫呢”

祖母在一个苍老的黄昏里让我听懂了蛙鸣,让我朴素的情感里注入了用心品味自然的性灵.青蛙们叫出这首儿歌时,或许还没有人类.人类在青蛙的鸣叫里听到自己的语境是善良的是关于母亲的恬柔之歌时,我才知道对于偌大的自然来说,人甚至和青蛙一样是平等的,一声蛙鸣和人的一生聒噪一样是相同的声音而已.

不清楚已经在山岗上的黄土里长眠的祖母的语言,是不是也变成了一声蛙鸣.唯有如此,祖母的声音才不会被埋葬,唯有如此,另一代人听到蛙鸣时才会知道老祖母或许没有死,蛙鸣便是她留给世界的关于声音的注解.

阳光隐进了雨季的云里,蛙鸣声却不是隐士的无言之状,在有水的地方都布满了它们的鸣叫.我告诉儿子,青蛙是这样和我们对话的:你妈黑,我妈白,咱俩换换吧,你不,我不,你不,我不.

和那个苍老的黄昏被克隆了一样,祖母说了一遍关于蛙鸣的歌谣,我就牢牢记忆到今天.儿子听我说了一遍就顺着河滩奔跑着,一遍遍地重复着.或许儿子有了儿子,关于蛙鸣的儿歌也会生出儿子,让儿子的儿子们吟唱着.许许多多的时间过去了,许许多多的人的记忆在大地深处诞生和从人类的悟性中产生的歌谣,这种歌谣就叫不朽.

一个夏天在雨中飞逝了,河滩上的柳树和蛙鸣没有飞逝.走近它们,就走近了祖母,走近了歌谣,走进了很远很远的亲切,走近了很实在也很平俗的温良.那些老柳树呢被阳光抚摸着,它们不仅是我和儿子的,也是祖母的.那些蛙鸣呢顺着水流飘向遥远,它们是祖母的,也是我和儿子的,更是河流边每一个人的.屏着声息聆听吧,一河蛙鸣或许在深夜推门而入,给所有心灵困顿的人以安慰.

战争留给村庄的

战争留给村庄的是无尽的荒凉.

祖母说:我们村庄的老房子,在1945年春天被炸毁了,房子的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弹坑.村庄的山岗上是一大片橡树林,祖母和她的儿女们都在橡树林里看见了日本的飞机.翅膀上系着四颗水桶粗的炸弹,在村庄上空盘旋,寻找投弹的目标.飞机投弹和老鹰抓小鸡一样,机身向下俯冲,当炸弹离开飞机的翅膀,飞机又老鹰一样蹿了起来.我们的老房子挨炸弹的一瞬,尘土和草木腾空而起,蓝烟和烈火眨眼间就把房子吞没了.房子挨炸弹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惊愕和无边的恐怖震慑了.没有一个人喊叫,没有一个人落泪,只有侥幸生存的感觉在橡树林里弥漫.我们的房子呢烟雾散尽飞机离去,村庄的人们钻出橡树林,一边默默地问着自己,一边默默地离开自己的村庄去逃难.此时小麦的青色的穗子上挂满了花粉,一个季节在炸弹的声音里灌浆,人们注定要在秋天里收获战争的碎片和村庄的碎片.

1945年,我们的村庄已经没有一个穷人也没有一个富人,我们的一切都给了战争.到了夏末,美国的飞机一群一群飞过来,在日本人占领的村庄和山岗上投下威力更大的炸弹,胡宗南的三个军在轰炸过后,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清剿残留的日本鬼子.然后战争就从我们的村庄离开了,祖母领着她的儿女们回到了村庄,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哭泣.战争遗留给村庄的是无尽的荒凉,离开村庄时,院落里除了一棵石榴树,是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过了春天和夏天,石板缝隙里的蒿草就长得比人还要深野兔在蒿草里与人对视,似乎经过了一场战争,一座村庄理所当然是它们的,而不是人们的了.房子中间炸虚了的黑土,蒿草竟然有鸡蛋那样粗.拔掉弹坑里的蒿草,里面散落的是炸弹的碎片和瓦罐的碎片.填平弹坑,修好房屋,村庄就在弹坑上面生活,战争就从时间的概念上离开了我们.现在村庄里的老房子由草房变成瓦房,又由瓦房变成砖房,母亲还在老宅子里过日子.我偶尔回到村庄坐在老宅的房子里同母亲说些很是古旧的话,总想起房子下面的弹坑和远去的战争,总想挖开房子下面的土层去寻找战争的碎片,母亲说:疯了,疯了,挖它何益呢因此战争被掩埋在土地的深处和时间的深处,似乎那场战争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不过我想,弹坑可以填起来,战争的记忆是填不起来的,战争留给一个村庄的心灵伤疤是填不起来的.战争是历史沉重的片段,战争是时间深处的沉船.或者更准确地说,世界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的战争史.

战争留给村庄的是生命的荒凉

祖父说:我们回到村庄的时候,一切都荒凉了.井台的辘轳缝隙里,长出了节节草,窗户上,长出了发霉的蘑菇,村庄的小路上,灰狐狸挨着孩子们的肩头跑过去,村头的黄楝树下,天还没有擦黑,三条大黄狼就对着村庄嚎叫.院子里这儿一堆,那儿几颗炸弹.村庄后面的山岗上,这儿一个头骨,那儿一节腿骨.中国军人的帽子和日本军人的帽子,从山岗上的风中刮到村庄里,乌鸦夜飞一样令人胆寒.橡树林里,有许多两个人抬不动的炸弹,伸展着三个尖尖的弹翼,随时都会发出一声声惊人的爆炸.祖父是一个记忆力构成的机器,他对战争过后村庄的一切记忆一清二楚,包括磨坊的水轮子上的叶片少了三片,是谁装上去的,包括村庄中间臭椿树上挂的捷克式,是谁取掉的,他都历历在目.祖父对我说1945年的战争,是他65岁的一个夏天.他说:我们回到村庄20天以后,一辆牛车缓慢地来到村庄里,三头牛和一个精瘦的男人是战争之后村庄的不速之客.牛喘息着,人的头颅上冒着热气,他给村庄带来了一个外部的世界,又给村庄带来了满满一牛车粮食.精瘦的男人用粮食换取战争留给村庄的唯一财富――铜.日本的壳是铜的,中国的军队壳也是铜的.在村庄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山岗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散落着弹壳,有的掩体里堆了厚厚的一层.三斤铜一斤小麦,是战争过后村庄里很是现实的交换原则.生命比铜更宝贵,粮食比生命更宝贵,村庄的浪漫和全部倾注在拣拾铜弹壳的崇高事业上.村庄里有一个姓端木的三兄弟,搬出来橡树林里的炸弹,拆卸里面的铜芯管,当他们拆卸到第29颗大炸弹时,炸弹就轰然爆炸了,端木三兄弟就轰然消失了,端木这个姓氏也从我们的村庄里彻底消失了.去年我查一份资料,端木家族是不幸运的,他们三个消失以后,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至今连一个姓端木的人也没有.这就是战争给予村庄的荒凉,给予生命的荒凉,给予家族的荒凉.村庄的荒凉是可以改变的,而生命与家族的荒凉,是不会在一个地域和村庄复生的.端木三兄弟死亡之后,村庄里仍然有人去拆卸炸弹的芯管,仍有人把生命荒凉在换取粮食的过程里.牛车和精瘦的男人第三次到村庄里来了,牛车吱呀吱呀的声音把村庄又一次唤醒了,也又一次震惊了.一个在臭椿树上取下捷克的男人,端着对准了牛车上的精瘦的男人.捷克黑乌乌的口眼睛一样盯住谁,谁都要提着生命来哀求对方.精瘦的男人嘴唇抖动着,还没有说出一个字,端着的村庄男人说:还我弟弟,还我弟弟,我弟弟拆卸炸弹炸飞了,连个胳膊也没有找到.精瘦的男人抱着头颅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力气,已经没有语言表达的能力.他看看口,口看看他,村庄的男人把口从他的头颅上挪开了.捷克对准了牛的头颅,将牛打倒在牛车前.一个村庄三头牛的肉和一车小麦充满了悲壮,但是,村庄里却弥漫了无尽的悲凉.精瘦的男人走了,他的牛没有了,车没有了,粮食没有了,战争留给村庄的规则是莫名的铁血,莫名的惨烈.在臭椿树上取下捷克的男人,把砸断了,跪在牛车前双手捧着脸呜呜哭着,谁也没有埋怨他谁也没有鼓动他,他哭一夜自己倒在地上死了.而村庄在1945年的冬天却因有了三头牛的肉和一车粮食存活了,并且在战争里复苏了.之后,那辆牛车在村庄里成为一辆官车,谁都拥有它谁都爱惜它谁都珍重它,它让村庄的几个男人提前走完了生命的路程,它就是这几个男人生命的归宿地.它也让村庄里的一百多个人生存了下来,它就是一个村庄救命的方舟.这辆牛车在村庄里存在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拖拉机出现在村庄里才被村庄的人们忘记,它才悄然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我童年时也曾坐过这辆牛车,三头牛拉着我在村庄仄仄歪歪的道路上晃荡.那时,我不知道牛车是战争留给村庄的东西,车轮子吱呀吱呀碾轧着生命的荒凉,车上装载的是生命的哀怨.时间里发生的在时间里淡忘了,村庄对于战争已经模糊不清,那么记忆村庄战争的人,一定是村庄的智者,祖父就是这样的智者.

战争留给村庄的是灵魂的荒凉.

有许多东西在发生时是有形的,发生之后就是无形的,你去找寻发生时的存在,找到的都是一些碎片.战争就是这样的东西,生命、、、轰炸、坦克、毒气、天皇、大佐构成了有形的战争,一旦战争在某一天结束,就是无形的.生命被毁灭了,留下的是坟墓,坦克炸毁了,留下的是废铁,射杀了生命,留下的是弹壳等我们村庄的人,对于1945年的战争,不是典籍里无形的描述,而是具象的有形的触摸.尽管那是战争留给村庄的碎片,那是战争留给村庄的破残的存在,但我们在山岗上拣拾到了弹壳、弹片、头、时,心情还是被远去了的战争忽然撞响.

村庄后面的山岗上有无数条战壕,童年的我们在战壕里挖掘,总能找到许多弹壳.把里面的尘土倒出来,在衣襟上擦一擦,弹壳就发亮了.放在嘴唇上轻轻一吹,就流出一阵呜呜的声音,从山岗上飘到峡谷里.一群童伴都拥有闪亮的弹壳,都吹出无调的歌谣.我们在山岗上奔跑,弹壳里的歌谣也在山岗上奔跑.战争遗留的弹壳,被没有经过战争的人吹出童年的歌谣,谁能说弹壳是战争的,而歌谣是和平的呢弹壳是铜,铜是无罪的,把弹壳熔化,铸为长笛,流出的声音是田园牧歌,一定比呼啸时射杀的生命的声音舒缓.弹壳是留下的躯体,是战争留给村庄的叙述方式中最残酷的一种,它射杀了生命,还留着铜的光芒,而它射杀的生命,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灵魂的荒凉.1969年秋天,我们一群少年在山岗上捡到了一堆锈迹斑斑的.是谁留下的呢少年是不需要思考的,只需要一声爆炸来震撼我们没有色彩没有波澜的生活.我们拣拾了一大堆干柴抱到山谷里,把放到柴堆里,燃起一片熊熊的烈火.我们坐到山岗上,注视着火光的燃烧,祈求着火光里的爆炸.一缕缕青烟从山谷缭绕到山岗,飘溢着橡木和松木的清香,蓝色的火光一跳一跳,把我们的心情燃烧得灼热焦躁.火苗和青烟消失了,我们以为没有爆炸可能的时候,一堆轰隆一声集体爆炸了.声音从山谷震撼到山岗,一股巨大的热浪随着爆炸的蓝烟,把山谷弥漫了,把山岗弥漫了,把我们弥漫了.一次爆炸是战争偶然留给我们的战争片段,我们还是被爆炸震惊了.战争是不间断的爆炸,是不提防的爆炸,是以毁灭一个家族一个村庄一个民族为目的的爆炸,是以毁灭生命和灵魂为渊源的爆炸,因此战争永远都是令人诅咒的.山谷里一堆爆炸了,一群少年都在爆炸里梦到了战争,梦到了死亡和毁灭,梦到了许多没有头颅的人在村庄里游荡.战争留给后人的梦是滴血的噩梦,因为有了这可怕的梦境,我对村庄周围几百公里远范围内修建的抗日战争纪念亭,怀着浓重的膜拜之情.它所纪念的不仅仅是一次战役一次胜利,而是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静谧生活的开始.就是一次战役过后留下的纪念碑,我在触摸时也会有深切的凝重之情.在它青色的石头纹路里,过多记载了生命和灵魂共同构筑的悲怆.纪念碑是石头锻造的,石头是来自土地深处的,来自村庄深处的,触摸纪念碑,就是触摸和自己一样的生命,和自己一样的灵魂,和自己一样的村庄的儿子们和民族的儿子们在战争之后的存在.时间又过了一些日子,村庄里永远也找不到一枚弹壳了,山岗上是永远也找不到一颗生锈的了.就连1945年挖凿的掩体和战壕,也被仅仅只有几十年的时间所淹没,几十年的风雨所剥蚀,几十年的泥沙所淤积.战争的踪迹从村庄里十分彻底地消失了,你能指望战争在时间里留下一点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战争又十分认真地留下了许多,就是荒凉.村庄曾经有过的无尽的荒凉,村庄里有过的生命的荒凉,村庄里曾经有过的灵魂的荒凉,都是战争不可消失的遗赠.一个村庄里的人,你不要忘却了村庄里的战争,你的父亲或是你的祖父踏着战争的荒凉走过来,你就是一个荒凉的儿子.还有的人在战争里彻底消失了,村庄里没有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他们的家族就真的彻底荒凉了.

这就是战争留给村庄的等一切.

责任编辑 马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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